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城市

卡爾維諾寫過很多城市,蛛網之城,兩個半邊城市構成的城市,建在地下湖上的城市。無論什麼樣的城市,都是馬可·波羅看到的,講給忽必烈聽的,但卡爾維諾沒看到過這些城市,所以他只能稱之為「看不見的城市」。

有一座馬可·波羅從不曾看到的,忽必烈從沒聽到的,卡爾維諾不曾寫出的,城市。那麼,這樣的一座城市,才被叫做「看不見的城市」。

無論是被描述出來的烏托邦,還是空想社會主義,都已經為人所知了。你還記得多年以前你第一次玩積木時拼湊的城市嗎,那是你最隱秘的渴望和歸屬,是你想要見到的城市——你可能會反駁,你從未看到過類似你拼出的那樣的城市,但實際並非如此,你心底清楚,你已經通過腦海中綿延的想像,晃動的手指中不安的積木,把這座城市切實地擺在了你的面前。

你會想,那麼怎樣的城市我沒有見到過呢,你開始在腦海中構思一座只屬於你的城市,冠以你的名字。

有一座雄偉的城門——從你幼時的積木就可以看出。那座扁平的、飾有巴洛克風格花紋的城門卻有著紅磚製成的雉堞。這座城門風格詭異,但在你的心裡,一定是高聳入雲,巍峨挺立的:保護城市裡的一切。

這座城市用來貯藏無處安放的疲憊不堪的靈魂,他們有很多相似之處,最重要的是他們和你很像。也許有很多這樣的靈魂,也許只有你一個在這裡。

你的城堡,你的房間,牆體白色,令人懷疑是否粉刷過。床頭掛著一副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作《最後的審判》的局部縮小版復刻,昭示著你對真理和人文主義的理解和追求。床邊的白紗窗帘抵擋不住的初生太陽的焦灼光芒,躺在床上逆光能看到塵埃在黑白條紋被子上跳躍起舞,它們踩著條紋就像踩著鋼琴鍵,自己為自己鼓舞。伸出手便能擁抱著塵埃美妙舞蹈,你這麼想,獨自在床上的舞蹈永遠比不上兩個人的快活,你遲疑了一會兒起身披上了外套便出門了。

晌午,寂靜無風,度過了七日性命的蟬喑啞無聲,五十年樹齡的法國梧桐之間沒有交談靜默地站在道路兩旁,沒有在道路中追逐的車,沒有形色匆忙的人們,沒有嘈雜的噪音。樹蔭一片片地交錯著連綿著,沿著涼蔭避開驕陽走下去,取代鱗次櫛比的大樓的是簡約的紅磚建築,斑駁的牆磚約有兩米高,圈著每一座院落,類似於日本的獨居,又有七八十年代中國內陸四合院的樣子。牆磚上暗紅色和青色的苔痕交錯,磚與磚之間是灰白色的水泥,吞吐著凹凸不平的砂礫,這些寂寞的砂礫也許來自河底,也許來自海堤。無論身處何方,你渴慕遇見一個與你契合的靈魂的願望依舊強烈,你希望這個人就像和你從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繼續走,一直走,沿著通衢大道,沿著行道樹的陰影,踏著光和影勾勒出的潑墨山水畫。太陽的光芒刺痛了你的皮膚,你的汗開始向下淌,熱得你直想坐在涼風裡一動不動,那個你能說:"Good morning,My Princess."的女人怎麼還不出現。你腳步開始亂了,你的心亂了,你的她在哪?那片樹蔭,那個街道,那個轉角,那個常去的茶館,都沒有她的身影。

熱浪翻滾著釋放著最後的能量,下午的餘熱還沒過去,你就找到了最忠誠的玩伴,她欣賞你的心靈,愛慕你的怪癖,容忍你的脾氣,雖然她可能不是你一直在找的那個。但你還是將她帶入你的城堡、你的房間,你並不知道你此前是否帶過別的女人來到這裡,你不在乎,你認為是第一次將她帶回來。迫不及待地將她拉到你的床上,趁著陽光還沒有下樓,邀請她觀看塵埃關於琴鍵的舞蹈,她邊看邊告訴你塵埃是會開出花來的,一旦塵埃都開出了妖冶的花朵,請你記得她。你無心聽她講話,你的思想遊離在她的身體里。左手手指遊走在她的眼,鼻,唇,繞過她的顴骨,手掌撫摸著她後腦的頭髮,抬起她的頭,鼻尖錯開一個輕微的角度,就能完全地吻住她的唇,慢慢將舌尖深入她的口中,她的貝齒起初不願意張開,被你舔到酸軟才放你進來。右手在她的左胯摩挲,順著緊身連衣裙的紋路向上,體會她肋間隨著呼吸的一起一伏,背後的拉鏈似乎只等你的觸摸,內衣扣也含苞待放。褪去所有繁華,手指是衝鋒號,舌頭是掠奪土地的戰馬,一寸寸的皮膚都成為你的疆場。只有當你和她赤身裸體纏繞在床上的時候,你內心是充實的,最該被溫暖的地方被最濕熱的地方包裹,她和你朝著同一個方向側躺,你嗅著她的發,揉著她的乳,帶動她的身體做著最美麗的運動。她突然起身坐在你的身上,你平躺的姿勢,迷惑的眼神,扶著她渾圓的臀,她上下搖擺的乳房,她斷斷續續的呻吟,她氣若遊絲地宣稱她面對著耶穌,面對著牆上的《最後的審判》,她彷彿接受審判一樣猛然痛苦,又幾近釋懷的歡快,那時你覺得你是身軀高大、神態威嚴的救世主基督,表示著審判的開始和結束。魚水之歡,翻雲覆雨,這對你來說是第一次,但你十分熟練,猶如這些動作已經和她做過數百上千次,從不厭倦,你知道她的高潮,她知道你的敏感,她的手圍繞著你的乳尖,你的手撫摸著她的蝴蝶骨,微弱的電流感隨著手指流過全身,顫慄不已。她總是先於你到達高潮,這次也不例外,你好奇自己為什麼知道這些,明明是第一次。你感受到她輕微的抽搐和突如其來的溫熱,漸漸疲憊的她,你索性加快速度,終於盡歡。她躺在你的身側,她許久沉默不語。再也看不到跳舞的塵埃了,太陽已經住進了閣樓。「如果我將來跟別人走了,愛上了除你以外的人,」她頓了一頓,你的內心毫無波動,彷彿這話她已經說了很多次了,「答應我,你一定要忘了我,不要再給我任何機會——哪怕我深夜痛苦,向你求助——不要施捨,不要憐憫我,不要再次喚醒我對你的愛。」語氣冷淡得混入夜色就悄然不見了。

你又醒了。你還是獨自躺在床上看塵埃的舞蹈,恍惚間你看到了每顆塵埃都染成了紅色的彼岸花,落在黑白的被子上十分醒目,你床側有人躺過的痕迹,你伸手探去,空空蕩蕩,沒有溫度。枕頭上有一個精緻的凹陷,你將頭放在凹陷里,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於是你又感到寂寞,遲疑了一會兒,你披上外套出門了。

你又找到了一個玩伴,你覺得你們是第一次初見,你決定約她去一個從來沒去過的美術館,裡面有真正的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作,並不像你床頭的那副贗品那般。當你在審視波提切利的《春》時,她提出要去衛生間,你幫她拿著手袋,她的手袋是荔枝紋路,大理石花紋的,和你靠著的大理石走廊扶手十分相似。那一瞬間,你就知道她要離開你了——不知道諸位有沒有這樣的感受,總有那麼一瞬間,你知道對方就要離開你了,這可能是個很小的契機,就像是這大理石一樣固執地這麼認為。

你的心猛然醒悟,夜夜笙歌是她,日日綺麗也是她。她還沒出來,你越發篤定她要離開你了。你開始惶恐不安,你還沒想好怎麼去表示審判的結束。於是你只好折回展覽館,將手袋放在《春》前,希望一切美好都裝進這手袋跟隨著她。

這是在你的城市裡,發生的故事,它依舊不是一個看不見的城市。「看不見的城市」究竟是什麼樣子?也許你知道,也許沒有人知道。

推薦閱讀:

TAG:小說創作 | 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Calvin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