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鬱金香時代」

鬱金香時代(Lale Devri) ,指的是奧斯曼從1718年到1730年的一個歷史時期,因這一時期奧斯曼國內對鬱金香的狂熱而得名。這一時期的起點以帕薩洛維茨和約 (Treaty of Passarowitz) 的簽訂為標誌,以推翻艾合買提三世 (Ahmet III) 的 帕特羅納·哈利勒 叛亂 (Patrona Halil) 為終點。這一時期的顯著特徵是享樂主義的文化氛圍,奢侈消費,和長期和平。

在損失慘重的神聖同盟戰爭 (Great Turkish War, 1683-1699) 和1716-1718年的哈布斯堡-奧斯曼戰爭之後,宰相兼大駙馬 內夫謝赫里·易卜拉欣 (Nev?ehirli Damat ?brahim Pasha) 開始謀求和平主義的外交政策,避免與歐洲國家的正面衝突。在這一時期,之前由卡德宰德運動 (Kad?zade) 引發的「清真」的社會氛圍,逐漸讓位於消費主義,享樂主義的價值觀。音樂與詩歌廣泛繁榮,對花園和鬱金香的興趣流行一時。花園設計引入了法國宮殿的風格,開始出現巴洛克風格的公共建築。享樂主義的社會氛圍反映在詩歌中,過去簡樸的風格被華麗的辭藻取代,第一台阿拉伯字母印刷機投入使用······

同時,由奢侈消費引發的通貨膨脹,宰相不清真的生活作風,朝廷在伊朗戰役中的猶豫不決,引發了普通市民和禁衛軍的不滿,最終導致「帕特羅納·哈利勒叛亂」的發生,艾合買提三世被罷黜,易卜拉欣駙馬被處決,西方風格的宮殿被摧毀,曇花一現的「西學東漸」毀於愚昧的群眾和反動的禁衛軍之手

註:卡德宰德運動 (Kad?zade) 是由穆拉德四世 (1623-1640) 鼓動的一場原教旨主義宗教運動,因其首領卡德宰德而得名。這個運動主張打擊咖啡,酒類,蘇菲教團等不清真的行為和組織,同時也有壓制禁衛軍和貝克塔什教團的政治目的。卡德宰德本人死後,其家族又有多人出任大教長 (Seyh-ül-Islam), 運動又斷斷續續地延續到1703年。為表述方便,我一般稱之為「大清真運動」。

以上是傳統史學對「鬱金香時代」的敘述。本文的目的在於,從史學史,建築,書籍出版這三個方面,解構「鬱金香時代」這一概念,還原18世紀初帝國的真實面貌。

儘管是18世紀初的一個歷史時期,「鬱金香時代」是20世紀初才有的概念。艾合買提·雷菲克 (Ahmed Refik) 是這一概念的發明者,他在1913年的3月9日到4月4日的 ?kdam 日報上發表了名為「鬱金香時代」的連載文章,隨後又以單行本的形式流傳。在他的連載中,他試圖修正之前對易卜拉欣駙馬的負面觀點,把他的時代建構成一個多姿多彩,文化昌盛的時代。

艾合買提三世獎賞僕人

之前在艾合買提·傑夫德特 (Ahmet Cevdet) 的12卷史書《大奧斯曼國史》中,對易卜拉欣駙馬的評價很低。這套書成書於1854到1884年之間,作者對艾合買提三世時期和易卜拉欣駙馬本人的評價都很低,駙馬被塑造成一個鋪張奢靡的誤國宰相。

傑夫德特的史書有很明顯的政治目的,就是為坦齊馬特改革 (Tanzimat) 背書,解釋改革的必要性,於是易卜拉欣就成了奧斯曼衰落的背鍋俠。相反,雷菲克的思路是搞影射史學,把過去和現在聯繫起來,為現代化/西方化尋找歷史依據

在雷菲克的敘述中,18世紀初的君堡心向西方,執迷於模仿西方的一切。作為一個關心奧斯曼國運的知識分子,同時又有軍隊背景,他把奧斯曼描繪成西方軍事指導的受益者,在1913年,正好有一名德國將領 Otto Liman von Sanders 被任命為奧斯曼軍隊的軍事顧問。雷菲克則在其著作中,聲稱易卜拉欣駙馬「雖然未能請到西方專家,但還是組建了一支名為 Nizam-i Cedid 的新式軍隊」。顯然,雷菲克想把易卜拉欣駙馬塑造成一名改革家。

然而,這顯然是暴論。名為「新秩序」(Nizam-? Ced?d) 的改革是發生在18世紀末,塞利姆三世時期的事情,根本不發生在世紀初的艾合買提三世任內。當然,「新秩序」這個詞出現的更早一些,在1732年的一本諫書《關於國家秩序的根本智慧》中曾出現過這個用法,用來解釋奧地利為何能戰勝奧斯曼軍隊。不過這也是在「鬱金香時代」結束後兩年了。

雷菲克在此處聲稱自己引用了 塔雅爾宰德 (Tayyarzade Ahmed Ata) 的人物傳記,然而作者卻是19世紀的人了。繼續尋找材料,在這個人引用的更早的傳記 Hadikat ül-Vüzera 中,則根本沒提到駙馬進行過任何改革。顯然,塔雅爾宰德做了「發明歷史」的事,然後被雷菲克拿去搞影射史學了。

Ahmed Refik Alt?nay

雷菲克不僅吹易卜拉欣駙馬所謂的「軍事改革」,他還把大駙馬吹成一個熱衷西方文化的人。他把當時在君堡郊外建設的「幸福宮」(Saadabad) 說成是「仿造凡爾賽宮風格的宮殿」。 在這裡,雷菲克沒有給出任何引用,但細究下去可以發現,他在此處照抄了法國歷史學家 Albert Vandal (1853-1912) 的著作《路易十五時期派駐東方的一個法國大使館》(Une Ambassade fran?aise en Orient sous Louis XV) 的說法。該書出版於1887年,提到大駙馬下令仿造凡爾賽宮的風格建設一座新宮殿。在此基礎上,雷菲克做了進一步的歷史發明,把當時奧斯曼派往法國的大使 Yirmisekiz ?elebi 說成西方風尚的傳播媒介。

這種說法看起來有點道理,相關著作一直試圖在 帕薩洛維茨和約 (1718),Yirmisekiz 的外交使團 (1720),幸福宮的建設 (1722),這三個事件中建構某種聯繫,儘管這種聯繫並沒有堅實的史料支持。同時在傳統敘事中,鬱金香時代的結束,又是和1730年由阿爾巴尼亞籍禁衛軍和農民工發動的 帕特羅納·哈利勒 叛亂 (Patrona Halil) 聯繫在一起的。西式宮殿被暴動群眾摧毀,象徵精英現代化努力的失敗。「開化精英銳意改革,愚昧的清真群眾不理解精英們的好意,站在了保守勢力的一邊,最終早熟的改革亡於清真群眾。」雷菲克的潛台詞可以如此概括。至此,雷菲克寫作的政治目的已經相當明顯了。

然而,以上的敘事都經不起史料的檢驗。首先,1730年的暴動中,暴動群眾未能徹底摧毀幸福宮,暴動後新加冕的馬哈茂德一世,曾下令容忍群眾「稍許破壞」,但儘力制止了燒毀建築的企圖。幸福宮的徹底拆除,要到八十年後的馬哈茂德二世 (1809-1839) 任內了

伊斯法罕的「四園」

更重要的是,種種證據顯示,幸福宮更可能是純粹波斯風格的建築,而非仿照西方風格。當時的宮廷詩人內迪姆 (Nedim) 對幸福宮如是描繪

來吧,讓你的視線漫步於庭院之中,沒什麼不能看的

幸福宮的山丘與花園,已經成了我的最愛,它可以與伊斯法罕的夏巴大道(四園)相媲美

如果真的是一個西式宮殿,那麼詩人應該拿它和凡爾賽宮相比才對,為何去和波斯花園比高下?

還有一個有意思的證據是,易卜拉欣駙馬任內曾試圖重建一個波斯風格的瓷磚廠。此前,奧斯曼朝廷的瓷磚供給依賴伊茲尼克 (Iznik) 的供給,主要風格是白色襯托青綠色,藍色,紅色的波斯風格。到18世紀初,伊茲尼克的瓷磚產業已經衰落了。易卜拉欣駙馬在籌備建立幸福宮時,卻明確「希望振興絲綢一般的伊茲尼克瓷磚」。於是就有了位於紫衣貴族宮 (Tekfur Saray?) 的一個新建瓷磚廠。如果幸福宮真的是西式宮殿,又為何去特地建一個波斯風格的瓷磚廠呢?

紫衣貴族宮遺迹

同時,這個建築的建設應該放在當時 奧斯曼-伊朗 對抗的大背景下研究。當時的伊朗發生了嚴重的政治動蕩,薩法維國家表現出明顯的藥丸氣象。1722年,朝廷決定入侵伊朗,佔領了以大不里士為中心的伊朗西北部地區。當時,在奧斯曼高層,普遍存在「伊朗問題能得到徹底解決」的樂觀情緒。反映在建築上,則是試圖在宮殿上模仿並超越波斯,藉此實現某種文化上的優勢。一個可能的推斷是,幸福宮試圖超越的對象正是薩法維在1703年於伊斯法罕重建的四十柱宮 (Chehel Sotoun)

四十柱宮外景,1703年重建

四十柱宮內景

天花板

雖說本身只有二十根柱子,但倒映在水中,就有四十根了,波斯人的迫真邏輯···

外景

不僅在某宮廷詩人的詞句中,出現了把幸福宮與波斯花園作比較的詞句。同時還有史料顯示,幸福宮有三十根柱子,倒映在水中則有六十根,至此,可以做出一個大致的推斷,幸福宮是為超越波斯在建築上的成就而建設的。

關於鬱金香時代,最根本的觀點還是所謂的「轉向西方」,然而,從書籍出版的角度上看,這也是根本不成立的。1727年,易卜拉欣·繆特弗雷卡 (?brahim Müteferrika) 成立了奧斯曼第一家印刷機構。到1747年它逝世時,留下了一份遺產清單,使今人得以一瞥當時知識分子圈的閱讀興趣。

《西印度史》中的一副插圖

印刷書籍數目統計

活字印刷版《納伊瑪紀事》的第一頁

當時奧斯曼的印刷書籍,也反映了知識界對東方的關注,在奧斯曼最初的16種印刷書籍中,關於波斯的書籍有三種,關於阿拉伯的有兩種,歷史書總共有四種,其中唯一一部關注西方的書籍,則是一部《西印度史》(新大陸史)。可見在文化上,「鬱金香時代」的知識分子,並未表現出對同時代西方的特別興趣。相反,對歷史和東方鄰國的興趣才是主流。

總結以下,「鬱金香時代」是一個在20世紀初被建構出來的概念,這個建構今天看來是錯誤百出,完全不符合史實。「鬱金香時代」不存在西式軍事改革,不存在模仿西方風格的宮殿,也不存在文化上的「向西看」。相反,這個時代在文化風尚上是面向波斯的,這才是18世紀初奧斯曼真實的文化風貌。

註:

  1. 本文主要選譯自 The Perception of Saadabad: The "Tulip Age" and Ottoman–

Safavid Rivalry by Can Erimtan

2. 「幸福宮」(Saadabad) 音譯應為「薩阿德阿巴德」,本意是「幸福之城」(此處感謝 @Mustafa Xia 指點)

參考材料

Ottoman Tulips, Ottoman Coffee: Leisure and Lifestyle in Eighteenth Century

The First Ottoman Turkish Printing Enterprise: Success or Failure?

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the Ottoman Empire

Gardens in the Air: A Reexamination of the Ottoman Tulip Age

From Pen to Printing Press: Ten Centuries of Islamic Book Arts- Early Printed 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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