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烤串,右手烤腸:德國清真寺小記

上周,我們收到漢堡大學一位教授的郵件,她要帶幾位學生和學者一起到杜伊斯堡來,到土耳其人聚居區的清真寺去參觀。於是我們約定同行。

北威州是德國土耳其人口最密集的州,人口並不完全集中在城市中心,反而是分散在城市的各個區域,區域之間以城市軌道相連,小有一段距離。事實上由於居住區分隔,而非雜居,我們其實鮮少有機會真正走進土耳其人聚居區一探究竟。三十分鐘後,我們為看街景,便提前兩站下了車。

這裡的第一眼,讓人恍惚有種出了德國的錯覺——儘管房子、街道依然和市內並無二致,但是氛圍卻迥然不同。這裡彷彿一片獨立運轉的「孤島星球」,毫不誇張的說,是一個與德國社會平行的土耳其小社會。看似一樣的城市規劃,但是軟氛圍迥異,更多的是土耳其語德語的雙語並行。路人也都清一色換為深棕發色、濃密黑眉的土耳其面孔,淺金色頭髮的同事走在路上成了異類,而亞洲面孔也未曾得見。

德國的初冬濕冷陰沉,然而走在這街上,卻不像其他區域那樣有一種歐陸國家肅穆寂寥的冷感,反而在黯淡的天色下,顯出一種東方特有的「熱度」來——人行道旁的食雜店鋪大開著門,各色普通超市裡不常見的蔬菜、水果色澤明艷地係數擺出,就像集市一樣,可以挑挑揀揀之後上稱稱重,巨大的石榴、種類繁多的柿子,還有德國人難以消受的各色辣椒,德國本土人很少吃的羊肉、羊排和羊腿也紛紛出現,一切都呈現出和秩序井然、流水作業的德國超市不同的調調。一路上迎面還撞來的各色婚紗店,紛紛把最妖嬈美艷、光彩奪目的婚紗、禮服擺在櫥窗里、門兩旁,一家接一家,為婚禮慶典準備的裝飾性首飾、王冠、頭飾璀璨耀眼,時而能夠看到碧綠色的婚紗裙,和火紅的男士禮服。這賦予這條街道以普通德國街巷所不具有的熱度,一種洋溢在異域風情中的火熱。

我們要去的清真寺,名字是Merkez Moschee。Merkez是土耳其語,相當於「central」的意思,Moschee就是清真寺。圍繞著它的就是土耳其人聚居區。就在這條小街後面,一個尖尖的教堂屋頂高高聳立。當我們轉個彎到達另一條街道上,清真寺的圓頂已經出現在我們左手邊的不遠處,而向右看去,一塊空地的旁邊就是剛才那座基督教堂。左手烤串,右手烤腸,兩座不同宗教的禮拜地就這樣一里之隔,相望共存。

教授已在教堂門口等我們,與之同行的還有一位年輕的土耳其女孩,她是此次清真寺之行的嚮導,也是清真寺的志願者。姑娘年紀與我相仿,個頭不高,頭上包著一條紫粉色的圍巾,凸顯出臉上一雙濃眉黑目。一笑起來,靦腆而熱烈,一邊講著英語間或德語,一邊以不確定用詞是不是能讓人明白的詢問目光看著我們,形成一種微妙的矛盾感。

「請把鞋子脫掉,注意,請一隻腳先脫掉站在地毯上,再脫另一隻,然後把鞋子放在架子上。」她溫柔的提醒我們。「這樣雙腳都不至於沾到地毯外面的地。」進入清真寺要求赤足、凈手,經過這種講求潔凈的步驟,人馬上體會到一種儀式感。

我們照樣學做,跟隨她從中間大門走了進去。

外廳是個平頂,而一踏進來,裡面挑高的、斑斕的穹頂立即形成了神聖感和眩暈感。穹頂的結構是十字花頂,呈現出建築的中央十字結構:中間是一個最高、最大的穹頂,以它為中心,呈十字還有幾個小穹頂。繁複的藤蔓和花枝以馬賽克的彩色小磚鋪就,盛開在高高的頭頂,淺藍色和淺紅色為主體,金色、淺綠色等其他色彩做以點綴,配色既乾淨溫柔、又不失華麗莊嚴。

穹頂的側牆開了一圈玻璃花窗,窗戶不大,彩色玻璃也是藍色的基調,中心裝飾著一塊黃色的花朵。抬頭望去,整個穹頂為花心,彷彿綻開了一朵花,也彷彿是一個濃縮在花朵里的星空宇宙。

從最中間的穹頂垂下一道鋼索,吊了一頂巨大的吊燈,圓環形的燈盤,墜著不勝計數的水滴形燈泡。金色的燈體圓環上,里側雕刻著紋樣,外側是花式的土耳其語,是九十九個聖人的名字,很像孔子的七十二弟子,各有他們的所長和美德。

腳下,整個大廳由一整塊地毯鋪就而成。鮮艷的紅色為底,點綴著乳白色帶有花草紋樣的橫條。這些橫條紋不僅僅是裝飾之用,在禮拜的時候人會很多,而這些橫紋就像一排排分割線,人們跪在兩個橫紋之間,形成一排排的秩序。男性在一層禮拜,女性則在二層,像音樂廳里的二排座位一樣,有一排圍欄。

有人問道:「為什麼要把男性和女性分開呢?」

姑娘指向一個正在祈禱的人,他雙手在前,跪姿匍匐在地,「這樣的姿勢需要很人專心的,而如果身邊恰好是一個美麗的女性,怎麼可能專心呢?」

「可是女性也會分心呀?」

姑娘聽了一怔,有點兒靦腆的笑開:「哈哈,可是,男人有什麼好看的呢??!」這次輪到問話的男生髮怔了,我們都哈哈一笑。

她接著說,藍色的拱頂象徵著天空,紅色的地毯象徵大地,這也是設計的初衷。

那綠色呢?

她指指頭頂說,那些細微的花紋里都有啊。但是清真寺並不要求一定要以綠色為主基調的。

(穹頂與金銅吊燈)

正對著大門方向的是主牆壁。牆上有一處凹陷下去的牆壁,木質雕刻,上有裝飾性的半圓頂,吊燈一盞,腳下微微高出地面,容一人站立。這是米哈拉布,領眾人祈禱的伊瑪目所站立的,用以引導教眾朝拜的方向。禮拜時,伊瑪目和眾人一樣,面朝牆壁方向,背對著禮拜者,而這面牆的方向則是面對麥加。

這一點與基督教堂異曲同工,在這個世界上星散各地的教堂,無論在哪裡,都是沖著耶路撒冷的方向。這種以信仰為紐帶的文化,在每一個遠離聖地的地方,都在以建築的形式無聲地表達。

而在米哈拉布旁邊,同側的牆上,左邊是一座帶有階梯的高台,叫做敏拜爾,主麻日的時候,伊瑪目會站在上面講經宣道;右邊則是一個小講台,也是伊瑪目答疑解惑所用。都是木質,雕刻得十分精美。米哈拉布上方的牆上掛著三個彩色的織物,也是文字和花草紋裝飾,姑娘說,那上面有穆罕默德的名字。

(米哈拉布和敏拜爾前祈禱的老人)

從牆壁上的馬賽克瓷磚裝飾,到穹頂,再到木質的敏拜爾和米哈拉布,都無不華麗、精美,花草紋細緻入微,極為繁複。然而和教堂不同,這裡沒有聖像,也沒有動物的雕像或圖案。在伊斯蘭教中,任何偶像都是不被允許的,只有一圈柱廊,顯得華麗的大堂里有些空曠。

我們圍成一圈,席地而坐。聽姑娘講有關這清真寺的故事。這座清真寺始建於2005年,歷時三年,2008年才開放。而在這之前,這裡的土耳其人買下了一座小飯館,把飯館關停後,用其中一間廳作為禮拜地。

她熱情平和地環顧著我們,說,「對我們而言,清真寺就是我們的家一樣,許多在德國這裡生活的土耳其人需要他們的社會關係,有困難需要解決和幫助,而清真寺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大家在這裡聚會、禮拜、祈禱、學習語言和答疑解惑,小孩子也可以在這裡接受本民族的語言學習和宗教知識。而現在,我們之所以建這個新的清真寺,一個是為了讓禮拜的人有一個更神聖的、更美麗的空間」——她頓了頓,笑盈盈的:「另外一個,也是想傳播我們的文化,讓別人認識我們,認識土耳其,認為伊斯蘭。我們不是怪物,你看,我們和你們一樣,也說話,也吃飯,也唱歌,我們是平凡人。」

我們相視一笑。

在德國,目前有約五百萬土耳其人,是目前在德外國族裔的最大群體。大規模土耳其人移居德國的歷史要追溯到五十多年前,二戰後,德國人口數量驟減,勞動力不足,社會元氣大傷,為了戰後重建,德國從南歐等過大量招攬外籍勞工。1961年,彼時的西德政府與土耳其簽訂了招工協議,大批土耳其人作為勞動力開始移居德國。

五十多年過去,至今,德國境內依然有當時土耳其勞工的後代,已經是第四代移民。這四代人的時間留給他們的除了遠離故土的孤獨,更有對自己身份認同的迷惑。

實際上,從60年代引進勞工的政策開始後,德國社會始終沒有停止對是否應該大量引進外來勞動力的討論。1973年,聯邦德國開始停止從海外募集勞工。在這之後,移民德國的方式收緊為只有通過婚姻或者作為家庭成員才可以移民德國,這促使一批已經在德國工作生活的土耳其人把家眷都接到德國定居,而非隻身返回已經告別多時的家鄉。儘管德國也曾採取積極政策鼓勵土耳其人回到自己的國家,但土耳其國內後續的局勢動蕩,使得許多人仍決定留在德國。

在異國他鄉謀生的土耳其人自然而然地聚居在一起,漸次形成了土耳其街、土耳其聚居區。而在溫飽生活穩定之後,對孤立的個體來說,人們更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慰藉和來自自身文化的滋養,人們呼喚一個共同的、屬於土耳其人伊斯蘭文化的公共空間。清真寺應運而生。

清真寺是當地居住的土耳其人學習文化、溫習教義、了解法律、教養子女的重要場所,人們除了在這裡獲得幫助,交流信息,想必更多是汲取精神上來自母語文化的滋養。夾在德國密不透風的天主教和基督新教城市中,隨處可見的教堂,陌生的文字,使得本來平均受教育水平不高的土耳其勞工及其後代難以獲得新的融入切口。

(清真寺一角的馬賽克陶瓷壁畫)

這座清真寺的建立獲得了當地人的歡迎,來自土耳其人的捐款是啟動資金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另一部分資金,則來自於德國政府和歐盟的資助——這在我意料之外。自然,歐洲多元化的文化進程和現狀,讓各個文明、文化在本土平等共存的精神,給了清真寺的興建以空間;但是我意外的是,在不予干涉、給予對方消極自由的同時,竟然會又更進一步給予資金支持。在現有情況下,這難道不會激化矛盾、擴大對方的勢力嗎?

據嚮導姑娘介紹,在德國的土耳其清真寺一般分為兩個部分,可以分別看做兩個club:一個是純粹的宗教性質,用於禮拜;另一個是世俗性質的場所,可以興辦展覽、舉辦語言班、音樂會等等,就像一個文化中心,是用於接待遊客、以世俗方式宣傳自身宗教和文化的「孔子學院」,來自德國政府的資金規定只能用於後者。聽她這樣說,我似乎能夠部分理解德國政府和歐盟的資助的用意,是為了在清真寺的建設過程中加入世俗化的因素,成為適應當地社會、當地社會也了解伊斯蘭文明的雙重窗口。這些資金似乎也可以看作干預宗教的一種介入方式,不管後效如何,也可算得上良苦用心了。

為此,這座清真寺已經做了一些改變:原本清真寺的全部窗戶都應該像二層花窗一樣是不透明的,但是為了讓路人從窗外也能看到室內,他們把一層的窗戶都改成了普通的玻璃窗,和一般的建築一樣。建設者希望透明的玻璃窗能夠打消人們對清真寺內黑箱一般的神秘猜想,從而願意接納清真寺的存在。

「我們也修改了很多規定,」她說:「原本進入清真寺的女性都必須頭戴頭巾,但是,考慮到其他國家、民族、信仰的人也可能會產生進來看看的意願,他們不想把這些人拒之門外,於是就廢除了這條規定。現在非穆斯林也可以進入禮拜區域參觀,非穆女性也可以不戴頭巾進入,都是為了讓你們能夠走進我們、理解我們。」

姑娘說了幾次,我們和你們其實都一樣。可惜,常識是,一個完全「正常的」群體,是被默認為「我們」中的一員的,不需要反覆向外界強調,「我們和你們一樣」,而這樣的反覆強調,恰恰是因為他們和當地格格不入,被視為「他者」「異類」。這也是以土耳其人為代表的伊斯蘭族群在另一個文明的地盤上所面臨的共同境遇。

因此,德國的土耳其族群被宗教有意識地組織起來。伊斯蘭教並不僅僅像基督教一樣,在今天的德國退守到個人信仰的地盤上,相反,正因為土耳其人在異國他鄉的孤立境況,不但給宗教主導個人精神世界以缺口,更給了宗教介入現實政治社會以權力——最典型的例子之一就是土耳其-伊斯蘭宗教事務聯合會(Turkish-Islamic Union for Religious Affairs)。它是當今德國最大的伊斯蘭宗教組織,不僅作為一個宗教社團存在,更重要的是它成為土耳其政府、當地伊斯蘭族群和社會之間世俗政治管理的重要角色。

截至2016年,伊斯蘭宗教事務聯合會已資助了全德國境內900座清真寺的建立。這些以宗教為切口的組織深度介入於土耳其族群的現實生活中,讓局面更為複雜多變,和當地政府的博弈也顯得頗有深意起來——

目前,德國有大約3000座清真寺和伊斯蘭禮拜地,與之相比,約4.5萬座基督教堂以十倍之距仍然是社會主流。德國地方政府對清真寺興建仍有許多規定,最顯著的一點即是清真寺不可以高於興建當地的教堂,規模不可以比教堂更宏大。儘管如此,事情仍在悄然起著變化:近幾年伊斯蘭教眾對這一規定也呈現不滿,有的宗教社團與當地政府協商博弈,甚至也有民眾上街遊行以反對這一興建規模上的不平等規定。

在同一個公共空間里,不同的文明如何共存,化為具體問題便是基督教堂與清真寺的博弈。在我所到的這座清真寺,遙望不遠處的那座基督教堂,兩座同樣承載了宗教精神的神聖建築看似相安無事,但其實平靜的水底仍然暗流涌動。建築僅僅是精神的外化,無論有無神像,都是美倫美奐,不能相容的不是建築本身,而是來往於建築中的人。

歐洲這片土地,自古存在伊斯蘭世界和本土文明的多層面互動,地緣上的接觸讓雙方彼此吸納和衝突,奧斯曼土耳其的崛起數次給歐洲帶來挑戰和威脅,近代西方對方征服和西歐民族國家的示範效應又反過頭去分解了原有的伊斯蘭帝國。這是整個歐洲大陸所有國家共同的歷史記憶,而德國在今天則處於問題的風口浪尖。

從介紹中,我們不斷聽到姑娘講述他們「已經做了……改變」,但同時,從隻言片語中,我們不斷追問,也不難窺視到歐洲本土人們的擔憂、和政府培養能夠適應當地法制社會的「現代歐洲穆斯林」的用意-從伊瑪目全部從土耳其「進口」,再到德國本地大學也可以培養「伊瑪目」;從女性不可以擔任伊瑪目到女性伊瑪目的出現……儘管許多部分都仍然沒有達到我們對「現代」意義上很多層面的理解,但畢竟,政治是妥協的藝術,任何指向平衡和和平的妥協都值得等待和讚賞。前途雖不明朗,然而跬步累積,但願總是能延緩街頭的爆發。

我們臨離開前,到了下午的禮拜時間。一些人走進來,虔誠地面對麥加,跪成一排。他們穿著各行各業的制服,有清潔工,有道路工人,也有人穿著筆挺的西裝。在生活中,這些不同職業、不同收入的人們彷彿應該是一個個分離的原子,本無交集,但是在這一刻,在虔誠的跪拜中,他們面向同一個方向,在同一個信仰中獲得相同的慰藉。懷著共同的虔誠,在清真寺里,他們的心意,大概也最大程度地相通了。

對我這個「外人」來說,最大的祈願卻是無論哪個地區,烤腸和烤串都能並行不悖,人們可以自由選擇,交互品嘗。

那可能是個烏托邦,或許也可以算作大同世界了吧,我想。

文/何詩弟(簡書作者) 知乎名現為忍冬,好想把倆名字統一了啊…………

原文鏈接:jianshu.com/p/45d32eac7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請聯繫作者獲得授權,並標註「簡書作者」。
推薦閱讀:

學校近日禁止回族學生穿戴頭巾,不知各位如何看待?
為什麼很多中國穆斯林能堅定地禁食豬肉,卻違反教規去酗酒?
伊斯蘭文明在近代驟然衰落?
對穆斯林「子宮傳教」的澄清
美海軍陸戰隊攻打ISIS「首都」 土耳其有何反應?

TAG:旅行 | 德國 | 伊斯蘭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