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鳥:一個時代的女性精神悲劇 –––《傾城之戀》讀後感
縱觀《傾城之戀》中的各篇小說,其取材背景選在了上世紀初我國最為風流摩登的兩個大都市:上海、香港。初看之下,張愛玲的這些描繪男女情愛短篇似乎會給讀者留下一種如夢似幻的先入為主的觀念。自然,我們會期待著讀到在你我的現實中不可多得的那些纏綿悱惻、卿卿我我,或許還期待著從書中補闕拾遺,以升華自己心中的羅曼蒂克。正所謂「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大抵都能在書中一一尋得。然而在我看,張愛玲力求達到的卻是想要拋開這個凡塵俗世的一切面具和偽裝,直掏出人的心來,把它們的柔軟與脆弱鮮血淋漓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上海、香港,兩個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代名詞,多少人心馳神往的繁華永不落之地。恰似兩名混血少女,骨子裡有著溫婉嫻靜的傳統品質而外表卻又是那樣的炙熱奔放。他們絕不會向你諂笑獻媚,而你卻會為他們那似曾相識的線條背影和那不可名狀的異域特徵亦步亦趨、徘徊不前。正在你為她們所深深吸引而想與之親近卻又反觀自己自嘆不如想要退縮的時候,她們用純真歡笑的眉角餘光斜睨過來,或是勻出一抹淺笑向你投來,大有普天同樂的博愛精神。至此,你便臣服於她二人的石榴裙下,自覺未來坦途,一片光明。
殊不知,她們二人卻是馬賽克鑲嵌成的美麗陷阱。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在普通人眼中,美即真理。尋得了美麗的化身,便覺已與真理同行,便不再細細探究。其實,如果能夠做到冷眼旁觀,不為心裡的衝動所蒙蔽雙眼,你會發現在她們的眉眼之間,周身上下藏著不計其數的苦難之人:形形色色的傷心人卻已失去逃離這片苦海的機會。如若本著老學究那樣的探索精神,你還會發現這許許多多的苦難人中女人卻是最為多的。
滬港兩城再怎麼光鮮,再怎麼浮華,終究是虛幻泡影。都說繁華盡處歸於平靜,而對這兩座城市來說卻可謂歸於痛苦。他們是建於千百年封建思想根基之上空中樓閣,猶如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及至碰觸,方曉其本來面目。這對於那些本就已身陷時代囹圄的女性是註定無可遁逃的深淵。她們希冀乘著時代的風帆尋得她們自己的幸福之地,又難以掙脫傳統思想的桎梏,於是茫茫然盼望著興許有一天能誤打誤撞地望見那心中的一片天地。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又有幾個人能有這等的運氣。普天之下芸芸眾生只有如此的困局:理想像是設計精巧的捕鼠器,進口極寬,陷阱那頭的窄洞里五光十色,誘得人直往裡鑽,待到發現那只是些浮光掠影想要回頭時,卻發現已是瞭然一生,無可追回了。不似男人,大不了好漢不回頭,天下之大沒有闖不出的一片天地。這些個或家雀或金絲鳥的婦道人家在那個年代,再怎麼飛也逃不出頭頂那片天。於是硬著頭皮把剩下的日子渾渾噩噩地熬過去,多少的委屈、不甘、怨恨、哀嘆都一股腦兒地融入瑣細的生活中,教那如水的歲月給沖淡了,但在細細品味的時候,那苦澀的滋味依舊會刺激味蕾,揭開那早已被遺忘卻又刻骨銘心的傷痛。有的把這杯水小心珍藏,酸甜苦辣冷暖自知;有的一口吞下強忍苦楚;有的則當街潑灑,大鬧一番,要讓眾人也嘗嘗這苦水的滋味。不論怎樣的結局都是凄楚的。一個女人的一生沒落了,另一個女人的苦難歷史也要上演了。就這樣循環往複、層層疊疊,才撐起這兩座城市的華貴外貌。她們是鏡花水月的鋪就者,海市蜃樓的奠基石。
書中的這些女人們,有的國色天香,有的相貌平平;有的出身尊貴,有的生來貧賤,卻都免不了為時代所束縛,個個形同傀儡,到時候就算已無所掛礙,也還是向那註定的結局走去。第一爐香里的葛薇龍為了實現心中的愛情理想,不惜犧牲自己的大好年華,淪為上流社會的娼妓:一邊為內心空虛無處排解的梁太太尋覓合宜的做樂玩伴,一邊以此獲利,盡供喬琪揮霍,遊戲人生以便滿足心愛之人能長久地與其共處一室。然而她終究還是沒能感化喬琪,他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面上對薇龍百般呵護體貼,實則對其並沒有動真情實意。有的只是互相的利用,用這虛幻的泡影聊以自慰。
第二爐香中羅傑的悲劇則是源於女性思想封閉,對殘酷現實難以接受引發的連鎖反應。從最初愫細在他們的新婚之夜因從未接受過「愛的教育」而被羅傑的行為嚇到,倉皇出逃。羅傑通過他的調查逐漸地由最開始的困惑不解到後來的坦然接受,對愫細妥協「柏拉圖式」的婚姻,努力排斥周圍人對自己的誤解和誹謗,希冀逃離香港到一個無人認識他們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再到哆玲妲太太引誘羅傑,一語道破其心中深深潛藏著的恐懼……這諸多的因素綜合在一起,終於釀成一場悲劇。
茉莉香片里的傳慶由於在家中郁不得志,遭受排擠,於是將自己的悲慘出身和性格缺陷全部歸咎於母親當初錯誤的決定。在得知自己本有可能成為言教授的兒子後,將滿腔的怒火灑向言教授那無辜的女兒言丹朱。丹朱真心喜歡傳慶,卻不了解傳慶對她的羨慕,對她的懼怕,以至於最後升華為對她的恨。這可以說是香港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上一輩人的恩怨糾葛在下一代人身上還是以悲劇收場。心經里女兒對父親那份畸形的愛步步緊逼,導致家庭支離破碎,人人都得忍受屬於自己的那份痛苦。封鎖中午電車上兩個男女的偶遇,給女方帶來了諸多的遐想,從一開始的理性思考逐漸變為感性的期盼,殊不知這一切只不過是為了打發幾個小時內電車停滯不前的無聊時光而進行的一場閑談。電車重新開動的時候也是夢醒的一刻。
上述小說中的女主角基本上都是以一個凄慘、失落的結局收尾。而傾城之戀可謂是一個意外,白流蘇應在家中受到姑嫂排擠,正欲擺脫當下的窘境,遇到徐太太巧言令色為其安排了一個相處的對象——范柳原。這二位本是陰差陽錯湊成一對,卻是將錯就錯慢慢熟識起來。然而兩人在婚姻方面卻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流蘇對柳原沒動真感情,確實真希望嫁給他;而柳原卻不想娶一個對自己沒有感情的女人來管束自己,定要流蘇愛上他。於是就把這段感情暫放一邊,各奔東西了。然而終抵不過沒有對方的歲月的啃噬,咬得兩人心上痒痒的。最後還是在香港同居了。儘管沒有婚姻的保障,但總算眼前還是有希望的。隨著屋外聲聲炮響,香港捲入了戰爭的水火之中,此時范柳原已奔赴英國,只留下流蘇一人守著他們香港的宅邸。流彈飛炮擊中了他們的房子,幸而流蘇及時躲避,沒有受傷。柳原得知消息,趕回香港。與流蘇重聚時,心裡一塊石頭終於落地。經過這麼一次生離死別,終於決定要一生一世守護著流蘇。這對於流蘇來說是一個喜劇,但是這美滿結局的代價卻是香港這一座城市的傾覆,成千上萬人的死亡與痛苦成就了她的佳話。
之後的琉璃瓦有點類似於我們現在熱議的「相親問題」:兒女看上眼的父母看不上眼;兒女不感興趣的,父母卻搶著籠絡。姚先生一共八個女兒,是夠他發愁的了。
個人覺得,最後兩篇《金鎖記》和《連環套》所表達的主題是相似的且比較深刻。七巧是一個典型的封建社會中層階級婦女形象代表,正是由於她處於這麼一個高比不過王公貴族,低不如市井鄉民卑賤的中間地帶,才決定了她心高氣傲卻又不得不低頭做人的性格與處世態度。她嫁到姜家,於娘家來說是件撐門面的大好事,而對她自己來說,嫁給一個殘廢的男人,既沒有真情也沒有實愛,受盡了婆家的欺壓和嘲弄,然而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這不啻為一個精巧的牢籠,使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於是七巧用她那強悍的外表來保護她那顆脆弱易碎的心。以至於在丈夫和婆婆接連死後帶著一雙兒女分家之後,也用同樣苛刻的方式教育他們,將她那些陳腐的思想灌輸給他們,最後將這幅鎖了她一輩子的手銬腳鐐,傳給了自己的子孫後代。這枷鎖不僅斷送了她自己的幸福,也同樣將長白、長安以及周圍的人都鎖在了自己的內心,唯有七巧死,才得以解脫。
而霓喜則是廣大封建農村婦女的縮影,終其一生都不由自主,在男權社會中任人宰割、隨波逐流。受到當時社會封建傳統思想束縛,導致眾多像霓喜這樣的婦女目光短淺、身無長技,只有依傍男人才可以有機會打到自己人生的頂峰,然而這樣的幸運兒畢竟是少數。自從霓喜被賣給來港經商的印度商人雅赫雅後,她的苦難歷史就開始了。儘管在他身邊十幾年,也為他生下了一兒半女,但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和愛護,因而只有在旁的男人對她投來的含情脈脈的目光中得到一點女人理所應得的溫情。但這無形中,這也成為了霓喜與雅赫雅決裂的導火索,導致霓喜最終離開。但她既無資財,又無營生的本領,加之幼子傍身,因此霓喜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另覓一個可以依傍的男人。不論是後來的藥鋪掌柜竇堯芳,還是那個英國的湯姆生先生,均是已有家室的男人,儘管再對霓喜疼愛,也終究不是明媒正娶,沒有合法的身份地位。所以在堯芳的遺產爭奪之中以及在湯姆森的金錢利誘之下,她都是被動的,除了逆來順受別無他法。在這樣的命運壓迫之下,儘管歲月飛逝,她心中仍然抱有一絲希望,認為自己仍然有找到幸福的機會。她這最後一絲希望的破滅,是隨著雅赫雅的弟弟發利斯上門提親而告終的:因為他要娶的不是她,而是她年幼的女兒。雖是一波三折,然而細細想來,幾段感情最終的結果卻是似曾相識。霓喜這一生就好比一隻玩物,幾經易主,最終落得個遭人遺棄的下場。
看完全書,不禁對這些在時代的激流中曲折前進卻又被洪流裹挾帶入苦痛深淵的女人們嗟嘆惋惜,斯人的悲劇已經逝去,望來人的故事能多一點溫情與歡欣,以祭奠她們幽游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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