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一匹馬而哭泣

有三個小說背景不容忽視,戰爭、貧窮、猶太,這三者的共同點是在自我與他者間創造出富有個人經驗的集體意識。比如一二次世界大戰中數以萬計的流民,比如上世紀深沉的俄國大地上蓄滿鬍鬚的車夫,比如納粹當道時那些被抓起來填入爐坑的死魂靈。人在不堪重負時,想念體態輕盈的上帝,長此以往,上帝是否存在則成了首要問題。

一開始人們好像無法接受上帝不存在的事實,《罪與罰》里拉氏殺死放高利貸的老太婆,索尼婭要他懺悔,拉氏問假如沒有上帝呢?那個走投無路的妓女像是哭了出來,說要是沒有上帝,我怎麼辦?世界上的苦難過於沉重,非個體所能擔負。

哈代、陀翁,均有慈悲心,能夠從他者的經歷中體會超脫自身經驗的苦痛。苔絲探親,路上馬車被撞,她與弟弟為馬墜淚,說是這個世界的錯。陀氏也寫一匹馬被虐待致死,酒鬼為它深感不平。當然還有更為人知的尼采哭馬、《都靈之馬》。從馬這種四蹄貼緊大地,永遠以駝物為生的物種身上,彷彿可以窺知人間奧秘。

陀翁曾被判處死刑,在行刑的最後時間得以釋放。大屠殺倖存者克里斯蒂娜齊格寫自己父親也有段類似經歷,頂撞德軍被判絞刑,最後一刻像貓玩耗子一樣被取消執行。活下來的人或許真的可以看到「塵世的諸般痛楚」。

他聽見弱小者的聲音,

徒然委身的婦女的聲音,

自嘲的妓女的聲音,

他聽見恆被傷害者的陰沉惱怒,

忘卻微笑的孤獨者的悲哀,

他聽見孩子們的抽噎、哭訴,

被偷偷誘姦的女人無可奈何的怨艾。

《人類群星閃耀時》

俄國小說很好的展現了這種深沉慈悲,大家好似同樣陷在泥沼里的兄弟,即使無法逃脫,也可以憑著諒解獲取安慰。屠格涅夫寫地主家的守林人捉住了偷竊的農民,農民說但凡有一點其他辦法我是不會偷竊的,守林人私自將農民放走的那一刻兩人從社會身份的對立走向統一。實際上也是真的毫無辦法可想,老太太失去兒子,還是得過完殘年。

苦難讓我們陷入毫無辦法的境地,罪惡與救贖在它身上一體兩面。苦難很容易改變人的一生,並且讓人產生宿命感,抱守殘缺活下去。另一方面,因為人本來的罪孽,受苦受難又似乎是自贖和超脫的另外方式。最終苔絲與拉氏都不再試圖為自我辯護,人對於苦役並非單純的畏懼情感,弗拉基米爾之路的意義或許更在於象徵重生。

馬拉默德寫過一個有意思的故事,某猶太人從集中營倖存下來,搖身變為富商,後結識一女伴。女伴說他相貌酷似猶太人,但他羞於承認自己的身份。後來兩人談婚論嫁時,女伴拒絕了他,並且脫掉自己的衣服。她的胸上有德國人烙下的字母,她說自己是猶太人,過去的苦難對她來說具有非凡意義,而她不能接受和非猶太人共結連理。

如此說來,有人極為珍視過去,深淵裡的人早已對救贖失去信心,但是她們相信,有人能像她們一樣看見深淵。

伊萊娜內米洛夫斯基在小說完成五分之二時死於納粹集中營,文學無法成為救贖之法,但是可以記錄或再現一個個困境。奧康納喜歡寫庸俗之人的靈光閃現,一個毫無學識的人,在遭遇無與倫比的創傷時,能夠在一剎那道出人類真理。經歷與知識都是抵達真理之途徑,後者無疑更便捷。

而慈悲心是,相信書中的人,如同相信你的鄰居。相信書中的苦難,如你親身所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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