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秋天的一刻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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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很喜歡的一篇文章,最近失而復得,讀起來又是另外一種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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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過第一台車不是我們的錯,隔著校門我們看著七路車緩緩駛過。第二台車停站的時候我們沒有擠上去。然後我們望著遠處的松樹等待第三台車的到來。一陣微風過後月亮突然浮現在我們身後的天邊,兩側的路燈驟然亮起。
「還是走著回去吧。」我提議道。
儘管她已聽從我的勸告,可她還是不情願地轉身看了看站牌。
「別看啦,也就三站地。」我拽著她的書包沿著路邊的落葉向下走去。向南而過的風吹過我們的耳朵發出低吟般的響聲,她張開雙臂試圖收攏被風揚起的頭髮。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在將近三個月的時間裡我總是在一些不經意的場合里錯以為機會走到了我面前,卻沒有一次將心裡的念頭講出口過。而這一次或許機會真的來了,我默默掐算著,可以走一刻鐘的路程,假如我們說上五十句話,總該夾雜著兩句我想說的吧。
「咦?」她用不知從哪變出來的頭繩把頭髮紮起來了,她問我:「你家不是在上面嗎,不回家啦?」
「我今天去我舅舅家。」舅舅?我姥姥辛苦了一輩子,徒增了四個女兒,在我四姨出生之後反而是我姥爺放棄了繼續生育的打算,可能是他已無法忍受家裡再出現第五個丫頭對他的打擊。「離你那不算遠,再走一刻鐘就差不多了。」再走一刻鐘是我從她家走回校門口,隨後等十一路快點回家。
「那就算是你送我回家嘍。」她說。
我們又陷入了無語的荒原,我開始構思自己的開場白:其實……我一直挺……不行,這太直接了;我們認識了多久了?這還用問?從上初一那天算,兩年零三個月,不然就用海涅的詩開頭吧。
「天氣預報說今天會下雪。」她說,「一下雪秋天就過去了,這個秋天我總覺得特不舒服。」
「已經連續三天都說要下雪了,看來他們也只能呼風喚雨,對雪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麼冷,真不知道Little Eye怎麼樣了?」
那是只鴿子,名字是我從都德的一個短篇題目借來給它用的。夏末的一個多雨的下午,我把它帶到學校告訴別人這是我在路上撿到的斷了腿的天使。這自然也吸引了她的憐憫。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們包紮了鴿子的傷口,我答應待它傷養好後再帶出來。幾天前,她居然要看看那隻鴿子長大了沒有。晚上我再拜訪我表哥時被他趕出來了。他責問我鴿子腿是怎麼斷的。我說演戲總得真實點才有人信。「真實?」他抄起鐵鍬沖著我喊,「你他媽把這一籠的鴿子腿掰斷,她還能抱著你哭吶!」
我表哥告訴我的,他說想要讓女孩子喜歡你就得寫一手好文字,要寫成讓她們看後傷心地哭或是幸福地笑的那種。「當然,要是能讓她們幸福地哭就是極致了。」他介紹我抄用歌德的《維特》。後來在此基礎上我又發現兩位非常適用的作家:郁達夫和徐志摩。每次上作文課我都搶著上台朗誦作文,一讀就是幾篇。看情形就像是郁達夫和徐志摩之間的賽詩會。漸漸我發現我讀徐志摩時下面哭的女生更多一些,以至於到現在我還是很尊重他。
「聽說你還讀《論語》和《詩經》了呢,你都厲害得不可思議。」
這可是我自己悟出來的:要是想進一步討女孩子的羨慕,就要去讀一些她們看不懂我也看不懂的書。我家有本梵文的佛經,看這個有點誇張,先秦兩漢的書籍最合適,如果是沒有註解的那種就更好了。
「呃——」我在想孔子說的哪一句能用來作為我的表白。想了很久我就記得「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這還是上課必背的那段。
那一年我們15歲,我不可自制地喜歡她,有時我就琢磨這種愛戀地感覺源於何時,而且我為什麼這般痴狂地迷戀一個人。時常在夜深人靜我父母睡熟後我悄悄溜出家門在無人的街道狂奔半個小時跑到她家的大門口看著窗戶後面微微吹起的粉色窗帘,天亮之前我會掏出從班級帶出的粉筆在牆上、馬路以及楊樹皮上寫滿她的名字。我瘋狂地看書,原因僅僅是她相信我會成為一個大才子。這之後的幾年我都沒有找到那種如此迷戀一個女孩的感覺。似乎在當時她是不存在的,我只是在全心愛一個我不斷填充修改的完美形象。
五六年之後我們在一家燒烤店裡的時候我們借著中學時代的往事踏上了回憶之路。我們談起班主任那雙總愛露出來的「胖頭魚」腿,談起李江南跑到酒店給他女友拉皮條時奇怪的表情。只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總像散開路旁的蒲公英一樣被我們小心地繞開了。
「其實我那時候一直都挺喜歡你的。」我看著火爐冒出的白煙漫不經心地說。
「可是你太花心了。」她喝一口可樂,「你女朋友剛出去你就要勾引我。哼!」
「可能是,」我將她的杯子續滿,「那時候不是。」
那時候我走在台階上跟在她後面,數著走過的步子。我知道如果今天再不能說出口,或許此後我也絕無這樣的機會。拐過路口時我叫了她一聲。「嗯?」她停住看著我。
「我,我姥爺生了四個女兒,你說他為什麼沒有兒子呢?」
「可能是你姥爺的媽媽一個女兒也沒有吧?」她說著繼續往前趕路。
「哎?這倒是真的,他也是只有三個兄弟。」我說完就後悔了,我跟她附和什麼呢?
「我要去我舅舅家!」我大聲叫道,「我要在他家住一夜!」
「我知道。你嚷什麼呀?」
我快走幾步和她並排前行,低頭看著她的手臂。我幾次想抓起她的手都沒有足夠的勇氣。
「你在幹嗎?地上有錢嗎?」
「沒有。」我沮喪地說,「你的指甲挺漂亮,牛奶色的。」
「是嗎?」她笑了,「可你的指甲是巧克力色的。」
我後來留了很長的指甲,無聊時我就對著燈光修指甲,我總想擁有她那雙翡翠一樣的指甲。
「你走得太快了,本來是一刻鐘的路,現在就剩五分鐘了。」
「我都快餓死了。七路車!」她跳起來,「都是你,你說沒車了的。」
「反正快到了,坐下來歇一會吧,正好我還有個秘密告訴你。」
「你就說吧,躲躲閃閃的。」
「其實我真的挺喜歡你的。」在燒烤店裡我對她說了這個秘密,「至少在那麼長的一段時間裡。」
「別逗了,你女朋友像收麥子一樣一茬茬地換,」她放下杯子笑著向我湊近一點,「你想把我編到第幾茬?」
「我沒說假話。」我說,「不然這樣,這個瓶蓋我摳開,要是中獎了那就是上天都在見證我說真話。」可能是我用力過猛,瓶蓋落在地上。我鑽到桌下掏出我事先備好的瓶蓋,起身遞給她。我長舒了一口氣:「只有千分之幾的中獎率。」她看著瓶蓋表情嚴肅起來,把玩著瓶蓋像是自言自語道:「可你當時為什麼不直接說呢?」
我滿意地笑了。我女朋友突然走進來問我在笑什麼。
「她剛對我說了個笑話,」我對女友解釋,「說戰爭結束後,一個從戰場下來的士兵給他媽媽打電話說他要帶了戰友回來一起生活。『行啊。』兒子回來她當然高興了。『可他雙眼被機打瞎了。』『也好,我們照顧他。』『他失去了左腿。』沉默。『雙臂也被截斷了。』『孩子,』那邊說話了,『這樣的英雄國家會負責的,為什麼非要到咱家住呢?』電話掛斷了,士兵跳樓了。等他媽媽看到孩子的屍體時,疑惑覆蓋了悲傷,痛苦充滿了她的心。她問死去的兒子:可你當時為什麼不直接說呢?」
「我可不覺得這是笑話,」女朋友說,「這挺悲哀的。」
「是啊,」她有些感傷地說,「可你當時為什麼不直接說呢?」
空氣一度凝結在我們三個人的四周。
我當時是想說來著,卻無法鼓起足夠的勇氣。快到她家的時候,我停下來望著她慢慢遠去的背影,看著手錶我決定一分鐘後就對著天空大喊:我沒有什麼舅舅就是想送你我就是喜歡你!一,二,三……我默數著,一個不知趣的人居然過來向我問路。
「那邊,樓後面就是。」我不耐煩地指了指。
「哪呀?」他還纏著我,「黑燈瞎火的。」
「就那兒。」我向前跑兩步甩開他,重新看錶。
過去55秒了。我已經看不到她了。
56秒了。算上我媽我姥爺有四個女兒,我根本沒舅舅。
57秒了。其實我只想送你回家,一會兒我還得原路跑回去呢。
58秒了。我感到臉上濕濕的。
59秒了。滴——
「我喜歡你!」
我等待著自己的迴音。聲音在樓間撞來撞去最後又流回耳朵里。我打算再等一分鐘,這樣就剛好一刻鐘了。我俯下身聽著錶針在飄。當飄動的表音響足50下的時候我期待的奇蹟就是這樣發生的:
她跑回來了。
「下雪啦,你看,下雪啦!」
我仰頭望去,天空變成亮紅的顏色,我們身後的月亮漸漸消隱。雪花彷彿留戀雲間的寒意在空中起起伏伏不願落下來。「真的,」我失聲說,「秋天真的在這一刻鐘就過去了。」
她放下書包興奮地跳起來去抓半空中的雪花,就像是剛剛蛻變出繭的蝴蝶在夜色中翩翩起舞。我靜靜坐下來時不自然地哭了。我不知道她聽到我剛才的呼喊沒有。就算沒有我也不打算再向她示愛了,以後也不再會了。看著飛舞的蝴蝶,我知道凡人是不能愛仙女的。我整個初中生涯構畫的仙女在這一刻成為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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