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開：源實朝，孤獨的精神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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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203年九月，鎌倉將軍源賴家因為比企能員之亂被外祖父北條時政剝奪了將軍之位，流放到伊豆的修禪寺。源賴家的弟弟源實朝在母親北條政子的主持下即位為鎌倉幕府的征夷大將軍。當時幼名千幡的源實朝才只有十二歲，幕府軍政大權完全落到了北條氏為首的御家人集團手中，源實朝身為幕府第三代將軍，無非一介傀儡罷了。

源實朝是個很有趣的人，他堅定不移地認為自己的前世是個中國人，確切的說，是中國宋朝人。用現在的網路用語來形容，源實朝是個不折不扣的「精宋」。

說到源實朝，不能不提一個中國人陳和卿。說到陳和卿，又不能不提一下鎌倉早期的高僧重源。

公元1180年，以仁王與源賴政起兵討伐六波羅平家。入道相國平清盛派遣第五子平重衡前往鎮壓。第二年平重衡帶領軍兵攻打支持源氏的南都（奈良）諸寺，燒毀了園城寺、興福寺、般若寺，殺傷僧俗無算。戰火綿延，南都七大寺之一，華嚴宗大本山，聖武天皇於728年建立的東大寺也遭到了毀棄，大佛殿延燒數日，盧舍那大佛像化為灰燼。

戰後朝廷指派高僧重源擔任東大寺的勸進職，意圖重修寶剎福地。重源東奔西走，遍訪諸國，克服千難萬阻，方才完成這一重任。南宋人氏陳和卿是當時中國著名的佛像雕塑家，他應重源的邀請，與弟弟陳佛壽一起東渡日本。陳和卿抵達奈良以後，被任命為東大寺總大工，負責重塑大佛樣。大佛完工，陳和卿又跑到鎌倉，修造了長谷寺的觀音像，他的塑像技藝對日本佛教藝術的發展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公元1195年三月東大寺落慶供養，時在奈良的鎌倉將軍源賴朝召見陳和卿，陳和卿回答說賴朝殺生太多，罪孽深重，避而不見。等到源實朝就任將軍，再次召見陳和卿，陳和卿這一次一招即來，來之便拜，口中聲稱：「將軍權化降誕，前生為育王山長老。和卿嘗列門弟，今以夙緣拜謁也。」意思說源實朝生前是中國浙江寧波阿育王寺的長者大德，佛法高深，廣結善緣。陳和卿自己當初也曾拜在源實朝的門下，是他的私淑弟子，如今能來見面是三生三世的夙緣勾連，命中有定數的。

這個馬屁拍得實在是又響亮又高明。源實朝聽了很是高興，巧合的是他曾經做過一個怪夢，夢裡有僧人告訴他前塵往事，跟陳和卿的說法恰好契合，於是深信不疑。源實朝問起前生之地的情狀，陳和卿口燦蓮花，將大南宋國誇得是國富民強，花團錦簇，距離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只差三公里路程。

源實朝心馳神往，當下決定讓陳和卿建造載員六十人的大船，想要親自駕船前往寧波朝山拜佛，一償夙願。

等到海船造就，只見舟長二十餘丈，寬十丈許，巨木橫卧，桅旗參天。任他經年海客，遠國商賈，見到這龐然大物，無不是嘖嘖稱奇。此般巍巍重舟，睥睨眾生，雖鯤鵬不能掠其頂，雖鯨鯢不能比其肩。

事實證明，陳和卿或許是個優秀的造像師，卻絕不是一個合格的造船師。這一巨大海船在鎌倉由比浦才剛下水，便因為擱淺而無法動彈，成為莊子《逍遙遊》裡面提到的樗櫟之物。（順便提一句，文章作者的筆名「重舟」就是來自這一個前賢故實，看上去風采動人，卻原來人間廢柴。）

源實朝的一生，其實就是一個孤獨的樗櫟故事罷了，看起來是位高權重的幕府將軍，實質上只是一個傀儡材。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幕府內外的種種變幻，一一落在源實朝的眼裡，他卻已無力去改變分毫。

源賴家死後，鎌倉幕府的實際權力控制在北條時政為首的御家人集團手裡。外患既去，腹心之敵乃生。

頭一個出局的是源平爭戰裡面功勛卓著的畠山重忠。

北條時政晚年的時候原先的老婆知情識趣地自己死掉了，時政續娶了駿河豪族牧宗親的女兒牧之方做續弦。這世上的事情，老夫少妻總是很難有好結果。花甲的丈夫自覺對不住年輕貌美的小妻子，難免會耳根子變軟，寵溺得厲害。年輕的小妻子仗著老丈夫的權勢肆意妄為，又沒有人能約束，往往就會變本加厲，不計後果。人間的悲情，總是從這樣的喜劇開端生髮開來。

北條時政跟牧之方的女兒嫁給了清和源氏義光流的平賀朝雅為妻。平賀朝野身為源氏名門的武士，文武雙全，擔當著京都守護的職務。牧之方喜愛自己的女婿，對於時政與前妻所出的子嗣北條義時和北條政子，態度就有些不怎麼端正。而畠山重忠的妻子是北條政子的妹妹，自然就被牧之方歸入別冊，非我陣營了。

話說源實朝的妻子原本安排的是北條政子的內侄足利義兼的女兒。源實朝不喜歡武家的新娘，一心要跟京都的貴族高門結親，牧之方於是給他說合了後鳥羽上皇的親信坊門信清的女兒。公元1205年，牧之方派遣一門的北條政范進京迎娶將軍夫人，畠山重忠嫡子重保作為隨從同行。

到達京都，守護平賀朝雅設宴洗塵。酒酣人醉之際畠山重保跟平賀朝雅發生口角，幾乎拔刀相向。

本來武士階層喝酒打架是平常事，過幾天打個哈哈也就算揭過。平賀朝雅跟畠山重忠可是有私仇的，朝雅因為牧之方和北條時政的寵愛領有武藏國東南的領地，重忠作為武藏守領有武藏國西北部，雙方的領地原本有比企郡作為分隔。比企能員滅亡以後，兩人的領地相互連接，日常摩擦不斷，加上在幕府內立場不同，陣營不一，早就是相互看不順眼的。

平賀朝雅一封書信將喧嘩事件添油加醋地告訴牧之方。牧之方隨即跟北條時政挑唆說畠山父子分明是對北條氏不敬，圖謀造反。北條時政對牧之方的話言聽計從，當即把兒子北條義時和北條時房找來要他倆討伐畠山。

北條義時嚇了一跳，說畠山重忠對鎌倉幕府忠心耿耿，所立功勛不計其數，無緣無故取人性命，只怕天下人不服。牧之方不樂意了，問北條義時是不是要夥同外黨來忤逆父母。這頂大帽子壓下來，北條義時立馬啞口不能言，只能依令行事。

身在鎌倉的畠山重保第二天便因為謀反的罪名丟掉了性命。畠山重忠此時正在趕赴鎌倉的路上，遭到官兵圍攻時家人勸說畠山重忠退回本城據守，重忠回答說昔日梶原景時離開相模而見殺於路途，我今天步其後轍，大概也是天意。於是率領一族人馬就地戰死。

畠山重忠秉性剛直，是御家人武士裡面的典範。他無辜見戮，關東武門無不是花濺淚，鳥驚心，感同身受，物傷其類，自在得意的恐怕只有牧之方一人。她誤以為控制住北條時政一人，操弄老人政治，便可以操弄天下人心，為所欲為。

兩個月後，牧之方試圖刺殺源實朝，擁立女婿平賀朝雅為鎌倉幕府新將軍。消息叫北條政子和北條義時知曉，姐弟二人逼迫父親北條時政隱居伊豆，砍掉了京都守護平賀朝雅的腦袋，由北條義時繼任父親北條時政的政所別當與幕府執權兩大職位。

畠山重忠與北條時政垮掉以後，接下來輪到的就是另外一員幕府重臣和田義盛。

和田義盛原本是相模豪族三浦氏的同族，一向以武勇揚名天下。源平爭戰以來，和田義盛歷經大小戰役，百戰功名，是幕府創業奠基的勛舊名臣。之後的鎌倉內訌中，和田義盛也一直跟北條氏站在一起。比企之亂後期源賴家手書密令讓和田義盛討伐北條，義盛轉頭就把源賴家的書信獻給北條時政，直接導致源賴家的廢黜。

公元1213年，信濃國武士泉親衡試圖擁立源賴家的遺子千壽丸來爭奪鎌倉將軍的位置，打倒北條氏。泉親衡派出使者遍歷關東武門，很有一些不滿北條專權的年輕武士牽涉其間，裡面就有和田義盛的子嗣義直、義重以及外甥胤長。

使者聯絡到千葉成胤的時候，被千葉綁送北條義時，泉親衡的陰謀於是敗露。親衡本人逃之夭夭，不知所蹤，和田家一堆牽涉在內的子侄輩都叫一腔熱血誤，全被捉進監牢嚴刑拷打。

和田義盛曉得以後，硬著頭皮跑去找源實朝磕頭求饒。源實朝也可憐這位跟著源氏打東打西的開國功臣，跟執權北條義時好說歹說，要他放和田氏一碼，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北條義時滿口答應，回頭免了和田家幾個年輕人的死罪，判義直與義重兄弟倆居家禁閉，胤長流放陸奧。和田一族心中不服，圍住幕府侍所號哭喊冤，不肯放胤長遠行。

自古這喊冤上訪有成效的微乎其微，北條義時存心挑釁，自然不會給和田義盛太多面子。他親自帶領幕府兵丁故意當著和田一族百來人的面，將五花大綁的胤長關進囚車，押送陸奧。和田家的老老小小沒有辦法，也只能哭哭啼啼地回家再說。

依照幕府的舊例，御家人犯案流放，土地莊園是可以交給家人代管的。沒想到這次北條義時做事做絕，已經將胤長的莊園抄家沒收。和田義盛派人去接收，叫北條義時的手下棍棒齊下，打了一個抱頭鼠竄。

這一次，和田義盛再忍不住，感覺北條義時欺人太甚，是要對和田氏趕盡殺絕，於是聯絡同族的三浦義村，請求共同起兵，打倒權奸北條義時。三浦義村當時同意了，回頭想了想覺得太過冒險，又決定按兵不動，靜觀事態發展。和田雖然是源自三浦的旁支，可是和田義盛多年把持掌管御家人事務的侍所別當，隱約已然凌駕於主家之上，三浦義村心中嫉恨，也就不會全力協助了。

五月二日，和田義盛整備完畢，率領人馬分路合擊，攻打北條氏的據點。北條一方雖然早有準備，兵多將廣，架不住和田義盛的三子朝比奈義秀勇冠三軍，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最狼狽時北條義時和源實朝都不得不走避法華堂以躲其鋒銳。

廝殺足一天，和田跟北條難解難分，旗鼓相當。只是聽聞鎌倉動蕩，各地幕府御家人紛紛趕來援助執權北條，而和田一族卻依然是孤家寡人一個，連事先聯絡的同族三浦氏也見機倒戈到了北條那邊。

和田義盛眼見人困馬乏，外無援兵，帶領同族殺出重圍，試圖向東逃亡，結果於路殺傷，終究兵勢瓦解，舉族兩百三十四名重要人物的首級一齊陳列在河邊示眾，義盛及其子嗣都在其中。史稱「和田合戰」的變亂至此方為平息。

和田義盛身為侍所別當，掌握著幕府御家人的人事權，和田一族在鎌倉幕府內部紮根已久，根深蒂固，對於試圖篡奪幕府大權的北條義時來說是一大威脅。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和田義盛本無心叛亂，他的罪狀其實是「能力罪」罷了。也就是說，和田義盛有能力破壞北條義時擅權奪政，所以才罪當一死。

和田滅亡，北條義時一人兼任侍所別當和政所別當，幕府實權悉數在握，鎌倉幕府北條氏專權的政治體制由此確立。

公元1219年正月，源實朝參拜鶴岡八幡宮。到達神社，源實朝屏退左右，只讓文章博士源仲章侍從，二人徒步上山。臨近大殿時，道旁的銀杏樹後突然閃出一個披頭散髮狀若野人的身影來，卻原來是僧公曉。

公曉是鎌倉二代源賴家的次子。賴家遇刺身亡的時候公曉年僅四歲，被源實朝收為養子，稍稍長大以後剃度出家，拜高僧定曉為師。公曉不知因何緣故，認定源實朝是謀害父親源賴家的罪魁禍首，而今尋得良機，便要取源實朝的性命替父報仇。

公曉口中大呼：「別當公曉今報父讎！」揮刀砍下源實朝的腦袋，源仲章驚慌躲避，也被一刀砍死。公曉趁亂逃脫，沒過多久便被幕府武士捉住滅口。

源實朝死後四年，其骸骨由道元禪師渡海帶往中國寧波育王寺安葬，終究還是實現了他一生落葉歸根的夢想。

（第二十五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