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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ory of Modern Poetry (29)

副標題是《——寫詩讀詩時超越語言的認知思路或解構思路》。

詩歌是用語言形式來寫的,我們寫詩讀詩時都須倚重於我們對語言體系的理解來進行審美。但是,語言體系里的各種語言套路會不會束縛我們的審美?這篇文章準備對此進行一些討論。

一、認知主義和解構主義。

認知主義是語言學等認知類學科里的重要學術思路,而解構主義則是文學批評里重要的學術思路。兩者都提出了要對語言進行超越的思路,雖然他們在具體細節思路上有著明顯的不同,但在大方向上是一致的,只是各有側重的層面。在文學批評里,解構主義是後結構主義里的一種思路,是對結構主義的超越。而文學批評里的結構主義,又是從語言學裡借鑒引進的。對結構主義的超越,在文學批評里是各種後結構主義,而在語言學裡則是認知主義。

語言學裡的認知主義,是喬姆斯基所代表的在上世紀中期之後新興起的一系列語言學流派。這些流派的共同點在於,他們發現了之前結構主義將語言學研究束縛於語言表層結構並不想受其束縛,因此將研究方向轉到對認知的關注,從認知思路來探索深層語言結構或深層認知結構。

文學批評里的解構主義所代表的各種後結構主義,同樣也是感覺到了結構主義對文學審美的束縛。他們發現,用結構主義來分析文學所得到的美感解釋,遠不如擅長文學的作者們或讀者們用文學直覺所感受到的美感,又或者說,結構主義所給出的分析指向了一個過於確定而顯得機械的結構體系。解構主義的提出,在我看來,其實就相當於是文學界出於敏銳的文學直覺而對結構主義的解釋力的質疑。那麼,這種在兩個領域同時都被發現了的束縛,究竟是怎樣的原理?

這就要由結構主義關於語言符號的理論來說起了。結構主義的理論核心是對符號系統的探討:語言被視為一種符號系統,符號在系統里形成各種複雜的關聯,可以通過對這些關聯進行分析來對語言結構進行解釋。這個分析思路是有不錯的解釋力的,是現代語言學的基礎思路,也被借鑒引進到文學批評及若干學科里並取得了不錯的解釋成果。但隨著研究的深入,無論是語言學還是文學批評里都對解釋精度有了更高的要求。於是,超越結構主義的束縛,其實就是語言學界和文學界都想追求比結構主義能解釋的精度更高的思路。

之所以結構主義的解釋精度有限,是因為其思路被限定在了語言符號在整個系統的關聯里所獲得的意義。這相當於是在符號與符號之間的每個符號外部建立起結構,這種結構我們可以稱之為表層語言結構。表層結構是一種關於語言系統的集體共識,既然是只分析共識,那麼,每個人類個體對語言的理解能力就相當於被無視了。這種關注共識而不關注個體理解的思路,在文學界里很快就遇到了質疑。畢竟文學是有關主觀審美的,無論是文學寫作還是文學閱讀層面,作者和讀者一直都很關注個體理解,因此文學界會很自然地覺得只關注共識會無法對大量的文學審美現象進行解釋。於是,文學界很快就繞開了結構主義,直接進入後結構主義時代。

而語言學裡對結構主義的超越則相對緩和一些。在認知主義思路里,結構主義所研究的在符號外部的結構被稱為語言表層結構,並由此而得以保留地位,只是不再被視為研究重點而已。而認知主義本身所提出的,則是要通過在符號內部建立微觀結構的思路來對語言深層結構進行研究,並由此而提出要將深層結構作為研究重點。基於符號內部的微觀結構來討論語言深層結構,這既使得我們對語言的解釋能有更高的精確度,又剛好因為涉及到了與每個人類個體相關的認知能力而也對個體理解更為看重。認知主義所研究的,是一種普遍存在於每個人類個體心靈里的普遍語言能力或普遍認知能力,而非表層的集體共識。於是,雖然超越的原因和過程並不相同,但文學界和語言學界都恰好超越到了更看重個體理解這個大方向上。

二、提出要消解語言套路。

隨著時代和文明的進展,文學審美是趨向于越來越精細複雜的,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都對文學文本有了較高的審美要求。於是,消解審美套路就成了文學界不斷追求更精細複雜的審美的主要方向。也就是說,並不是審美套路不美,而是文學界在追求更精細複雜的超越了現有套路的審美,是在不斷探索並推進新的審美邊界。並且,隨著邊界的推進,在新的寫法被重複寫得較多之後,新寫法又會被視為套路,文學界又要再進行更精細複雜的新的審美的探索。由於文學作品都是用語言來寫的,於是審美套路,其實可以被還原到語言套路。這其實正是文學批評里的解構主義之所以要提出超越語言的最關鍵理由。雖然不超越語言也能進行文學審美,但畢竟這涉及了是否追求更精細複雜的審美的不同。

具體說來,語言套路不僅僅包括文學寫作里的各種套路化修辭,更包括語言體系本身具有的各種關於辭彙語義、語法的套路。比如,一個詞語的語義是受到了某時某地的集體共識的束縛的,而我們在內心卻可以形成一個關於這個語義內容的私人化認知概念,而辭彙語義和認知概念未必剛好完全相等。於是,我們想表達的和我們依託於語言所能表達的,可能有著各種細微的差別。在這個情況下,如果我們不能找到繞開套路的方案,那麼就可能會讓自己的私人化認知束縛於集體共識的辭彙語義中。這就是關於語言本身具有套路化性質的原理了。

於是,解構主義的犀利正在於提出了這樣一個觀察:不能讓我們的寫作被語言體系里的各種內容上或形式上的套路控制,而要由作者通過對內容形式的創造來在文本中控制住語言。控制語言用不了蠻力,我們無法直接規定語言,而只能基於現有語言體系來趁間順勢,來找到將語言引導到我們想創造的新結構的巧妙方案。解構主義和語言學的認知主義,都是這樣借力打力的思路。

解構主義對寫作套路的消解,既是對作者的要求,也是對讀者的要求。可是,套路化閱讀會更輕鬆,解構式閱讀會更費勁,因此可能多數讀者暫時還更願意看套路,更願意在套路里被擊中心靈,獲得美感。這又使得作者不得不進行二選一:究竟是迎合讀者所期待的套路,還是按消解套路的寫法來寫?其實兩個寫法都可以,只是可能相當於是不同的領域了。前者容易商業化,而後者更傾向於純文學。於是,寫詩,如果說的是寫純文學的詩的話,可能就須要耐得住寂寞了,可能須要有一顆願意隱逸山林的心。

漢語現代詩的新範式的特徵之一就是[+消解了套路],這個新範式是在朦朧詩之後逐漸建立的(朦朧詩相當於過渡階段)。於是,對現代詩審美進行解釋的文學批評體系,也須要沿著消解套路的思路來進行建構(既可以是解構主義的,也可以是語言學裡認知主義的)。也就是說,我們所能分析出來的理論,並不會體現為一種套路化的閱讀指引模式,反而會是一種關於怎樣繞開套路化來進行審美的閱讀策略。

三、怎樣超越語言。

認知主義是在側重於鼓勵我們更多地從認知體驗里去建立起關於認知系統里的概念和概念搭配的微觀結構,從而通過深層認知上的理據性來繞開表層語言體系對我們認知的束縛。而解構主義則側重於提醒我們要隨時警惕表層語言體系里的各種套路,鼓勵更多地從個人體驗(其實也就是認知系統)來獲得超越語言的理解。這兩個思路其實在大方向上是一致的,只是各有側重。

語言學裡的認知主義告訴我們:在看似微弱的每個人類個體的心靈內部,有著關於怎樣識解世界的許多潛在的認知能力。每個人類個體在使用這些能力來進行認知時,其認知過程和規則都複雜而精細,我們個體的深層認知體系可以建立得比語言表層體系更複雜更精細(具有這樣的潛力)。於是,若能將認知潛力都分析挖掘出來,就可能由此而使得人們可以從表層結構的束縛里解放出來,能獲得深層更複雜更精細的認知。而解構主義同樣也發現了個人心靈的潛力。但由於文學界的作者和讀者本身都具有一定的文學審美直覺,因此,解構主義會更關注於怎樣運用審美直覺來繞開語言套路進行審美。認知主義和解構主義其實相當於是一個思路的兩個側面,前者會將後者的直覺繼續分析為一些微觀層面的認知規則。

在之前的文章里,我曾提到認知規則能為詩歌審美提供理據性。那麼,要想繞開語言套路的束縛,就須要在我們在寫詩讀詩時,盡量在認知深層運用自己的各種認知能力來對詩歌里的意象和節奏進行感受,而不僅僅是像讀文章那樣僅僅是進行語言層面的閱讀。這樣,我們僅在自己內心就能在認知深層找到詩歌審美的理據性,而不會受到表層語言套路的束縛。

具體說來,與語言體系里的「辭彙」對應的,是認知體系里的「概念」。人類在進行認知時,不僅會使用到認知系統里的語言模塊,還會調用關於各種感覺體驗的其他認知模塊(比如視聽嗅味觸等等)。這些模塊是通過「概念化」來進行連接的,人們在想到一個概念時,不僅會感知其語義,還可能會在腦海里浮現出主要基於視覺(但也包括各種感覺)來建立的類似於意象的畫面。而在認知過程里,概念化是人們運用各種認知能力來對語義內容進行識解所形成的。稍微調整一下識解方案(用不同的角度來看待),就可能得到不同的認知概念。

打個比方,無論是語言里的辭彙還是認知里的概念,都可以視為一些函數,只要增刪這個函數里的參數或調整參數的數值,函數的值就會變化。辭彙的值(即語義)會受到集體共識套路的束縛,並且辭彙的數量也是有限的。而認知概念的值(即認知義)卻可以由每個人類個體自己進行調整封裝來得到,並且認知概念的數量可以認為是無限的。要將我們的認知體系從語言套路束縛里解放出來,就相當於是要更多地在辭彙語義之外進行各種認知概念的私人化建構嘗試。

具體到詩歌審美方面,認知主義鼓勵的是我們在認知時要進行更具有想像力的各種識解,從而找到更奇妙更美的各種看待世界的方式(即識解方案),由此而建構各種私人化的認知概念(識解方案相當於函數的構造方案)。當然,由於這些私人化認知概念可能無法各自直接對應為一個語言里的詞語,因此在詩歌里會體現為用短語或句子或一組句子來表述。以及,認知主義會鼓勵我們要多運用身體感覺體驗來進行認知,在詩里寫到或讀到一個詞語時,都要喚起我們認知體系里的各種認知模塊(比如視聽嗅味觸等等)來進行感受,並進行與各種感覺喚起有關的意象化的審美。在這種更深層更豐富的認知審美過程里,我們就能發現在語言表層可能感受不到的那些詩歌美感了。比如,我在最近的詩里寫到了在樹下往上看會看到樹枝之間好像有迷宮,寫到了新長的那些枝葉的整體好像是在呼吸新鮮空氣的樹的肺。這就是我在嘗試建立一些私人化的識解來繞開套路,其中就有在視覺上嗅覺上的一些體驗感悟。

上述介紹的是我們在認知主義思路上對語言進行超越的詩歌審美方案。但其實,這也正是解構主義思路的方案。只不過在具體施行這些方案時,認知主義會更側重於基於各種可分析或可計算的認知模型來進行微觀結構的建構,而解構主義則更側重於直接喚起潛意識裡的各種審美直覺來進行審美。這兩個思路都是可行的,或許適合於不同的作者或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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