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長得丑又沒錢,你也配玩文藝?
在《孔雀》中,顧長衛就極其克制的描繪一個少女心中的「藝術」或者說「夢想」的種子剛萌芽,卻礙於特殊時代壓迫不得展露,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由此產生激烈的衝突。而《立春》的主角同樣是女人,不過由少女變為大齡剩女,主角心中「藝術」的種子,也由萌芽轉為成熟,生活的殘酷越發的凸顯。
王彩玲的悲劇令人同情,然而仔細分析產生這種悲劇的原因,主要分為外部環境因素和人物自身因素,其中,人物自身是造成悲劇最主要的因素。
先說外部因素。
在中國,學藝術有多難?在中國的十八線小縣城學藝術有多難?在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十八線小縣城學習藝術有多難?一個面相醜陋的大齡未婚女青年在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十八線小縣城學習藝術有多難?
答案是你必須冒著被當做整個城市的一樁醜聞、一個懸案、喉嚨里的一根魚刺的風險,犧牲全部踏實平凡過日子的權利,才有機會永遠孤獨。有人說「學」這個動詞放在王彩玲身上可能不合適,她自己就是個教音樂的老師。黃四寶一語道破:她不是音樂學院正式生,進修的。可以想像王彩玲心中唱歌劇這顆種子萌芽的時候,一定經歷過比《孔雀》更劇烈的掙扎,勉強堅持下來學習歌劇,她一定受了太多白眼。
學習歌劇時世俗的不理解是一種阻礙,學成後世俗的不理解是毀滅性的打擊,我們不知道王彩玲究竟有沒有極高的藝術造詣,因為小縣城裡根本沒有參照物。不僅沒有參照物,王彩玲甚至連一個願意安靜欣賞她歌唱的聽眾都沒有。
所以當她給周瑜上第一堂課時,自彈自唱滿臉陶醉,她不是在教,而是在表演,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般的表演,終於有人在旁邊專心聽她唱了(給學生上課時也絕不放棄示範的機會)表演完還要給自己打氣「我一定能唱到巴黎歌劇院去」。
叉開話題,周瑜是否能欣賞王彩玲?有人說不能,他靠近王彩玲是為了追求,並不是真心喜歡歌劇。我認為能,他是因為靠近、欣賞、崇拜,才想要追求王彩玲,這先後順序不能亂。
證據1:《立春》中有兩場極為精彩的騎自行車的戲,其中一處在開頭,一片自行車海填滿了整個鏡頭,茫然的群眾彷彿無知覺的軀殼,對廣播里的美妙歌聲毫不在乎,柴米油鹽才是他們心中頭等大事,這當然不怪他們。渾噩的車海中,周瑜停下腳步,仔細聽起歌劇,他「覺醒」了。他是被歌聲吸引,不是被王彩玲的樣貌,何況樣貌還是個減分項,周瑜的愛首先來源於欣賞。
證據2:周瑜朗誦普希金的詩,雖然不怎麼樣,但是足以證明,他的內心裡,尚且給詩和遠方留下了一點餘地,他是具有一定審美水平的。
周瑜欣賞王彩玲,但王彩玲恐怕不是很在乎周瑜的欣賞。她在北京砸鍋賣鐵也要買戶口,看《托斯卡》,開場二十分鐘才準備入場就為了等一張廉價黃牛票,我們有理由相信她教周瑜是貪圖一節課十元的課時費,在她眼裡周瑜跟其他人沒分別(可能也是因為長的抱歉)。
話題轉回來,王彩玲在小縣城裡得不到認同,更找不到知音。藝術道路充滿了坎坷,得不到知音的鼓勵,更是令人沮喪。黃四寶給王彩玲作畫時,王彩玲講了三姊妹的故事,精通多國語言的人在窮鄉僻壤,就像六指一樣是個異類。這個故事提綱挈領,概括了造成王彩玲悲劇產生的外部因素。顧長衛用了極明顯的影像風格來展示這種孤獨的痛苦。王彩玲在車站等車時,人群一片漆黑,這是王彩玲內心狀態的外化。在王彩玲心中,縣城裡的人就是這樣黑漆漆,她哭泣不願與他們同伍。而她嚮往的北京,一片輝煌璀璨。在北京,她能得到更好的待遇,更多的認同,更多的資源,更多進步的機會,那是可以實現夢想的地方,不會把她當做一個醜聞的地方。
造成王彩玲悲劇產生的人物自身因素有很多。
長相首當其衝。如果,王彩玲長了一副女鄰居般美艷的臉,又會唱歌劇,恐怕境遇會好很多,不論渣男好男都會踏破門檻前來求愛,長相好的人畢竟比長相差的人容易被幫助,這個社會真的一定程度上是看臉的。開頭旁白「我知道我是自己被自己感動了」這麼文藝的台詞,讓女鄰居和王彩玲分別說,效果簡直天差地別。如果她長的好看,在開往北京火車上,黃四寶還會說把她當哥們?如果兩人生活在北京,生活將是另一番樣子,起碼她能得到她愛的人,僅憑這一項,就勝她現在萬倍。
造成人物悲劇的根源還是在於性格。提綱挈領的三姊妹的故事,是王彩玲的自喻,王彩玲自認為是三姊妹之一的化身,事實是否如此是有待商榷的。歌劇不像語言那般可以直觀的判斷水平高低,王彩玲被生活連番痛擊唱《慕春》十分動人,但在劇團的文員那裡也只能換來一個背影,這也解釋了她為什麼考不上音樂學院只能進修,她的水平真的沒她心目中那麼高。也許她有天賦,可惜小縣城貧瘠的資源也足以磨滅這種天賦。
王彩玲很清高,很虛榮。這兩點讓這個人物在電影前段相當討人厭。瞧不起漂亮的女鄰居,女鄰居主動打招呼她也愛搭不理,明明在北京受盡白眼,回到小縣城還是宣稱自己即將調往中央歌劇院。當她跳樓自盡失敗後,周瑜來探望她,她又把事實描述成黃四寶對她主動追求、始亂終棄,本來對她縱身一躍的一丁點同情又轉為哭笑不得。仔細思索,她也許受過太多白眼聽過太多非議,只能偽裝過得很好有人追求的樣子保護自己。清高虛榮是保護色,孤獨才是本質。
她自命不凡,直接結果就是孤獨。她認為城市裡唯一有資格當她知音的是胡金泉,跟黃四寶的交流更多是企圖佔有的愛。她碰到可以引為知己的同類毫不猶豫主動出擊,胡金泉上場前主持人報幕,化妝的王彩玲一聽名字立刻抬頭看,顯然對這個名字早有耳聞,客車上也是主動示好(女鄰居哭暈在廁所),主動約飯。她太寂寞了,碰到一個境遇如此相同的人,很難不心生親切。恰恰這個唯一的知音最後進了牢房,他的遭遇給了王彩玲致命一擊,她黯然回到滿是關於她得醜聞的師範學校,低著頭安分的做起女教師。
她的清高、虛榮、自命不凡還讓她擁有脆弱敏感的自尊心,周瑜和女鄰居王彩玲未必不想把他們當朋友,之所以被她惡語相向,都是因為「咋倆條件也都不咋地」和「以後我連你都不如了」這兩句話,強烈的自尊心提醒她務必做出反擊。
這種性格的人其實很難得到同情票,自命不凡的她在常人眼中挺「作」的。編劇在此處設計了一出「救貓咪」式的戲,讓觀眾重拾對王彩玲的好感,這場戲就是光頭女孩的比賽之旅。王彩玲因為同情或者抱著女孩能代她圓夢的心態,幫助女孩參加比賽,她甚至放棄了得到北京戶口的機會資助女孩,甚至拋棄了虛榮把她在北京的尷尬處境和盤托出。這場戲令王彩玲之前所做的一切不討好的行為都可以被原諒,我們能看到這個角色的前後差異。當她被欺騙,我們可以發自內心的替她難過。
前面提到本片有兩個極為精彩的騎自行車的戲,第二場是王彩玲被騙後,在大風中艱難騎車的長鏡頭。聯想到本片開頭,王彩玲對立春過後溫柔的風的描述,生活殘酷艱難,不用她流一滴眼淚就盡在不言中。
王彩玲最終放棄了歌劇,她一直唱《慕春》,最終也沒把夢想的春天盼來,自命不凡的她給女兒起名叫小凡,自己走過的坎坷實在不希望下一代繼續,平凡也是一種福氣。
替她高興的是,當她勇敢回歸生活後,重新收穫快樂。她收養女兒,讓中風的父親流下熱淚,她放棄了唱歌劇改賣羊肉,她帶著女兒去北京唱兒歌,眉眼間都是溫情。她的確忘不了曾經的夢,但此時生活給的已經不全是痛苦,這對同情她的觀眾算是一種安慰。
這部電影我最喜歡的情節一個是周瑜在自行車海中停下來欣賞歌劇,另一個是ktv小服務員被王彩玲的歌聲感化,想要追隨她去北京。我願意把它理解為其實每個人的心中都埋著一顆藝術的種子,當陽光空氣水土壤條件充分就會破土而出。這樣想,就太期待春天到來,發生點什麼。
怕的是,立春到了,唱著《慕春》,春風卻怎麼也吹不到人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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