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建築之於城市格調

走在香港中環中心地帶的十字路口——毋寧說是個五岔路口,朋友突然把我叫住:「你看,從這裡看下去,這一區是不是很像成都一條街。」

玩手機查地圖的我被拉回了實景。一抬頭,特別驚喜,這構造,以及幾家店鋪的位置和排布,都像極了春熙路的一個岔口。「啊,對啊對啊!」

事後我仔細想想,我們似乎都說錯了。不該是香港像成都,而應是成都像香港。

不,不止是成都吧,也許國內,到處都像香港了。

國內都市CBD的香港化,紐約化,似乎已經成了一種廣而推之的發展風尚。就是旱地拔蔥起高樓,鱗次櫛比的水泥堆砌景觀。成都春熙路-太古里,上海陸家嘴,北京三里屯,深圳coco park,一切著名的地標性步行街,CBD,都逃不出這個套子里。

當然,我不是一個頑固的抱殘守缺者。對於城市化的進程和城市空間立體化,緊湊化的推進,我是舉雙手雙腳贊成的。但是,如此粗暴的複製粘貼,令人不適。

尤其是憶及這些高樓的地基里,那些被埋葬的城市格調。

建國初年,據不完全統計,北京有3000處+的完整衚衕建築群。然後,在90年代以來,這些建築群以每年600處的驚人速度被「改造」。改革開放四十年了,那些昔日司空見慣的老北京小衚衕,如今已經成了罕見的單價上億的「帝都四合院套房」了。現在的老北京反而成了畸形的異鄉人——如今的帝都,不宣武不崇文,只留下了西城區與東城區。北京土著的家鄉,基本被拆了個乾淨。另外一群壯志凌雲的人們,在老北京的土地上,雄心勃勃地蓋起了一座名為首都的新城。

老實說來,北京的過去七十年的城建,幾乎是中國城市建築史上最慘烈的浩劫。上世紀六十年代,一位來自法國的建築學家聲稱新中國簡直是在這片文化土壤上強姦這座城市的文化。(陳丹青《退步集》)

五十年代的北京,在蘇聯化的模式上快步躍進。看看如今的平壤,大概就是北京這座驕傲的城市六十年前的模樣。長安街兩旁是空曠與荒涼,間隔分布了一些諾大的不合時宜的方形冷色調建築。這是一座被黨化,被村化,被獨立化的城市。且不說像奧威爾筆下諷刺模式的「大同社會建築」,但政治色彩是特別濃郁的。若非梁思成等學界泰斗大力堅持保留原址,並列了個建築文物保護清單,也許現在僅存的明清宮址都將「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畢竟,毀北京城毀得最厲害的,可不是巴特勒上校和英法聯軍,而是我們自己。

剛才提到的六七十年代的城市劇變,這僅是北京城市性格的第一次被扭曲。至於第二次,八十年代至今的「眼見他起高樓」,就如文章開頭所說,來得更加慘烈一些。我見過的評論有「老城不保。皇城焉附?」、「文化的自殺」等等。當然,他們這麼說,又似乎偏頗了一些。

一千年的北京尚且如此,只有兩三百年歷史的上海更無法叫苦迭迭了。而至於我們西南邊陲的成都,更偏遠的樂山,亦然。

京不京,滬不滬。反觀之,倫敦還是很倫敦,巴黎還是很巴黎,京都還是很京都。

牛津城裡所有的房屋,屋主都只有這些房屋的居住權,而沒有改造權。因為,房屋產權雖然是你的,但房屋是屬於我們城市歷史的。私人,是不能夠破壞歷史的。

初知這一規矩,我頓時憶及我的家鄉,樂山。

樂山大佛和峨眉山,這一人文一自然的景觀,配以普賢菩薩道場的名號,讓樂山的不少古迹得以保存。(後來我總算明白了,什麼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什麼5A級景區,什麼世界物質文化遺產,這些花里胡哨的名號大概就相當於一塊免死金牌——此處禁拆!)但,十年動亂時期,不少前人費盡心思完好保留了千百年的唐宋文物建築,還是被強行「可憐焦土」了。梁思成來考察過的夾江千佛岩,我前年去的時候,有至少二十尊石刻主佛是沒腦袋的了,畢竟牛鬼蛇神嘛。至於缺胳膊少腿的維納斯們,在岩壁上更是數不勝數了。於是,近幾年,樂山開始打造國際旅遊城市之後,彷彿補救一般地盤了許多地來建造仿古的建築。

結果,那些奇奇怪怪的用鋼筋水泥敷一層青磚白瓦的四不像建築,以及在樂山大佛旁邊拔地而起的「東方佛都」景區,不僅讓人看了乏味乃至噁心,最終還登上了高中地理(旅遊地理選修)的教科書——作為反面教材配圖批評。作為樂山人,實在汗顏。

「歷史之所以是歷史,是在於他的延續性。」我們不要老是把目光放在前天與大前天,更不要提著關於後天與大後天的目標,昨天也是需要保護的,明天也許應當考慮的,最重要的是,如何過好今天。並不是說只有大清亡了之前的內容才叫歷史,也並不是說我們把一切老建築光一成不變地留著就是好事。中間取捨之道,玄之又玄。

我是在祠堂里長大的,爺爺奶奶生意做大了之後建了個工廠,廠址是我們當地一座大戶人家的祠堂。祠堂具體哪一年修的已經沒記載了,但在我了解的蛛絲馬跡里,這座祠堂的修建不晚於道光年間。祠堂大堂牆上惟妙惟肖的彩繪,磚瓦頂端的「蝠」形設計,雀替和牛腿的精雕細琢,都讓人感受到了這座房子前任主人的風光。當地公交車線路還專門給我們設了一站,就叫」祠堂「。

然而,沒想到我自己也成了這座房子歷史的最後見證者:廠房改造,擴建,原本的車間設備更換。於是我也就「眼看他樓塌了」,親眼目睹已經立於此地兩百年的環拱的頂樑柱變成了鋼筋水泥,目睹了青磚白瓦變成了藍色頂棚的真正意義上的「廠房」。

當時還小,只覺得新奇。現在想來,真是,可惜,可悲,可嘆。

何況那公交車站,依舊叫做「祠堂」。

除此之外,牛津城的那條法律,還讓我想起了紐約。

我們老嘲笑美國人沒歷史,事實似乎也如此,他們美國人一放假都跑到歐洲亞洲來度假,他們對自己的鋼筋水泥城市群也感到厭倦。但,在這僅僅兩百餘年的短暫歷史之中,美國人對他們自身珍視的內容卻保存的比誰都好。

現在的紐約,海明威和斯坦貝克生前的寓所仍然在出租,景緻大體不變。價格貴是貴,但你終歸是可以和那些只存在於書本上的名流隔空對話,共處一室,體驗自然是非常「非常」了。

不,不止是紐約。巴黎城裡,巴爾扎克,畢加索,布爾德爾,福樓拜,莫泊桑…你能說出名字的在巴黎活動過的名流的舊居,墓園,斷然都還在,而且天天開放。彼得堡街巷裡,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之中記錄的街景,如今也都如真空密封了一般原樣保存了下來。托爾斯泰筆下的林蔭大道,在德軍佔領期間處於戰略目的被砍掉了大半,紅軍奪回控制權之後,斯大林要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補種樹木,按原樣恢復城市。

我們老說我們的城建需要與世界接軌。目前看來,我們似乎在與香港接軌。

但,在確定接沒接軌之前,我們需要搞清楚兩個問題:

接什麼軌?怎麼接軌?

並不是說一味提高城市海拔,革新舊城區,就是接軌。真正的接軌,應當是在保留城市格調的同時,將不必要的內容一一改造。

我去過城建最有趣的城市當屬京都,我預定的民宿在伏見,就是倒幕運動里伏見鳥羽之戰的伏見,因為離神社近出行方便。去了之後我才知道,歷史書上記載的轟轟烈烈的伏見鳥羽之戰,二地的總距離不足一站電車線路。我披著浴衣梭著木屐,不知不覺就把這極具歷史意義的土地用雙腳丈量完了。難怪國人老是說,日本的戰國時代,大抵與鎮長打架無異。

初到京都的時候我是不敢相信這是一座二十一世紀的城市的,何況這還是一座日本名城。路上行人極少,但景區行人極多。其中穿和服的大概都是中國妹子,同時景區里白人比黃人要多。伏見神社附近的街道是雙向二車道,但我住的那兩天,縱使是在旅遊旺季的八月,也不會出現堵車。城市裡的建築絕大部分不超過三層高,號稱「全日本人家鄉」的城市的高樓可能還不如我們國內一些四線城市分布得密集,但新建的房屋建築彷彿就是從哆啦A夢,蠟筆小新里直接搬出來一般的獨棟,這些獨棟中間時不時穿插一個五百年歷史的廟宇,(這裡又得提一提梁思成…是他向美國盟軍司令部建議空襲時避開京都奈良這些歷史名城,京都和奈良的城市格局才得以大體保存的)新舊房屋之間的色調一致,令人賞心悅目。

走在街上,穿行於各種文物之間,我開始理解日本人那種我之前看起來怪誕的民族觀念,以及他們與生俱來的自豪與謙虛並存的矛盾情感。

這些歷史的完整保留,能夠讓他們明白自己屬於一國人而不是一代人。

也許這樣活著比較好。畢竟,歷史這東西,可不是想有就有的啊。

黃瑜江

2018年3月18日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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