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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郭赤膊著上身,在昏暗的日光燈下把魚子從魚肚子里翻出來,沖我亮亮

我覺得好像每一個家庭,背後都有隱隱的指導思想和哲學特徵在投射著所有成員。

我媽那支家族裡面,吃飯有兩個規矩,不能嘆氣,不能爆粗(準確的說是任何時候都不能爆粗口,吃飯時間包括在內)。我若是把肉圓子掉在了地上,which 可能觸發我兩種反應。一是大喊我操,此時外婆會咳嗽然後給我一個白眼,另一種是凝望著已成一灘碎肉的肉圓子,發出一聲悠長憂傷的喟嘆,此時外婆會劇烈的咳嗽,然後給我一個眼球凸出表皮的白眼。這種程度上的差異據我媽解釋是因為傳統認為:哀聲嘆氣意味著厄運當頭諸事不順,而唯有心神篤定沉著冷靜,才可逆轉之,因此情緒的宣洩是不被孤鼓勵的。總之我媽全族是一群活的比較well disciplined 的江浙Puritan,凡事喜歡理出個一二三四五,感情上含蓄,集體潔癖,肉圓子掉在地上絕對不會吃,一個掃堂腳掃到桌下,風聲過後油漬不留,除了遵循五秒原則的我。全族職業科技樹基本主點公務員方向,家庭成員主體居住在縣城北部的小區居民樓里,早上會有一道拿牛奶和報紙的程序。Decency index Max.

外婆和外公生了三個女兒,我是她大女兒(我媽)的兒子。出於時代性別偏見的原因,外婆其實很偏愛我,據我媽說她在我出生的時候推開護士以五十邁世俗衝進產房check if I have a dick… 但是作為長輩,她在對外宣傳口徑上非常謹慎,力圖做到在場面上對孫輩們一碗水端平,因此經常有事沒事對我額外翻幾個白眼,但是有的時候對我的白眼翻的不夠走心以至於愛意難以包裹的流瀉而出,搞的我表妹很不舒服。這種道理和感情上的矛盾積累到了一點程度,就會顯得非常twisted,即言語上對我極度刻薄,但是私下裡紅包卻給的極夠分量,以至於搞的我也很困惑,只覺得做長輩真累,做有偏見的長輩更累,愛恨的表達如此不通暢不直率,直到我奶奶的出現改變了我對長輩道德負擔疲憊感的認知,原來老人這個角色有不一樣的玩法。 

城南的鐵路沿線住著我爸那族,一片低矮瓦房。我爺爺的文化水平大概是能夠書寫自己名字的水平,我奶奶差一點,簽字畫押基本上還是靠按手印的方式。爺爺年輕的時候在老家山東某縣稀里糊塗的參加了共產黨的農民軍隊,當時已經和爺爺成親的奶奶也秉持著我男人去哪裡我就跟去哪裡的樸素思路跟著我爺爺一路南下直達江浙。爺爺說自己從未殺過人,都是在後面放槍,由於對面勢力逃的比他們部隊走的還快,爺爺似乎也未嘗到什麼腥風血雨,退伍後留在了浙北一縣城管理一個工人俱樂部。

我整個童年沒有聽到老人對任何主義的論述,大歷史在此人身上沒有蕩滌出任何堅硬的線條,每天吃半隻燒雞紅光滿面完全也看不出一絲一毫的ptsd。有一次過年,有個親戚要他講講戰爭年代的故事。爺爺說好,他蹲在椅子上,眉眼鬆弛,一手拿著一根巨長的大蒜,一手端著二鍋頭酒盅,整個人散發著田埂青蔥的味道,講了半小時從山東省安丘縣到浙江省紹興市他扛著槍和部隊零減員走完全程的故事。

那個親戚聽完要了一個饅頭然後默默的走開了,我懷疑此人是否視那個饅頭為人生無謂失卻半小時之補償。

老爺子和奶奶到了江浙受和煦之風土感染,一口氣生了四個兒子,平均身高一米八五。這四個兒子娶了當地的江南姑娘,生下三男娃一女娃。數字上的不均衡在這一刻戰勝了傳統風俗對男娃的偏好,老爺子和奶奶極度偏愛我堂妹,鄙人作為三孫子存在感基本沒有,男娃太多,too many dicks in the house, 邊際效應遞減。

老爺子和奶奶的溝通畫風比較敞亮,從來沒有試圖去做對偏好的justification. 前院的葡萄熟了,奶奶打電話到我家讓我堂妹去吃葡萄,父親大人婉轉而尷尬的提醒電話撥錯了這裡是她三孫子家,奶奶說哦這樣噠那不好意思然後把電話掛了。我和老爸傻了,三孫子和三兒子相對彼此無措凝視,我說老爸你這個怎麼洗,老爸笑著撓撓頭說這個說真的沒法洗。我媽此時已陷入爆炸高能階段,憤怒的焰火燒焦了我家的天花板,滿屋子跳腳,畢竟這個事情道理上是講不通的。我媽他們許家很看重這個道理,這個場面,這個場面上的道理。

我爺爺和奶奶的思路就是人生應該過的spontaneous一點,我要是喜歡你,你就是我心肝寶貝,奶奶蒸的饅頭都是你的,爺爺買的燒雞都是你的,這庭院滿藤葡萄都是你的。我要是對你的親情感不是很強烈,畢竟親情是有限的,而孫輩他娘的實在數量太多了,所以要是祖孫輩的愛的能量不是很充沛,互動比較生澀,直覺上的生理親切不明顯,那也不用強求,life is rough already.大家坦誠一點對誰都好,畢竟前院的葡萄你三孫子可能錯失了,但是你還是可以去菜場上買的嘛!奶奶的愛 is overrated anyway.

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指導思想,城北許家道理絕對流,和,城南郭家道理相對流,但是我的觀察到此為止,十二三歲的分析能力也只能送我到這裡了,更深層次的觀察要等到我發育之後。在我早期智識啟蒙上城南郭家了很大的權重,父親最先教了我漢字,兒歌,然後稍大一些後教了釣魚,象棋,游泳,爬牆,騎車,抓雞,飛石子,點鞭炮 。爺爺教了如何我如何蹲在椅子上喝燒酒, 為此我媽又在屋子跳腳了一番,抗議任何要把她兒子在生活習慣上塑造成北方農民的企圖。

城北許家主要在我的manner上下功夫,比如a man shall stand like a tree, walk like a breeze, sit like a bell, sleep like a bow...i protested as its physically impossible for a kid...外公沖著我瞪眼睛,說:for man to be socially agreeable he has to be a man of good manners!他嚴肅的教導我喝粥要把我端起來吹然後輕輕的優雅的喝,而不是雙手拿個勺子瘋狂的攪動。由於反覆無法做到單手端起滾燙的稀飯的飯碗,外公憤怒的摔碎了瓷碗,大罵郭家家風粗糙疏於管教。識字後外公開始教習書法,半吊子的他也總結不出繁複的規律,通俗的手訣就是慢慢寫,但是一筆就得寫完,不能反覆的描,不能寫髒話,不能拿毛筆畫烏龜殼,要文雅,要寫吉利話,要寫韻腳那夠搭住的排比句。外公把著我的手,身上是中山裝素凈的味道,說,筆鋒拐彎處要頓一頓,要頓一頓,好,極好,吉利話!三代同堂,極好!頓一頓,好!

但彼時沒發育的我腦子裡關注的不是這些抽象的東西,我喜歡實實在在的物理形態的聲音和響動。小學時代發育前的我口袋裡裝滿了擦炮,行走在瓦房的屋頂上,小心的避開牆頂的玻璃片,在工地上的沙堆上跳來跳去。我們那邊小區基本剛刷好的水泥地會有三種腳印,狗的,雞的,我的。發育前的我和雞狗呆在一起的時間比和人呆在一起時間還多,和狗一起玩的方式很簡單,就是遠遠的看到一隻狗,它也遠遠的注意到了我,兩方對上眼,然後我突然撒腿朝那隻狗衝過去,然後狗撒腿就跑,然後我跑著跑著突然停住然後往反方向跑,然後狗(無論品種,無論顏色,只要是狗)就一定會倒追過來,如此反覆拉鋸,人和狗都能玩得很興奮,大汗淋漓,人喘得跟狗一樣,狗literally喘得跟狗一樣。很多年後我看到人和狗那種非常中產的假模假式的扔飛盤和撿棒球,然後人和狗都裝做很嗨的樣子,我不禁產生對小資產階級虛偽性的深深的鄙夷。

與狗相比,我和雞的互動稍微工業時代一點,因為引入了往雞身上扔火藥的環節,引入火藥技術的互動要比狗要,怎麼講,更單向一點。孩童和雞們的互動多高發於春節期間,我會在脖子上掛五百響炮仗,然後把小鞭炮一個一個拆下來發在口袋裡,拿著打火機點著了扔出去,硝煙瀰漫中雞會騰飛起來,情緒非常激動,受到感染的我情緒也會很激動。

我很小的就發現,一個好玩讓人上癮的的東西,通常涉及到一個以上的多個party同時情緒激動。可以是狗那種對等的正向的情緒激動,也可以是雞那樣被動的以半推半就姿態呈現的情緒激動,比如冬夜走出pub一群人圍成一圈,寒暄寒暄寒暄扯犢子扯犢子,突然有一個從兜里掏出一個根大麻,點著了吸一口開始傳,寒夜中紅色的小紅光在黑色的外套和棉衣中跳躍著,突然停滯下來,一個姑娘有些緊張的說oh geez actually I』ve never tried weed before,然後鼓足勇氣吸了一口然後開始劇烈的咳嗽,眾人紛紛大笑然後拍拍她的肩膀和她擊掌。但是我的觀察到此為止,十二三歲的分析能力也只能送我到這裡了,更深層次的觀察要等到我發育之後。

我媽會和我講道理,說這個雞啊,是人家辛辛苦苦養大的,從資本主義的角度上來說,這個飛禽是人家的私有財產,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從人本主義的角度來說,如果你是一隻雞,一個惡孩沖你屁股扔鞭炮,把你轟到半空中,你怎麼樣,你是不是會感覺委屈,感覺不公平,感覺不到這個justice and fairness,這個就是先賢孔子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Treat others as you want to be treated,曉得伐?

我一邊點頭,一邊手在口袋裡偷偷的揉捏炮仗。若干年後母親從國營企業下崗,失業,去包子鋪做包子,去火車站當播音員,去杭州給人做小工,去本地商貿城做服裝生意,蹉跎了半輩子後,最後在她四十五歲時成了城北小區的居委會書記。小區里有人執意在綠化帶養雞,母親反覆於人交涉無果,該年春節時日,我媽在綠化帶放了五百響鞭炮,雞死。

父親的劇本要比母親要容易一些,沒有發生鞭炮殺雞這種人生詭異之高潮。他在鐵路系統一個技術崗幹了三十五年,從蒸汽機車時代干到高鐵。父親年輕時和當時大多數年輕人一樣穿著喇叭褲,抱著一個巨大的錄音機放鄧麗君的歌,留著他後來每次看到我都要我剪掉的小流氓髮型。他很喜歡看正大劇場所有關於二戰的譯製片,一看到加里森敢死隊的片頭就雙目放光。他出生在紹興,從未回過山東,除了一米八五的個頭和喜歡吃面的習慣之外,全然看不出是一個北方人。母親懷孕時父親就戒了煙,在他那輛巨大的黑色自行車前段槓桿上打了一個木製的小板凳。我媽和我說你爸爸喜歡女兒,但是兒子他也不介意,看得出他們家對dick已經有心理陰影了。我出生之後,父親每次從上海和杭州出差回來,都會帶一些玩具。最多是火車,蒸汽機車,會冒煙的那種。其次就是各種玩具槍。我媽說老爸有事沒事就會把我放到自行車前面的小木凳上,載著我去南門橋盪一圈,買一些亂七八糟的零食,梅花糕啊,金華酥餅啊,水糕餅之類如今已經徹底銷聲匿跡的食物。

我很喜歡粘著父親睡,經常抽筋的我每當疼痛襲來都是大喊老爸,被驚醒的父親hold住我的腳掌,只消一堆,痛楚皆去,然後我繼續沉沉睡去。我爸會在我臨睡前給我講睡前故事,主人公是兔子,狼,熊之類的故事。我媽說我很喜歡聽,我爸也很喜歡講,一個一米八五的一臉鬍渣子的男人給一個將來一米八六一臉鬍子的男人講小紅帽狼外婆,嘖嘖嘖。我按住我媽的肩膀,問,這事兒你不能往外說。我媽說我們家的事情你總有一天忍不住要寫出來給幾千幾萬人看的,你哪裡忍得住。

我捉摸著是不是小時候的每個小孩都有的與生俱來的那種natural cuteness能夠把一切危機延緩,強行插入一段甜蜜值得回憶的小時光。我現在去看小時候自己的照片都會感嘆這腦袋真的是又大又圓,只要是個人都會對這個生物產生了愛憐之情,如果自己家裡前庭葡萄熟了,一定會邀請這個可愛的男孩子來家裡吃葡萄,,,,,的吧。

九十年代下崗大潮襲來的時候,我父親雖然保住了工作,但是無力通過社會資源為母親再謀一份職業。城北許家此時技能點火力全開,公務員集團軍開始社會階層躍遷,一些辭彙開始在許家的家宴上被反覆提到,比如正局級,比如市人大。大女兒失業陷入困頓,外公憤怒的責問郭家家風倦怠疏於奮進。春節家族聚會時除了我們家之外其他所有家庭都已經開上轎車。父親開始喝酒,頻繁喝醉,把車騎到灌木里,睡著,滿身傷痕。我進入青春期,我媽進入更年期,all hell broke loose 

我不記得是我先不鳥我爸,還是我爸先不鳥我的。資源提供者老爸的人設開始崩,崩完之後是一個發胖無所適從渾身酒味的老郭。我這邊小可愛兒子的人設也開始崩,臉上都是粉刺,身上的校服滿是網吧的煙味。財政上的困頓是可以明顯的感知的,隨之體現在餐桌上的食物體量的縮減。在發育的我經常跑到外婆家去吃飯,外婆白眼都來不及裝了,捏捏我的臉趕緊下廚去做雞腿,煎完一個直接放我嘴裡,連放十二個。這段時日的觀感如此深刻以致於我回想起我的青春期每次都是雞腿先入腦海然後才是姑娘,若干年後學到馬斯洛定律的時我在堂下把大腿都拍腫。

後來有一段時間老爸在陽台安了個澡盆,塞了個氣泵進去。老哥開始在野外釣魚,於是乎我家陽台那個澡盆在兩年間成了養魚池。八成都是精瘦的鯽魚,一成鯿魚,一成草魚。 每逢遇到草魚和鯿魚的時候,老爸都會做糖醋魚,他赤膊著上身,帶著圍裙,一頭蓬亂的頭髮,漆黑帶毛的乳頭,在昏暗的日光燈下把魚子從魚肚子翻出來,沖我亮亮,咧開嘴笑著說,高蛋白哦!晚餐時,我和老媽一邊扒著魚肉,一邊假模假式的抱怨,要死了我們已經連吃了兩年魚了,老郭你能不能下次釣條甲魚回來啊。我爸抿著楊梅燒酒,笑笑。吃完老爸隨即睡去,鼾聲震天,老媽敲打著計算器在算賬,日光燈間或跳閃一下。

大學時代之後飄來盪去,劇本也是越走越偏。每每歸家,父親做上一桌菜,點上一盅酒,每問我是否同飲,我皆婉拒。話題三句聊死,連寒暄都尷尬。文章寫到這裡,俗套的情節是父子溝通不暢,也許通過某一事件的觸發,心結皆可去除,從而達成諒解和互相接受,很多年以來我也是這樣想的,直到父親忘了我三十歲的生日,我忘了父親六十歲生日。 

也許親情也受階段性的局限,萬千變數之下,有沒有可能有一種結局就是油盡燈滅,往日的溫柔封存於昔日的惠風之下,只能回憶。強作喚起,只是徒增尷尬。

也許人生應該過的spontaneous一點,我要是喜歡你,你就是我心肝寶貝,單車前的木凳是你的,稀有的玩具是你的,百十個bedtime stories輕聲柔語的夜晚是你的。然而時過境遷,疲累了這麼些年,對你的親情感不再強烈,畢竟你離開的太久了,倔強而固執,執拗而冷漠,好強而缺乏共情。如今互動比較生澀,直覺上的生理親切不明顯,那也不用強求,life is rough already.大家坦誠一點對誰都好,畢竟這個時代的親情的地位也許變了,也許大家也有更需要維護的東西,也許父子之前的牽絆 is overrated anyway.

i dont know ..i really dont 

大一第一個暑假,父親來看我。搭著公車下站,依舊是一頭蓬亂的頭髮,提著一食盒的肉圓子。他說你小時候最喜愛吃這個,掉在地上都會撿起來吃,泥心啦,老是被你外婆白眼,不讓你吃的話,又跺腳又嘆氣的,真是個沒出息的傻逼兒子。對了你頭髮好去剪剪了,這麼不清爽,跟個流氓一樣。 

現在想來,我覺得我爸這一脈,算是號對了。

的確是,

沒出息的,

傻逼兒子。

昨夜半夜抽痙,疼痛襲來,無人可喊。忍痛打滾數個,雪雪呼痛,哀鳴不止。手扶床沿用盡氣力站起,墊起腳尖,綳直腳脛,漆黑的屋子唯有暖氣的紅點亮著。窗外雪深三尺,寒風呼號。

三日之後,吾父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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