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第一思想犯—李贄

(一)

公元1602年,萬曆皇帝怒不可遏地批示了一道奏章:李贄妖言惑眾,立刻逮捕歸案,所有寫的書全部燒毀,不可留存!(《明神宗實錄》)

朱翊鈞很生氣,後果很嚴重。他看似身處深宮,不問朝政,實際上卻有一群極為敬業的特務日夜刺探消息,把京城內外的「新鮮事」不斷報告給他。因此他早就聽聞了李贄其人,當御史彈劾的奏章呈上來時,他原本迷亂的醉眼忽然閃出了一道寒光:此人必須嚴懲!否則天下哪還有讀書人為國家盡忠?(復安得節義忠孝之士為朝廷所用?)

此後四百年間,每位統治者都對李贄深惡痛絕,稍有風吹草動就頒布查禁李贄書籍的命令。《四庫全書》在提要里特意寫到:「李贄傷風敗俗,不把孔子放在眼裡,這樣的人就是該殺,寫的書也都該燒了。」但是封建統治者們的暴力措施卻得到了恰好相反的結果,有的士大夫寧可不讀四書五經,也要藏一冊李贄的著作當寶貝。他的思想甚至還漂洋過海,影響了日本明治維新的理論奠基者吉田松陰。

關於這位李聖人的傳奇,我們還得從海上絲綢之路說起。

泉州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之一,到了元朝,這裡成為了當時的世界第一大港,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國際大都市。港口停滿了來自世界各國的商船,走在泉州大街上經常可以看到膚色各異的商人。比如曾有位葡萄牙商人蓋略特·伯來拉,他後來回國後專門寫了本《中國報道》,裡面詳細記錄了他在泉州、廣州見到的熱鬧景象。

在這繁榮的海外貿易中自然也誕生了不少本土的富商巨賈,其中就有李氏一族。但好景不長,明初開始實行海禁政策,其後越來越嚴格,原本的商人別說做生意了,就是去海里游個泳也能被官府抓起來當勾結海盜論處。於是原本經營著跨國公司的李氏家族開始逐漸衰落,到了李贄的祖父一代,已經淪落為徹底的貧農。所謂家道中落,往往使人倍加痛苦,若是代代貧農倒反而叫人心安理得。所以李贄的祖父是夜夜輾轉難眠,祖輩周遊各國的海上傳奇似乎還在昨日,那片充滿夢想的汪洋就在眼前。海禁的政策雖然在前朝也多有過多次,但往往執行不嚴,政府最後仍以開放的姿態對待沿海一帶經商。可如今世道卻完全變了,海禁之策越來越嚴,日子已經難以支撐下去了。

於是,祖父做了一個決定: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要讓子孫後代讀書做官!他不知道這個決定改寫了中國的思想史。

不得不說他做了正確的決定,祖輩血液里的精明給了他理智的判斷。當然也有很多人做了錯誤的判斷。後來的倭患,其實大部分都是沿海一帶的百姓(真倭十之三,從倭者十之七。《明史·日本傳》),這幫人一不能經商,二不能捕魚,三不會種田,除了搶劫和要飯實在沒有太多選擇。畢竟大部分人還沒有讀書的機會。而真正的倭寇其實都是中國人手下的馬仔,幾乎所有倭寇的頭目都出自福建浙江一帶。在當時已經有很多有識之士認識到問題的根本原因,上疏「倭寇和商人,是同一伙人。開放市場倭寇就變成商人,禁閉市場商人就變成倭寇。」可惜那時還沒有人大代表可以舉手,國家的政策都只能盼望著明君,原本的經濟問題被當成了民族矛盾,其後幾十年沒消停過。

李贄的父親便放下了珠算,拿起了文墨。雖然沒能入朝為官,但卻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私塾先生),書香門第好歹開了個頭,為後代創造了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而這位人民教師不光教書育人兢兢業業,還是一個非常善良正直的人,自己窮的響叮噹,可聽說朋友無錢辦婚事時,就把自己妻子的首飾賣了借錢給朋友。這樣一位有風骨的知識分子,也對以後李贄性格的形成影響深遠。

(二)

嘉靖六年,李贄在泉州出生,字宏甫,號卓吾。而另外一個人,卻要走向自己人生的終點了。冥冥之中似乎就有種薪火相傳的宿命,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王陽明。如果說王陽明是中國人文主義思想的先導,那李贄便是這一啟蒙思想最鮮明的旗幟。關於李贄和陽明心學的淵源我們後文還會提及,此時還是先來看看李聖人童年故事吧。

凡是牛人,似乎都是從小就與眾不同的。李贄也是如此,他七歲開始跟著父親讀書,十二歲就寫了篇令眾人嘖嘖稱奇的文章——《老農老圃論》。老農老圃是論語中的一個典故。有人問孔子:怎麼種田啊?孔子答:我不如老農民。那人又問:怎麼種菜啊?孔子答:我不如老菜農。等那人走遠了,孔子說:這人真是個小人!李贄的文章具體寫了什麼現在無從考證,只知道他對這件事里孔子的看法是:我早就知道孔子要這麼說了,當年荷蕢老人家批評他,他就不能忍(吾時已知樊遲之問,在荷蕢丈人間。然而上大人丘乙己不忍也)。

真是的初生牛犢不怕虎,要知道那個時代里孔子可是連皇帝都要頂禮膜拜的聖人,而李贄小學沒畢業就敢出言不遜了。不過孔老夫子要是知道李贄後來的離經叛道,這篇小作文實在不值得置氣。

天資聰穎的李贄繼續跟著父親讀書。可這書越讀,李贄心裡越痛苦:怎麼我對經書的理解總是和朱老夫子不一樣呢(不能契朱夫子深心)?朱夫子就是宋代大儒朱熹,明清兩代科舉以八股文取士,這不光是對文體有嚴格的要求,內容也必須以朱熹寫的《四書集注》為準,考生不能有半句自己的觀點,否則到了考官那就是廢紙一張。

於是這位「有想法」的年輕人漸漸的開始動搖了,讀書時總容易走神,看到那些滿口綱常倫理的道學先生就覺得反胃。這個癥狀我們俗稱厭學,厭學情緒嚴重的李贄決定乾脆不讀書了,反正這書上寫的我都不認同,讀了又有什麼用?

沒過幾日,李贄又捧起了《四書集注》,原因倒不是他頓悟了,指望他忽然理解朱老夫子是不大可能的,聽見「存天理,滅人慾」這幾個字他都要吐。主要原因還是他實在沒其他事可干。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過他不願花太多時間鑽研那些自己不認可的假道學上,反正最終目的是為了考試,他選擇了一條捷徑——背誦滿分作文。沒錯,那時候發行量最大的不是《論語》,而是那些被考官大人點中的文章。於是李贄就專找些範文,每天背幾篇。寫八股文時就把肚子里的滿分作文拿出來四處拼湊,居然也寫的很不錯。其他時間,他就用自己的方式去鑽研聖賢之書,比如那本據說是外星人留下來的《易經》,倒也自得其樂。

(三)

時光荏苒,二十一歲的李贄迎來了自己人生第一件大事——成婚。這個年齡成婚在明朝算是晚婚了,明初曾要求民間婚嫁按照《朱子家禮》,即男16歲,女14歲。而李贄之所以晚婚也和家庭貧困有很大關係。他自己是長子,還有弟妹七人,全都靠著父親做私塾先生的微薄收入苦苦支撐,母親則在李贄六歲時就離開了,其家庭的窘迫可想而知。妻子黃宜人,此時年方十五,雖家庭也不富裕,但也是書香門第,性格溫柔敦厚,嫁給李贄後吃苦受累毫無怨言。

此後幾年,作為長子的他為了糊口不得不四處奔波,畢竟要是餓著肚子,多深奧的哲理都無法探究。其中有一次他就差點餓死,大雪連下了三天三夜,他寄居在主人家已經絕糧七日,還好後來主人看他可憐施捨了些食物給他,他立即狼吞虎咽,連吃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孟子曾說:」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按這個標準,李聖人是越來越符合條件了,何止是「餓體膚」,差點就餓的直接去見孟子了。這樣看,上蒼真的是有意栽培這位思想獨特的年輕人。

嘉靖三十一年,李贄二十六歲,這一年他的命運即將改變,他的人生即將遇到第一個轉折點,因為每三年一次的鄉試將在八月如期舉行。

李贄已經完全準備好了,他已經熟背了五百多篇滿分作文,充滿自信。他心裡根本不屑:那些考官哪裡都懂得聖人的真諦呢,科舉不過是一場剽竊的遊戲而已。(此直戲耳!)

所謂自信一般分兩種。一種是沒有認清形勢,盲目樂觀。另一種是看透了事物的本質,舉重若輕。而李贄恰好就屬於後者。他上了考場,把肚子里的五百篇滿分作文重新編排了下,而後果然一舉得中。命運女神終於給了這個年輕人一抹微笑。在此之前,李贄的個人經歷可謂是悲慘世界,他幼年喪母,身為長子是又當大哥又當老媽,為了生計四處奔波,有次還差點餓死。這樣讀書時間本來就少,還總是看讀一半就走神,罵兩句教材的編者。而在這樣的環境下,他一試即中,充分說明了這位年輕人不光有著頑強的意志,還有著超出常人的天賦。所謂「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韌不拔之志」,對李聖人來說應該是相當符合條件的。

中舉固然開心,可是眼下李贄卻高興不起來,他必須要做個艱難的決定:要麼報名進京繼續參加會試,要麼直接在吏部掛名等官做。可要是繼續考,這來回的盤纏,按家裡的經濟情況很可能湊不齊,而自己的投機取巧到了京城還真不一定管用了。當時很多鄉試時所謂的神童、大才子,到了人才濟濟的京城都通通不靈了。況且弟妹還都未成婚,又是一筆很大的開銷。幾番權衡,李贄還是決定直接去吏部報道。

(四)

舉人做官有很多限制,首先要等,等位置空了,有了指標才能輪到你,時間不定,幾個月到幾十年都有。其次給你的位置可不是啥肥差,著名的海瑞先生(和李贄同時代)也是舉人做官,第一份工作是福建南平的教諭,是管理當地縣學的一個職位。按照品級劃分,屬於「不入流」,也就是連從九品都夠不上。無獨有偶,李贄等了三年等來的就是這樣一份工作——河南輝縣教諭。

李贄接到任命後內心也是百般不樂意,原本想著在南方得一小吏贍養父親就足矣,這一走河南萬里,反倒成為家裡的擔憂。可是上命難違,就和我們高考失利的同學一樣,只有大學選你的份,沒有你選大學的資格了。

在河南任教諭的五年里,李贄骨子裡的桀驁不馴又一次展現出來,不是今天和教育局領導鬧矛盾,就是明天和縣令老爺唱反調。不過這並不是令李贄最痛苦的(痛苦的應該是那些老爺們,畢竟這樣的愣頭青也不多見),真正讓愣頭青李贄痛苦的是一直「落落竟不聞道」。這真的是一個奇怪的年輕人,明明家境也不富裕,每天想的不是白花花的銀子,而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道」。

古往今來,有這麼一些人,他們的終極目標不是財富和地位,上帝在創造他們的時候似乎就設定錯了目標函數,他們窮極一生都在追求一個虛無縹緲的「道」,這個道真的是說不清也道不明,有的人說它是宇宙的本質規律,誰頓悟了它誰就明白了世間的一切道理,所以一批批痛苦的哲學家畢生都在苦苦探索,甚至覺得「朝聞道,夕可死矣」

顯然,李贄還未「得道」,不過李聖人您也不用著急,上天沒有拋棄你,總有一天你會「聞道」,不僅如此,你還會將其發揚光大,流傳百世。這都是後話了,嘉靖三十九年,李贄三十四歲,他收拾好了行李準備捲鋪蓋走人,原因是他陞官了——南京國子監博士

明朝有兩個首都,南京稱為留都,所有官員設置都和北京的一樣,因此也有個國子監,而國子監就是古代的最高學府,相當於今天的清華北大。國子監博士相當於教授,雖然南京國子監地位不如北京國子監,但相比河南的縣教育局這裡已經富庶很多了。尤其到了嘉靖年間,國子監已經不像開國時那般學風優良了,很多讀國子監的都是花銀子交「擇校費」入學的富商子弟,逢年過節給老師送個禮也都是人之常情。所以,這是一件看上去有些反常的事,李贄和上級的關係並不融洽,這個光榮作風在他今後的官場生涯中一直如此,但同樣沒變過的是他總能得到一部分人的賞識,得到升遷的機會。儘管沒有詳細的文獻記載,但是我們可以得到一個推論:李贄的政務能力很強。這有點像我們的企業管理,這類人我們稱之為「狼」——不聽話卻有能力,如果每個人都是聽話卻無用的「羊」,那大明公司也活不過兩百年。

等到了南京,本以為可以在國子監開始幸福快樂的日子了。未曾想,接下來的幾年卻是李贄噩夢的開始......

李贄上任後數月,便得到了父親的訃告。於是立即離任回家丁憂,李贄和父親感情深厚,不過他還沒有時間悲痛,因為此時倭寇正橫行福建,李贄的祖居已經毀於戰火,舉家幾十口人都入城避難,李贄回到泉州後立即投入了守城的戰鬥,日夜登城參加守備,還要抽出時間為幾十口人的生計奔波,可謂是心力交瘁。

在泉州守喪三年期滿後,李贄攜妻兒入京候缺,這一等又是十個月,期間已是窮困至極,一家人幾乎無以為繼,好不容易等到北京國子監博士的空缺,祖父的訃告又傳來,此時次子也因為顛沛流離的生活夭亡。由於父親已不在,李贄必須替父丁憂。如同三年前一樣,剛上任便要離任,但此時他實在囊中羞澀,根本無力再攜妻兒回鄉,只好把朋友贈送的「份子錢」一分為二,一份留給妻子黃宜人在河南輝縣置了一份田地,供其生活。一份自己帶著回鄉辦理喪事。

三年守喪完畢,李贄風塵僕僕的來到輝縣,見到妻子時已是淚流滿面,問起近況卻得到了一個更加令人心碎的消息:李贄走後,河南遇到饑荒,二女兒和三女兒都已在災年中夭亡。李贄聞言痛不欲生,卻仍要好言勸慰妻子。畢竟這幾年,沒有人比這位母親更加痛苦,身邊沒有一位親朋好友,又遇到災年幾乎沒有收入,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親生女兒一個個飢病而亡,而這些全部都要一個女人獨自默默承受。

這六年可能是李贄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時光,兩次升遷都不及數月,期間又經歷了戰亂饑荒和父祖兒女的離世。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絕非常人可以接受。所以,真實的古代人民的生活真的不是影視劇里那般悠閑,明史里「大飢,人相食」這樣血淋淋的字眼總會在不經意間就擊穿你的同理心。

生活總要繼續,生下來就得活下去,李贄很理智,最緊要的是心中的「道」尚未領悟。在河南稍作整頓後,他就帶著妻子還有大女兒繼續前往北京候缺。

(五)

這次李贄沒有等多久,很快得到了任命——禮部司務,這個職位按品級劃分是從九品,和離任時的國子監博士相比不僅官低兩級,還是個又苦又累又沒油水的活,主要任務就是整理和抄寫文書,一般人分到這個的崗位都寧願辭官以示不屑,但李贄別無選擇,他首先要活下來,故作清高並不能養活自己的妻子和僅剩的女兒。

於是李贄開始了抄寫員的生活,按說這樣一份打雜的活,任勞任怨干就是了,可李贄畢竟不是一般人,小學沒畢業就敢批評孔子了,部門領導就更不在話下了。禮部的高尚書、殷尚書、王侍郎、萬侍郎,國子監的祭酒、司業等等都和李贄鬧過矛盾,要知道在這份名單里,可都是所在部門的最高官員啊。一般人溜須拍馬都得排隊,可李聖人卻得罪了光,根本不顧及自己的仕途。

我們常說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可現實是,這個社會的潛規則就像一股洪流,無論是誰,你的人格稜角有多麼鋒銳,隨著時光的流逝總會被磨得圓滑平整。而李贄的人格可能就是塊金剛石,任誰都無法磨平,卻也因此才能發出璀璨的光芒。

猶記得當年初讀四書五經,先輩聖賢的見解總有不合乎自己內心的地方,到如今京城為官,上級的命令也常常和自己相抵觸。難道自己真的是個異類?難道自己真的就這樣不容於世?

一個人最孤單的時候不是身邊沒有人,而是身邊每一個人都認為你的想法很可笑。

還好,李贄發現他不是個異類,他遇到了個人——李見羅。這個名字大家並不熟悉,不過這個人有個老師叫王龍溪,此人正是王學浙中派的創始人,他的師父也就是鼎鼎大名的明朝第一牛人——王陽明。

王守仁的英勇事迹自不必多言,在他波瀾壯闊的一生里平定過藩王造反,蕩平過幾省的盜匪,還創立了中外聞名的「心學」,後世無數的文人武將都將陽明心學奉為圭臬。無獨有偶,王守仁也是從小就開始懷疑朱老夫子的「格物致知」,據說有次按照朱老夫子的方法「格竹子」,最後竹子沒有參悟,反而不小心受了寒病倒了好幾天。所以後來王先生費盡心力,幾十年如一日苦苦思索,終於恍然大明白,在龍場悟道成功,才創立了心學,成為宋明理學以來最大的一次思想改造。

關於理學和心學的爭論,著名史學家黃仁宇曾這樣說:「心學派反對理學派累贅的格物致知,提倡直接追求心理的自由自在」。這樣的觀點,終於契合了李贄的內心,他生來就厭倦那些毫無用處卻又冠冕堂皇的假道學,從來都是順應內心向外界表達自己,哪怕被人當做異端邪說。這樣,李贄一直以來心中的苦悶終於找到了一絲寄託,他終於發現這世上還有這麼一個人能與自己心靈契合,所謂「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難覓」,想必李贄深有體會。因此這幾年中,李贄雖然工作未必如意,卻因為鑽研心學而別有一番樂趣,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五載春官,潛心道妙」(春官,非春宮,是禮部的別名)

(六)

時光荏苒,又是五年過去,四十五歲的李贄終於又陞官了——南京刑部員外郎。之前提過,南京是明朝的留都,北京的政府班子南京全有備份,不過也因為只是備份,所以沒有太多實權,很多京官被排擠後往往就會被調任南京。但對於李贄來說,這次調任卻是求之不得的。首先員外郎的官級已經是從五品,俸祿從五石漲到了十四石,不過最吸引李贄的絕不是江南富貴鄉的繁華,而是另一樣東西,一個學者們最嚮往的環境:自由的講學。

南京遠離政治旋渦的中心,當時信息傳遞也沒那麼快,妄議了朝廷大計,有關部門也沒那麼快追蹤到,加上又是江南富庶地,很多學者沒有經濟負擔。所以當時這裡幾乎成了各路學者講學的天堂。這幫人從孔孟老莊到新出的某個政令,日日相聚在書院侃侃而談,各抒己見,頗有當年百家爭鳴之風。但後來朝廷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察覺到這個風氣蔓延的越來越快,而且聽到了很多對朝廷政策的「非議」,於是數次下令打壓這些書院的講學之風。經歷幾次鎮壓之後,到天啟年間終於封禁了天下所有的書院。這都是後話了,至少現在的李贄還可以自由說話。

李贄在南京可謂是如魚得水,常常與各種學派的人論學,甚至包括了著名的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兩人從天體運行到幾何數學,從四書五經到上帝創世無所不談,而且越聊越投機,其中對「日心說」李贄就深以為然,可見他對真知實學的渴求,哪怕「天圓地方」已經深入人心了上千年。後來兩人都在各自的著述中都記錄了這段佳話,二十年後,利瑪竇在路過濟寧時還特意又拜訪了李贄。

在這種氛圍的影響下,李贄的思想開始不斷地與人碰撞,其中影響最大的正是心學中的泰州學派,而此派最鮮明的特點正是反對傳統儒學對人性的束縛。也是在這裡,李贄終於悟出了那個苦苦追求的「道」

此時的李贄已經年過半百,從讀書時對孔子朱子的懷疑到對科舉八股的蔑視,從兒女的接連夭亡到官場上的各種不如意,李贄都走了過來,他經歷了太多生離死別,那些被戰火、饑荒逼得「易子而食」的大明百姓都還清晰的印在腦海里,而那些「大人」們,口口聲聲的為社稷百姓,實際卻都只為自己富貴榮華而已!(陽為道學,陰為富貴)

李贄終於喊出了自己的心聲,他站在講壇上,目光堅定的看著那些年輕的士子:你們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聖人,成為聖人絕不是要去裝成一個忠孝節義的仁人義士,聖人之道只在四個字:穿衣吃飯(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焚書》)

李贄在這裡終於徹底走到了程朱理學的對立面,朱熹說存天理,滅人慾,為了遵守天理,就要放棄人的七情六慾,餓死是小,失節事大。而李贄卻說除了穿衣吃飯就沒有其他「天理」了,人的基本需求就是最大的天理。

這一幕,我們似曾相識。在歐洲歷史上,也曾走到這樣一個節點:教會們打著上帝的幌子,拚命壓榨百姓,表面上都是要為你「贖罪」,幫你進入天堂,實則是以此為借口讓你毫無怨言的接受苦役、捐出財物。這段時期也被稱為「黑暗的中世紀」(Dark Ages)。而隨著歷史的推進,人們逐漸覺醒,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人在現世的需求才是最重要的,於是一場思想啟蒙運動(文藝復興)在歐洲爆發,最終把歐洲推向了近代科學之路。

一百年後,李贄也在地球的另一端喊出了同樣的聲音,他新奇的主張很快在群眾間口口相傳,許多學生都趨之若狂,只要他一開講,連山村裡的一些婦孺都要搶著去聽。

其實,李贄只是說出了當時底層百姓心底最真實的聲音:我們需要的是活下去的尊嚴,而不是統治者為了鞏固利益制定的道德準則。

這,便是人性的光輝。

可惜在這片大地上,這亮光仍然顯得太過微弱,當時的社會還缺乏太多改造的條件。李贄並不能掀起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思想啟蒙運動」,中國與歐洲在這裡各自走向了不同的歸路。

從此,李贄便被傳統儒學家們打上了「異端邪說」的標籤,而這樣的「罪名」也註定了李贄最後的結局。但現在說結局還為時尚早。萬曆五年,五十一歲的李贄又迎來了新的任命——雲南姚安知府。

(七)

當時的雲南不像現在的旅遊景區,相比南京幾乎是未開化的地區,而且少數民族聚居,民族間有時也會爆發衝突。李贄雖然是個哲學家,但治理政務也很有心得。他到任後,一直務求政令簡化,以德化人,還熱心於公益事業,比如他修橋開路,以方便當地人通行(連廠橋,在城西三十里,明萬曆間知府李贄建 《姚安縣誌》)。三年任期滿後,李贄離開姚安,當地的百姓都爭相攔在車前,不願放行,而李贄的行李里除了幾卷書別無它物(士民攀卧道間,車不得發。囊中僅圖書數卷。 《雲南通志》)。

李贄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他痛恨那些不作為的虛偽官僚,從不高談闊論什麼忠君愛國,他只關心百姓的衣食住行,他做到了,百姓給了他最公正的評價。歷史從來都是這樣,無論誰詆毀一個人是怎樣的異端邪說都無濟於事,只有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可以給出最公正的評價。

離開雲南後,李贄便辭官去了湖北黃安,寄居於一位好友家中。原本按他在雲南的政績是可以官升一級的,但是他已經徹底厭倦了,高官厚祿從來就不是他的追求。二十餘年的宦海沉浮,他看清了這個污濁的官場,他無力改變。對他而言,他的餘生只剩下一件事:讀書著述,講學授業。

在他接下來的二十餘年裡,他潛心著述,提出了更多激進的見解,比如他反對男尊女卑,提倡男女平等;認為天子和普通百姓沒有差別;提出不能以孔子的觀點判斷是非對錯。。。每一條都和當時的社會格格不入,也是因此最終招徠了殺身之禍。

(八)

萬曆三十年,給事中張問達上疏彈劾李贄:

「李贄壯年為官,晚年削髮,近又刻《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惑亂人心,以呂不韋、李園為智謀,以李斯為才力,以馮道為吏隱,以卓文君為善擇偶配,以司馬光論桑弘羊欺武帝為可笑,以秦始皇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為不足據,狂誕悖戾,未易枚舉,大都刺謬不經,不可不毀者也!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游於庵,拉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於明劫人財,強摟婦女,同於禽獸,而不足恤。。。」(《明神宗實錄》)

在張大人的筆下,李贄儼然是一個整日狂言亂語、強搶民女的瘋老頭,而且這個瘋老頭寫的書已經在天下流行,要是再不拿他問罪就要貽禍後世了!

萬曆皇帝當機立斷:「李贄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便令廠衛五城治罪。其書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盡搜燒毀,不許留存。如有黨徒曲庇私藏,該科及各有司坊參奏來,並治罪。」

此時的李贄已經年逾七十,正寓居在通州的好友馬經綸家,錦衣衛到達馬家後,大聲喧嘩。李贄正躺在床上,他已惡疾纏身,早就在為身後之事準備了,聽到聲音後他便詢問馬經綸。

馬經綸無法隱瞞,只好回答「是錦衣衛到了」

李贄立即起身,大聲說道「是為我來的,把門板拿來」,然後便躺在門板之上,正色道:「走吧!我是有罪的人!」彷彿這一刻他已經等了很久。

馬經綸聞言泣不成聲:「朝廷說您是罪人,而我私藏了有罪之人,我願一同赴死!」於是,馬經綸不顧僕人的勸阻一路跟著錦衣衛,照料李贄。

第二天,鎮撫提審李贄,問道:「你為什麼亂寫書」,李贄毫無懼色,答道:「我寫的書很多,但都對國家有害無益!」提審官聞言苦笑一聲,感嘆眼前的這位老人居然還如此倔強。他哪裡知道,這位老人已經倔強了一輩子,又豈會在此刻低下頭?

審訊沒有結果便結束了,三日後,李贄留下一首絕命詩,絕食而亡。

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

我今不死更何待,願早一命歸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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