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後遺症

理學這一古老而龐大的思想意識大廈,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就被推倒了;新中國建立之後,為了給馬克思主義騰挪地盤,它的斷壁殘垣又受到清肅,遺迹幾乎蕩然無存。以至於現在我與朋友們談論起它,往往要用很大的勁,才能讓一些人恍然憶起,彷彿憶起家中一件印象模糊的無用老古董,朱熹、王守仁這般賢哲的名字,也已封塵日久,陌生而遙遠了。

去年冬天的時候,我回老家,與一位近九十歲的長者閑聊。他在民國時讀過私塾,現在是個鄉村基督教會的講經人。我們談論的話題是基督教,但當我無意間提到朱熹這個名字時,他肅然起敬,脫口接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朱夫子啊。聖門的學問過時了。」這是多少年來,我在現實生活中第一次聽到有人還尊朱熹為「夫子」。

但就像樹被砍了,泥土中還留著樹根一樣。理學的上層建築雖然已不復存在,但其根須還留著山野鄉村與街巷市井間,從來沒有遠離過我們。「講道理」,「傷天理」,「問良心」這類口頭禪,依舊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慣常用語;「尊師敬長」,「好好學習」,「勤奮節儉」等傳統觀念,依舊是我們某些家庭教育子女的金科玉律。

中國在西化的道路上急行了一百多年,表面上似乎已全盤西化——無論是衣著、生活方式,還是思維及行為習慣,都已經與歐美沒有多大區別——但假如把一個普通的中國人(極端西化了的香蕉人除外)與一個普通的歐洲人放在一起觀察,還是能慢慢發現他們之間有著顯著的差異。這些差異不在於體貌、語言等種族特徵,而在於文化背景——歐洲人的文化背景是基督教,而現代中國人的文化背景是儒家傳統,確切地說是儒家的理學傳統。

早在十九世紀的時候,歐洲的一些哲人便發現了中國的特別之處,其中德國哲學家弗里德里希·威廉·約瑟夫·馮·謝林的看法最具代表性,他說:「全球大約生活著十億人(筆者按:據義大利人口學家馬西母.利維巴茨估計,公元1880年時,全球的人口規模為9.54億),其中三億生活在中國的土地上。其餘的人類在漫長的文化發展道路上,向西方與北方邁進時,逐漸分化為各個不同的民族,而在亞洲最東部的中國,卻呈現出一個穩固的整體,它幅員遼闊,不受任何外來影響;它孤芳自賞,與眾不同。這使得它成為一個與其他散居的民族迥然不同的第二人類。」

這個當時看起來,「頹落、平庸、迂腐和乾巴巴的形式主義」的第二人類,在謝林看來,有著兩個醒目的特徵。

第一、它的歷史悠久而連續,簡直就像史前狀態的一具木乃伊。他說:「世界上那些最古老的帝國都消失了,亞述、米底、波斯、希臘和羅馬等帝國早已沒落。然而中國,卻像不知其源頭的河流,始終在從容的流淌著,在千百年這樣漫長的歲月中,竟然絲毫沒有失去光彩與威嚴。」

第二,它徹底的非宗教意識。謝林說:「在眾多同樣古老的民族中間,中華民族是個絕對沒有神話的民族,它的發展彷彿完全脫離了神話運動,而轉向了人類生存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方面。對於許多國家和民族,神話過程發揮了巨大的威力,而唯有中國卻是一個偉大的、獨特的例外。」

「事實上,在佛教傳入之前,中國沒有僧侶,即便翻遍中國最早的文籍,也找不到任何表示僧人的文字與符號。中國原本是一個根本沒有僧侶或者說絕對非僧侶化的國家,要確切把握中國的特性,這一點是不容忽視的。」

(註:以上關於謝林的話,皆引自他的演講論文《中國——神化哲學》。參見《德國思想家論中國》第134頁至173頁,(德)夏瑞春編,陳愛政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一版。謝林生於公元1775年,死於公元1854年,黑格爾給他這位朋友貼的標籤是「客觀唯心主義者」。)

對於西方人而言,這兩大特徵構成了一個巨大的悖論,即:一個沒有宗教意識,缺乏終極關懷的民族;因何沒有墮落入狂縱或虛無的泥潭,反而生生不息,持續了數千年仍沒有喪失掉生機?

其中的原因,無論在西方,還是在中國,本不是什麼秘密——中國的傳統文化雖然是非宗教的,但它提供的那套價值觀念,卻像基督教提供的那套價值觀念一樣,能夠滋潤強健東亞人的心靈。

然而,這種不是秘密的東西,卻讓我們現在的中國人感到無比困惑。因為我們認定,老祖宗創造與堅持的那套東西雖好,卻不能與現代化社會兼容。它過時了。

在晚清的時候,張之洞等一批士大夫,曾設想把西方的知識、技藝與中國的道德傳統相嫁接,謂之「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但這種主張過於模糊,因為它可以解出三種不同的含義:1、以傳統的精神道德為體,政治制度、禮法制度都可以學習西方。2、以傳統的禮法制度與精神道德為體,政治制度可以學習西方;3、以中國傳統的政治制度、禮法制度及精神道德為體,只學習西方的技藝。

張之洞在公元1898年提出這一主張時,他的身份是清朝的封疆大吏,因此他所明說的「體」字,只能是第三種含義——維護清朝的君主制政體,傳統禮法及舊有道德——儘管他可能在心裡認同日本人「東方道德,西方技藝」的主張,但萬萬不敢說破。

梁啟超曾著文嘲笑張之洞,說他宣揚這種觀念的書:「不三十年將化為灰燼,為塵埃野馬,其灰其塵,偶因風揚起,聞者猶將掩鼻而過之。」

事情不幸被梁啟超說中,僅過了二十年,五四新文化運動狂飆突起,陳獨秀、胡適之、魯迅等一般文藝健將們,連中國的「體」也不想要了。他們決然清算傳統的精神道德,主張全盤深度西化,除了保留黃種人的體貌之外,一切的一切——古書、漢字、風俗習慣、思維方式等等,所有舊有的東西,全部革其命。

可新文化運動的健將們很快遇上了一個難題,技藝、政體、法律制度這些東西都是外在的,可以直接拿來;但西方的精神道德存在於人的心靈之中,無形無跡,不容易直接拿來。另外,舊的精神道德假如被徹底破壞了,而新的、西方的道德拿不來怎麼辦?中國人的心靈,總不能荒漠著、空虛著?

毫無疑問,西方的精神道德基礎是基督教文化,中國徹底西化的最直接辦法便是基督教化。但基督教宣揚上帝創世論,是一種有神宗教;而中國的士人很難接受一個人格化神的存在,即便那些新文化運動的健將們,骨子裡仍舊是士人,讓他們徹底信仰基督教,有諸多困難。

而恰在此時,他們有了第二種選擇。有一群激進的西方人,在俄國鼓搗出了一場蘇維埃革命,這場革命不僅要革除西方的舊政體、舊制度,而且還要革除西方的舊精神舊道德。

蘇俄要建立的新精神新道德,不是以基督教為背景的,而是以唯物主義為基礎的,他們否認宇宙間有一至高至尊的人格化的神存在。

這種唯物主義新道德體現出來的終極價值目的,是開萬世之太平,實現世界大同(共產主義);在此前提下,每個人的生命自然只有為此崇高的目標服務才有意義。

中國的士人們對此無疑感到非常親切,因為這種理論與中國的傳統基本暗合。中國的舊道德體現出來的終極價值目的,也是開萬世之太平,實現世界大同;只不過在舊中國,那個美妙的大同世界存在於過去,而在蘇俄人那裡,那個天堂式的大同世界,則在遙遠的未來。

這似乎不應該成為中國人接受唯物主義道德價值觀的一個障礙,事實上它也確實不是障礙。

然而,新中國建立後,中國在全面推行唯物主義新道德觀時,卻遇到了諸多困難。毛澤東與他的一些同事們認為:新道德觀之所以不能在中國的土地上順利紮根,是因為中國傳統的舊精神道德仍在作怪——它們仍不斷從舊式知識分子的腦袋裡,以及從古書、文物、墳塋中伸出手來,大搞破壞。五四新文化運動因為沒有政權的支持,搞得不夠徹底,中國應該藉助政權的力量,重新搞一次徹底的文化革命。

可是,唯物主義新價值觀與中國的舊價值觀相比,有個致命的缺陷——它在本質上是利他的,類似於中國傳統中的墨家精神。在自然界中,所有生物的本性都是利己的,利他行為雖然也偶然存在,但不是生物動機的常態。人也一樣,人的本性第一位利己,第二位利群,第三位才是利其他。

唯物主義新價值觀將人的利群性排在第一位,試圖以此壓制人的利己性,這違背了自然律,註定不可能獲得成功。

到1976年時,中國的第二次新文化運動基本失敗,五四時期一些哲人的擔心變成了現實——舊的精神道德破壞了,而新的精神道德沒有建立起來。

許多人開始驚呼信仰破滅,擔憂自此人心大壞。

事實上人心自此確實壞了些,但並沒有壞到不可收拾,因為中國的傳統文化存續了數千年,博大根深,不是用幾十年時間就可輕易毀滅的——它作為一棵大樹雖然已不復存在,但它的根須還深扎在絕大多數人的心間。我國當前的政治、經濟成就,亦間接得益於此。

但是不管怎樣,一個民族的精神世界,不能長久荒蕪,不能永遠只要根須,不要上層的株干枝葉。

當前,對於怎樣才能重建我們毀掉的精神家園問題,社會上主要流行兩種意見。

一種意見認為,中國還是需要基督教化,只有基督教才能讓中國實現真正的現代化,才能救中國。某些極端的海外華人甚至認為,應該向中土輸送十萬傳教士,幫助中國迅速基督教化。

第二種意見認為,中國應該重新找回自己的精神傳統,接上儒家的統緒。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時候,基督教文化救中國的論調,曾在大部分知識精英之間流行,蔚然成勢;但近些年隨著中國呈復興之勢,文化自信開始回歸,這種論調悄然式微,國學慢慢趨熱,找回傳統精神的意識漸成主流。

可是,傳統雖然親切,回歸的口號雖然好喊,經、史雖然容易讀;但要落實到具體的操作層面,卻不免讓人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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