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門道人的困境:為什麼該死?

1

笑傲是政治小說,書中人物大抵都是政治人物。

政治人物地位有高有下,政治手腕有強有弱。同樣地位的人,政治表現可能天差地別。比如五嶽劍派掌門的政治智慧就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天門道人和其他四人不在一個水平線上。

除了「三戰」一節天門只是做龍套外,全書他主要在兩個場合出場,劉正風金盆洗手前後的衡陽城和並派時的嵩山封禪台。

在前者,天門威風凜凜;在後者,他一敗塗地,賠上性命。

2

在劉府,天門的威風主要靠他掌門身份和一身武功支撐。

掌門身份自不必說了。在林平之到劉府時,五嶽掌門中只有天門一人到場,自然是雞群中之鶴,眾星中之月。

而武功一節,便有一明一暗兩處描寫。天門聽到儀琳說田伯光扳下了一段劍尖,當即從弟子腰間拔出長劍,也扳斷了一截,又在几上一拍,將斷劍頭平平嵌入幾面。拿一句小說中常用的話,這手功夫俊得很,儀琳這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小丫頭自然讚歎,「若是師伯也在,令狐大哥就不會死了」。

不過,以一派掌門之尊,獲得儀琳的讚歎沒什麼了不起,就象一個學生對校長說,您會解這道題真有本事!這是誇獎嗎?

倒是接下來他批評余滄海不得開無聊玩笑挺長臉。余滄海對他十分忌憚,當下轉過了頭,只作沒有聽見。以余滄海同樣一派宗師身份,對天門十分忌憚,比儀琳的讚美強多了。

3

不過,這不是天門在劉府亮相的重點。

金老寫人物,都是著墨不多,卻刻畫甚深,於主角自不待言,於配角卻也盡得如此。天門在劉府亮相這一節主要是埋下他日後在封禪台喪命的伏筆。

他至少暴露了三個缺點。

4

一是虛榮。

田伯光扳斷劍尖,您老一位堂堂五嶽劍派掌門做到跟一個淫賊一樣,也不見得多高明啊!無非是在漂亮小尼姑面前顯擺顯擺,滿足一下虛榮心。

要是拿「長江雙飛魚」的話說,「和尚尼姑都是一家人...我們想和尚尼姑…這個那個...」未免讓人聯想到,道士尼姑都是出家人,這個那個...就不好說了是吧。

所以,在漂亮小姑娘面前,大叔們還是應該穩重些才是,別動不動展示實力,特別是實力也不算絕頂的話。

5

二是無謀。

勞德諾到劉府時,書中寫道,「只見上首五張太師椅並列,四張倒是空的,只有靠東一張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紅臉道人...那紅臉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門天門道人。」

別人都沒到,天門卻先到了一天。

凡在衙門中行走過的各位小章京都知道,要開個會的話,越大領導越後到,最大的領導最後到,一到會議就開始了。

以當時的交通狀況,山東和陝西到衡陽都是千里迢迢,無可能算準當天到達。要想準時到,只能提前來。

天門顯然對劉正風金盆洗手前後的政治形勢沒做過判斷,只當作一個正常的退休儀式,巴巴地一片熱誠趕來。

其他四個掌門中,左冷禪自然不來;莫大一直在暗處;定閑看事極准,派了定逸去,留下餘地。岳不群這一輩中只有夫婦兩人,所以要自己來,但他不管何時到,只等洗手正日子才亮相,也在暗中觀察。

這一比,就看出高下了。

再有,嵩山派諸人現身後,讓眾人與劉正風劃清界限,接令者站到左首去,也是天門當先率眾走過去,岳不群假惺惺勸了劉正風一通,才無奈地也站過去。

天門總打頭陣,他那些師弟、徒弟們沒一個人想著攔他一下。要不就是泰山派上下都是草包,要不就是他枉為一派掌門,連個真心待他好的都沒有。

6

三是易怒。

天門得知令狐沖與田伯光飲酒、徒弟被砍死、師弟被砍傷,聽劉正風還叫令狐沖「賢侄」,不由怒道:「你還稱他『賢侄』?賢,賢,賢,賢他個屁!」

且不說身為一派掌門,這樣是不是失身份,單說在主人家裡,接主人的話說「賢他個屁」,簡直有失體統。

如上文所說,天門是個紅臉道人。這也不是閑筆。

東周列國志列了四勇之人:血勇之人,怒則面赤;脈勇之人,怒則面青;骨勇之人,怒則面白;神勇之人,喜怒不形。

似荊柯這樣的高手才當得上神勇,秦舞陽也只得骨勇。而紅面人的血勇,只敬陪末座。

簡單說,易怒不是問題,讓人看出來就是問題了。

蘇洵老師教導我們說: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

不用泰山崩,天門色常變!

7

天門看著劉正風滿門被屠,不知懷著什麼心情回到泰山。也許那時他心中充滿著正義感。

一年多以後,不知他又懷著什麼心情上了嵩山,也許那時他心中充滿著使命感。

他知道,此去嵩山是一場硬仗。但作為實力僅次於嵩山派的泰山派掌門,他才一開口,臉又因惱怒而漲得通紅。真是可惜了泰山派的實力!

8

說到實力,盪開一筆,多說一句。

泰山派實力本極雄厚,以玉璣子的話說「四代共有四百餘眾」

其他四派掌門都算第一代人物,至少書中沒有提到他們還有上一輩(風清揚就不算了)。

天門卻有五六位師叔。按照一般規律,既然上一輩還有五六人在,他這一輩至少也有二三十人才是,書中明確提到的同輩就有天松、天柏、天乙等人,都非庸手。

如果要比的話,五嶽劍派中以華山最弱(這也是岳不群自不量力之處,就算五嶽並派了,他又如何坐得穩?),恆山第一代人物只有三定,第二代弟子中沒什麼成器的。衡山第一代人物多些,但除了莫大與劉正風外,叫得上名字的還有金眼雕魯連榮,但似乎也不見得多高。

泰山雖不及嵩山,但有資格與嵩山一爭。

9

想來左冷禪也忌憚泰山派的實力,但他不忌憚天門。

左冷禪是高手,知道面對整體實力強勁的對手以及天門這樣有明顯缺陷的人,令其自斃為上策,直取首腦為中策,對全派發動攻擊只會激起同仇敵愾之心,則為下策。

因此,他在二十八鋪和龍泉鑄劍谷兩次伏擊恆山派,對三定趕盡殺絕;在藥王廟襲擊華山派,更事先派出封不平等人打先鋒、試應手;直接出手滅了劉正風全家,剪除莫大羽翼。

但他始終沒有對泰山派動手,只略施小計,在封禪台上看著泰山派內亂、天門喪命。

這計策對莫大、岳不群和定閑都不靈,只對天門奏效。

天門對嵩山之行很重視。泰山四代共有四百餘人,他帶來四代俱全的二百來人。很不幸,二百來人中倒有一百六十餘人跟他作對。

書中說,天門是泰山長門這一支,勢力最大,但他帶到嵩山來的骨幹只有一個二弟子建除道人,可見對形勢估計完全不足。

他在場的三個師叔跳出來反對他,天門居然大出意料之外,顯見他根本不知道反對者背後的陰謀。二百人中有百分之七八十的人反對他,他竟一點不知!

也許他根本想不到本派中有這麼多人反對自己,也許他平日權威沒受過挑戰。但無論如何,不知彼就罷了,連己也不知就太離譜了。

10

除了出場的三個師叔外,書中更明言,他五六個師叔聯手對他。也許泰山派第一代都參與了。

這五六個人反對天門肯定經歷了一個轉變過程,而非自始至終都是這個態度。

何以見得?書中提到,天門的師父當年命喪魔教一名女長老之手。當年他應該象令狐沖,是掌門弟子,大家默認其第一順位繼承人的地位。如果他師父壽終正寢,天門正常繼位,沒什麼說的,但在非正常交接的情況下,如果那五六個師叔還象今天一樣聯手反對他,他就當不成掌門。

既然當年幾個師叔沒有反對他當掌門,斷無若干年後重新聯手反他的道理。

這就好比,歷代開國後清理老臣,一般是安上謀反的罪名。但有腦子的人都明白,那些將帥們手握天下兵符時不反,為何馬放南山、江山一統、天命有歸後再反?

也許還有一種可能,這幾個師叔都是玉璣子這樣不識大體、貪圖小利的奸險小人。當年不做,今天改變主意了。

很遺憾,不是!

快結尾處,眾人在華山思過崖後洞觀五派劍譜時,出現了一位玉鍾子,也是天門的師叔輩人物。眾人對他的評價是「極有見識」,作者稱其為「老謀深算」。

極有見識、老謀深算的人也與天門做對,只有一個解釋:天門當上掌門後,不但沒有建立起革命統一戰線,拉住這幾個師叔,反而將他們推遠了。

這就是天門在封禪台上陷入不利處境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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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利,但與喪命還差得遠。

多少人在絕境下絕處逢生,反敗為勝!又有多少人在生機尚存時生生把自己推上鬼門關呢?

項羽是後者的代表: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太史公這麼敬重項羽,給他列入本紀,對他的評價也是:「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李清照說得好。但杜牧說得更好: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泰山上下四百餘人,天門是掌門,難道日後便鬥不過他那幾個師叔嗎?但天門偏偏選了與項羽一樣的道路,在受制於「青海一梟」後,憑一時意氣,自絕經脈也要立斃對手於當場。

「天門道人身材本就十分魁梧,這時更是神威凜凜」,可惜這是他的迴光返照、落日餘暉了。神威凜凜能有什麼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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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原話說,天門在令狐衝心目中「威嚴厚重」,但在沖虛口中是「性子剛烈」。

這二者差別極大。威嚴厚重可當得政治高手,而性子剛烈則不太好。

剛極則折,一味剛烈,只顧任著性子來,順境會更順,逆境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能一敗而翻不得身。(這也看出令狐沖在政治上很幼稚,比方正、沖虛這等老江湖差遠了。)

所以,「性子剛烈」四字極為精準地註定了天門結局。

13

有軼事說本朝太祖與另一領導。

太祖問:小鬼,什麼是政治?那領導表示政治就是馬列主義云云。太祖說:不對,政治就是把支持你的人弄得越多越好,把反對你的人弄得越少越好。

太祖又問:小鬼,什麼是軍事?那領導表示軍事就是各種兵法云云。太祖說:不對,軍事就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

大道至簡。太祖搞了半輩子軍事,玩了一輩子政治。這兩句話是經典。

以此觀之,天門既不懂政治,又不懂軍事,只懂武功,在五嶽劍派掌門中最不合適。

他缺乏統御之能、識人之明、應變之智,當掌門勉為其難;當二把手又不夠柔性,以其剛烈之性難與掌門共事得好。

他最適合的崗位是三把手,受命衝鋒陷陣、獨擋一面、落實指示,都可以勝任。

如果歷史將他放在一把手的位置上,只能把今上說過的話送給他:「做好新形勢下統戰工作,必須善於聯誼交友,統一戰線是做人的工作,搞統一戰線是為了壯大共同奮鬥的力量。」

可惜,他看不到,看到了也未必真心明白。

14

東方不敗、莫大、向問天等人的困境是人在體制環境下的困境,天門的困境則是個人性格的困境。

前者宏觀,後者微觀;前者不可避免,後者可以避免;前者不甚常見,後者比比皆是;但前者易改,後者難移。

人往往看不到自己的缺陷所在,即使苦苦思索也常不可知。

這是天門的困境,也是人性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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