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相如魔,境里自在——《師父》觀後(上)

《師父》是一本有意思的電影,源於徐浩峰是個多思的人。多思是有感觸,一個人知道多了,就有想法。有了想法的人,會形成自己的表達。電影是否需要解讀,這個問題就好像《紅樓夢》的解讀,有意思的不是尋求所謂的真相,而是延伸故事的維度。

把兩件不相干的事放在一起,由彼及此,是一個老傳統,是《詩經》里的「興」!有興起,方有趣味。

《師父》里有一句台詞,是鄭山傲對徒弟林希文說的,「跟著師父,你也走進了歷史!」

看到這句話,不免莞爾一笑,當初看《倭寇的蹤跡》時,就覺得導演是個用心良苦的人,很多地方顯得手黑。鄭山傲這句話,豈不是跟著《師父》,可以走進的是一段民國歷史么?

導演有才學,改編的是自己的小說,熟悉民國掌故,又有自己的歷史眼光,自然會有許多曖昧的表達。讀過導演的另外一本小說《武士會》,裡面涉及對於晚清歷史的另一種解讀。談到了晚清漢臣從曾國藩到李鴻章乃至於袁世凱的篡清過程,以及慈禧太后作為滿族族長的斡旋手段。所以看《師父》的時候總感覺怪異。

看不少評論,都是沖著導演呈現的武術形態或者所謂的衝破規矩來評論。但我的著眼點,卻不免是在看一些導演對於晚清到民國這一段歷史的思考。當然,我的思考究竟是不是導演的意圖,還是我個人想多了?我只能說,我將我看見的,和我想到的,聯繫在了一起!

在一個故事裡滲透另一個故事的做法,在此之前的《一代宗師》也是這樣做的。外表看來是武人的故事,卻在處處暗示有民國南北一統的問題。在中國的歷史之上,南北不是簡單的地域概念,而是一個統一問題。自古變亂興起,往往分裂為南北對峙的格局。

《一代宗師》談論南北,有所謂拳有南北,國有南北之問,講的是如何統一,可見當時這個問題影響社會各個層面。《師父》亦然,乍一看是一個南方拳師北上揚名的故事。但是細看處,情節設置離開思路常規,道具運用若有若無充斥隱晦提示,台詞敘述勾動牽連總有別指,總覺得冰面之下,別有玄機,也許有著歷史切片的手法。

所謂揚名,在中國文化中不只是簡單的有名氣的意思,而是一個「位」的概念。名者,位也。有名了,是有了一個位置,一個立身之處和一席之地。北上揚名,是要在北方的武林之中佔據一個自己的位置,成就一個自己的身份。

名與位在一起,就形成了規矩。規劃內部,應對外部。

這就是為什麼陳識面對的是「規矩」,要在一個體系之中有自己的位置,不按規矩來怎麼能夠?此前的武俠,都是俠客破壞規矩,伸張正義的問題。《師父》的開頭,講的是如何在一個社會裡立足的問題。

進入一個體系之中,重要的不是自身正確和自身價值。只認準自身正確和自身價值,由此不可一世,是年輕人的思維。許多人抨擊一個舊有的秩序是利益集體,會根據自身利益排斥改變。但反過來說,也是年輕人沒有考慮到舊有體系的利益問題。既然改變是會傷害他人利益、讓自己獲利的,那就不能只指責一方。

所以進入一個體系的重點,除了自身正確且有價值之外,重要的是如何處理與舊有利益體系的關係問題。避免出現自己活下去,是建立在死掉別人的基礎之上。有一句話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如此,必遭圍攻。

陳識深明此中危難,所以選擇不教真的。顯然不是教拳的問題,電影之中一再強調守秘誓言,為不教真的找了借口。但從真實世理而言,在當時教真的拳,並不是什麼問題。不教真的拳藝,是老一輩的活法,時代改變,不存在原來的挾技生存的問題。

電影也有交代,武行的存在是一個假象,是政客和商人捧出來的。這當是一個真話,社會的發展是建立文明機制,用武術來解決問題,不會被文明所容。春秋喪禮,戰國以兵,後世稱為亂世。文明的社會之中,甚至沒有習武的必要,難道去做一個拳師去流浪,或者去做保鏢的生意?

古人為什麼推崇讀書,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因為這是在正常社會的活法。

什麼是規矩?最大的規矩就是政治,涉及所有人的活法,在傳統稱為禮樂。

有規矩的地方,是人群之中,講的是人跟人之間打交道的分寸。傳統的武俠片的思路是,不講規矩,進而破壞規矩。武俠故事的本質是,俠客倚仗超出常人本領的人,破壞規矩,然後以遠走來逃避規矩反彈的故事。

觀眾愛看這樣的電影,覺得快意。因為普通生活到處都是規矩的壓制,衝破給人快感,可以不負責任。俠客衝破規矩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意味著自命正義,達到報復的快感。每個人都自惜善良,不願用暴力毀壞,但從不介意用正義的名頭形成的破壞!

清末以來,對中國傳統社會的顛覆,也有這樣的情緒存在。但當破壞之後,規矩會重建。破壞規矩的人,會建立一套大眾認可的新規矩。意味著老規矩不合用了,但世上不可缺少規矩。

鄭山傲要做的就是這樣的事情吧,所謂要教真的!

規矩是不教真的,但鄭山傲從外國女人的舞步之中看見危機,想要教真的,其實就是要破壞規矩,因此希望有一個外人來犯規。從一個外人到另一個外人,他卻只能守著規矩。

為什麼?

鄭山傲解釋說是不敢,天津的師父都不敢。也許因為他是規矩之內的人,是老規矩的獲益者,無法背叛自己,需要外力牽引,才能有所改變。

至此可知,陳識不過是為了揚名,揚名可不破壞規矩,按著老規矩來。但鄭山傲卻想要破壞規矩,建立新規矩。這是對待規矩的兩種方式,要麼順著來,要麼乾脆破壞了。

這是為什麼?如錢鍾書先生的一個比喻,猶如圍城,外面的人想進來,裡面的人想出去。想進來,是因為從外面看見價值;想出去,是在裡面知道底細。

鄭山傲請陳識去看白俄女人跳舞,就是想講明白問題。想讓陳識跟隨他的想法去做,但陳識考慮之後,決定還是按著規矩來。揚名,不教真的。

影片表現陳識的心理活動是,躺在床上,一手搭著日月乾坤刀,窗外是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外景就是內景,天氣一如心情。躺在床上,是虛弱;手摸武器是尋求力量,不緊握而是虛搭,看來並無拼搏之心。雷電驚心動魄,表示他所受到的驚嚇;風雨瀰漫遮蔽,表示前路難行。

他本是為揚名,可能並無衝破規矩的勇氣。如他的名字,陳識,一個顯得陳舊的認識?或者還是說,一個傳統的觀念?心內已然起風雨,他究竟會如何選擇?

不教真的,是守舊;要教真的,是維新。

兩人在起士林飯店談判。起士林據說是家真實的餐館,從歷史上存在至今。有意思的是名稱,起士林,起事林?士人奮起之林?的確是個謀事的好所在。

陳識的決定在鄭山傲眼裡無價值,於是說起士林的麵包不花錢,是天津唯一的便宜事。拒絕而不直言,是人情分寸,表達了自己也留下餘地。陳識卻提出了一個老規矩。猶如今日之前有昨日,規矩之前也有規矩,就是老規矩。老規矩是,打過八家武館。

鄭山傲表示否定,但似乎只是覺得事情做不到,卻沒有說不可以。這是一個細節,鄭山傲不是要教真的嗎?打八家武館,沒有教真的啊,為什麼他不堅持表達自己的訴求?

所以重新審視之下,只有一個可能。陳識提議的打過八家武館的方式,符合鄭山傲的訴求。至少打過八家武館,是有益於教真的,是在同一條路上,只是並不那麼徹底。否則陳識思考偌久,也不會提出這個老規矩來,一定是考慮了鄭山傲的訴求的折中。

面對鄭山傲的質疑,陳識用吃麵包來表示決心,當然吃麵包是表面,重要的是他說的話。他談起了自己的師父,因為一輩子平安無為,晚年痛悔。這是高明的語言,要說服別人,卻通過闡述自身。很多人求人辦事,開口即錯,不是人情壓迫就是利益許諾,讓人一聽就先起反感。

兩人陷入僵局的時候,出現了一個出來調停的女人。一句話就解決了事情,說「見不得佔便宜沒夠的男人」!

兩個男人同時愕然。明面上說的是陳識,何嘗不是在說鄭山傲。兩人都有所覺,各自的訴求表達過度了,要求對方來做成自己的意願,不考慮自己的付出,就是佔人便宜。

兩人收斂,達成按規矩來的協議。但鄭山傲提出,踢館的不能是師父,得教出一個徒弟。

因為天津人容天津人!

這一句話也是個規矩,不容外人,既是一切世俗所謂規矩的源頭,也是規矩崩壞的根源!

教徒弟需要時間,陳識要等三年,所以將目光轉向了剛才出現的女人。前往提出婚姻協議,不料被拒絕,結果需要鄭山傲的協調,達到了目的。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由鄭山傲介紹了出身,由鏡頭表達的處境。她出身是在洋人免費學校受教育,懷了洋人的孩子,孩子被溺死了。處境是一個西餐館裡的唯一中國女性服務員。

中國人里的洋人,洋人里的中國人!

真夠尷尬的!

陳識為何看上這個女人?據後來情節,是為了掩護自己,藏住自己的目的。他和女人之間有一個交底的過程。

女人說,「你得給我句話,見你的心意!」

陳識亮刀,說曾經每日揮刀五百下,這個數管住了自己,今日他以她為約束。男女之間,不談情愛,不談利益,而談約束,是談好分寸。陳識以為是交易,女人卻說是嫁人不是賣身。確立實質,則名分不同;名分不同,則對待不同。嫁了人可以用男人的錢,賣了身也可以用男人的錢。同樣涉及金錢關係,但意義不同。

這個女人有自己的見識。

以上,是《師父》這個故事的開始。既然說跟著《師父》,走進歷史,如何才能走進歷史?如果用歷史的目光來審視會看見什麼呢?

首先是頭一段,陳識出手打敗鄭山傲的弟子,引來鄭山傲的刮目。要談的不是一身俗人練不出的功夫,而是陳識和鄭山傲弟子們的衣服。

衣服是什麼?今日的中國很難談衣服是什麼,因為只能談是否名牌,確定的是做工和價格。但是在傳統之中,中國人穿衣服很講究。即便到了民國依然如此,新老人物,一看打扮就知道了。衣服是身份的延伸,不同的衣服,象徵的是不同的人,內外如一,自有分寸。

鄭山傲的弟子穿的奇怪,一眼可知,滿清八旗的鎧甲。同時奇怪,為什麼穿這樣的衣服?哦,後面交代,鄭山傲祖上是滿清武將出身。陳識的衣服也奇怪,一身白色西裝,頭上戴一頂帽子。這帽子奇怪,不曾多見,好在在歷史人物的舊照片上見過。不是別人,是孫中山。這帽子叫考克帽,據說原來是拿破崙戴過。

還有一人也戴過,是毛主席。重慶談判的時候,主席戴的帽子就是這頂,據說之所以戴這頂帽子,是來自周總理的建議,聲稱這頂帽子揮動,具有扭轉乾坤的力量。

而電影《建國大業》中,關於中山先生的另一發明,中山裝,毛主席有這樣的台詞,「我和委員長都是中山先生的弟子。中山先生的傳人都穿中山裝,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如果從人物來看,是陳識打了鄭山傲的弟子。但是從衣服來看卻不是,可以看成是孫中山先生打了八旗。影片是在說這個嗎?我沒有這樣認為,只是單純從衣服上去說這樣的聯想。把兩個故事聯繫在一起,是興,之前已經說了這一點。興起,方才有趣嘛!

同樣的衣服的問題,不只是他們,還有後面情節出現的腳行。作為陳識弟子的耿良辰所在的腳行。那一套衣服實在是太過扎眼,那才不是什麼腳行的制服。黃布裹著小腿,用紅布條綁紮,哎,這是義和團的衣服!

為什麼是黃布裹、紅條扎?這是黃表紙上硃砂畫符。義和團,是打神拳的,有畫符念咒的行為。

那麼鄭山傲這個形象呢?他讓人聯想起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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