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性的道德
接下來咱說說道德。道德的「道」指天道、大道,「德」指所有人的一切德性。大道是什麼咱前面已經說過了,所有人的一切德性即能在客觀上呈現或實現的一切意識活動和追求,包括所有能夠從人們的語言和行為中得知或推測到的願望、希望、慾望、目的、目標、理想、預測、推理、思考、判斷……也就是所有能夠被表述或表現出來的思維活動,統統都包含在道德的「德」中。道是自然的本質,德是人的本質,道德便是自然和人的交集。
人可以在反思中認識大道,這就說明人的意識和大道不完全同一;人原本屬於自然,但我們還是可以從自然界當中區分出一個個的人來,這也說明人是不同於自然本身的。也許人的形勢只是自然總體形勢的一個子集,但這並不妨礙人在某些方面的樣式表現上與自然的其它事物有所不同,比如主觀上的意識活動。人的意識活動與自然界里的其它事物有著截然不同的表現,這種不同的表現彼此間的融洽性就是道德評價的實質內容,也就是道德的本質——對所有不同樣式的事物間融洽性的考察和判斷。凡是可以緊密共存、甚至可以相互促進或保持對方的樣式和性質的存在以及發展的事物,就會獲得較高的道德評價;反之,如果多事物間不能夠緊密共存,而且會相互破壞或是干擾對方的存在性質和自發的演變過程,就將獲得較低的道德評價。當然,由於道德的定義是人與自然的交集,所以相關的判斷和評價最多發生在作為獨立個體的人與人之間(個體的存在形式決定了彼此傾向於認對方為物),較少發生在人與物之間(比如人對待動物和自然環境時產生的道德問題),至於物與物之間則基本不適用道德評判。
沒錯,道德和大德——或稱美德——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包括玄德在內,所有的德性理念都可以對善惡作出判斷,而道德則可以看作是所有德性理念的總集。道德——大德——玄德,三個概念依次可以被前面的概念所包含,它們各自對善惡判斷的審查重點會有所不同,但結論不會有根本性的衝突。所以一般情況下人們只說道德或美德,很少聽到大德和玄德,雖說表述上會有失嚴謹,但基本不妨礙理解。不過,由於道德的涵蓋面非常廣泛,在某些極端情形下,其與通常講究的美德的區別還是非常大的,這點咱等會兒再說。
需要強調的是,道德與快樂無關。快樂只是一種主觀的情緒表現,帶有明顯的個體性特徵,最顯著的證明就是幸災樂禍,也就是一個人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當然也可以說以別人的痛苦為前提的快樂不是真正的快樂,那樣的話快樂的定義就不僅僅是個體的情緒反應那麼簡單了,可無論怎麼說,至少在我們心裡道德是個嚴肅的課題,是個值得為之正襟危坐的話題,道德絕不以任何人的快樂與否作為重要的判斷標準,也不以令人高興作為主要追求。如果幸福就是指能與他人及其它自然事物和睦、融洽地相處的話,那麼獲得較高道德評價的事物的確應該是能夠給人們帶來幸福的,但幸福往往還含有某種「滿足」的意思在裡頭,這部分就只能靠個人自己的努力了,道德沒有規定要無條件滿足所有人需求的義務。
總之,道德的主要含意就是上不悖逆天道(不貪婪、不虛榮、去偽存真)、下不愧對自身(傳承意志、追求理想、與人為善)。要求人雖與其它自然事物有所不同,也要與天地萬物保持和諧共存。
道德包含了作為社會組織基礎的大德在內,比大德更大,也比大德有更廣泛的普適性,相對的具體規定也就更加寬泛和空洞一些,否則道德豈不成了大德的擴展版?雖然作為大德的擴展版也沒什麼不好,可為了更有效地應對各種實際問題,道德還是獨立一些比較方便。
例如,大德對社會政治秩序的要求是非常嚴格的,規定了極詳細的禮儀、樂曲、言語、行為等範式,道德則基本在政治方面沒有什麼特別的規定,只要不必然會引發大規模的戰爭和殺戮,道德便不否認任何政治體制的合法存在,實際上必然會引發大規模戰爭和殺戮的政治制度也不需要被否認,其本身就不可能長期存在下去的。沒有美德的社會是不文明的野蠻社會,野蠻社會是可以自然長久地存在的,但缺失道德的社會只能是充滿著強制、奴役和衝突的社會,這樣的社會註定會走向自我毀滅的道路,即使根本沒有任何內部或外部的力量去破壞它,它自身也會在短時間內崩潰、消失掉的。道德對社會的規定只有十分基礎的兩點:維護其成員的健康和安寧。用老子的話說,就是「虛其心,實其腹」。解釋一下,這裡的「健康」並非是要求社會提供什麼醫療保障,而是說需要儘力避免出現嚴重威脅社會成員生命的饑荒。你們知道,由於生產力的限制和社會分配條件的制約,我們在自己的整個歷史中從來沒有能夠徹底擺脫飢餓的困擾,溫飽一直是最令我們感到頭疼的問題,絕大多數百姓的非正常死亡都是由飢餓及其引發的疾病和戰亂導致的。所謂「虛其心」則是為了確保人們不會因為某些不屬於生存必需品的東西而發生爭執和衝突,等於是要求對虛榮和浮華的享樂作出必要的節制,否則奴役和戰亂將是不可避免的結果。「安寧」說的是社會成員不必時刻提防著遭到別人的奴役或者屠殺,至少在自己無所奢求的時候,不會遭到別人像牲畜或物品一樣的指使和對待。
說到牲畜和物品,人在馴養牲畜和製作物品時對環境造成的改變嚴格說來是沒有道德合理性的,但由於這些生產活動對社會是必不可少的,也是極有好處的,所以大德對此予以鼓勵,而道德則相應作出了很大讓步。道德在這一方面的讓步直接削弱了其本身在概念上的獨立性,模糊了自然性的道德與社會性的美德間的理論界限,使得後來的人們幾乎把二者混為一談。馴養牲畜和寵物是對動物天性的奴役,製作物品是對物體自然屬性的強行改變和破壞,這些我們都是知道的,可是基於事實的偏見,為了自己的生存我們必須進行這種活動,何況以我們當時的生產能力水平,這些活動對自然大環境的改變可算是微乎其微。一開始我們還會通過種種祭祀來表達自己的反省,後來隨著王道理念的成熟和大德的提倡,對於原始的自然信仰漸漸淡薄了,雖然我們仍然知道自己不能理所當然地擁有一切自然資源,可我們通過自身的努力貫徹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外物的行為,似乎並不違反自然的法則,否則我們就應該不能用自己的辛勤勞動有所收穫才對。當然這並不能否認這些馴養、獵殺、開掘、冶煉、砍伐等行為本身是違背道德原則的,我們為此支付的代價就是我們的精力和意志,生命的意志,佛家喜歡稱之為「業力」。
無論我們會不會在神秘主義者和宗教人士口中所說的「另一個世界」里為這些非道德的行為遭受懲罰,或是像你們擔心的那樣在未來耗盡可用資源而自食惡果,進行不道德的作業總是不好的,然而我們頂多只能在德行評判方面加入一些要盡量善待動物的規定,作為國家強制力量的王權和法律方面卻極少在這一塊有所作為。畢竟「王」本身是一個人本主義的概念,王者沒理由要照顧到動物身上去,王道作為人的文明之道也無需包容所有的自然生靈,除非某種動物的待遇可能關係到社會生產效率(比如作為運輸工具的馬和作為田間勞力的牛),否則王法亦不必對其有所考慮。因此,我們的主流思想上只有宗教勢力在長期堅守這一方特殊的道德陣地,國家意志是不理會這些事情的。
其實老子在他的理論中對這方面的問題是有思考的,只是他的解決方案多少帶點「反文明」的意味。別誤會,作為反思最徹底的悟道者之一,老子的反文明傾向恰恰源自於他對文明的整體反思。僅從「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一句便可以看出老子是反對將人們的力量集合起來進行社會生產和建設的,這一方面是因為大的工程建設往往會採取強迫勞役的方式徵募民工,給百姓造成很大負擔,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浩大的工程對自然環境的影響和改變往往是巨大且難以恢復的。老子創立的道家思想以「順應自然」為主旨,視自然為至高的道德楷模和最終的道德評判主體,甚至不惜反對社會進步來成就自然的歷史進程,事實上這是一種自我犧牲的情懷。道德有時候的確會要求人們作出一定的犧牲,不是在社會中被人為拔高的美德要求,而是體現為一種自然而然的事件進程。常見的比如我們那個時候的人口增長與土地產物供給之間的矛盾就要求犧牲,區別只在於是選擇犧牲本國人以內戰的形式解決矛盾,還是選擇犧牲異邦人以對外侵略的形式轉移矛盾,想要迴避道德是不可能的,只要有人,只要人想在自然界內行事,他就不可能繞開道德,就像他不能無視自然規律一樣。老子對人口問題的解決方案就暗含在他看似反文明的政治主張當中,他很清楚,在那種「老死不相往來」的社會中,人們相互間少有交易和幫助,雖不會再發生爭鬥和衝突,但野獸、疫病、天災等因素會使得人口的死亡率永遠保持在不比出生率低太多的位置上。自然會解決一切問題,人們只要避免相互間的奴役和屠殺即可。
別怪他的狠心,也別埋怨他的狡詐,你們有種說法叫「歷史局限性」,老子做到了在他那個時代的人能夠做出的最深刻的反思,他沒有把自己排除在他所設想的那種社會之外,你們應該不會不能理解傳說中他騎牛西去不知所蹤是什麼意思吧?至少據說他實踐了自己的理念。從老子生活的歷史階段審視,文明出現帶來的好處確實非常有限,儘管在一定的程度上促進了人們的和平共處,但同時也造成更大規模的奴役和戰亂,如果能看到你們現在的科技文明成果,他也許會改變一些消極的想法,可在當時老子的保守態度恰恰體現了他對事實的尊重和審慎負責的思想品格。我們尊敬他,因為他深沉的智慧,也因為他的勇氣,面對殘酷的真實世界,他沒有退縮,而是深入地去感悟、去思考,試圖在不可能的地方開闢出一條通往永久和平的道德之路,哪怕要付出天大的犧牲,哪怕要用自己的生命作為鋪路的基石。這不是煽情,我們向來要求真正的哲人不僅要有過人的智慧,也要有超凡的勇氣,因為我們的確看到很多原本很有智慧的人由於害怕真實而轉向迷信,或是沉浸在錢財、虛榮、色慾中尋求慰藉,我們知道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也不會去故意要求某個人證明他敢於以死明志,我們只是無法相信,一個克服不了對真實的恐懼感的人居然能夠認識並說出真理?包括老子在內的很多悟道者都證明了,他們不僅敢於自我犧牲、實踐自己的主張,更敢於活著面對一切真實發生的事物並找出前進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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