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瑣記---父親

自從上次腦梗,父親迅速地衰老下去。他的頭髮逐漸稀疏,白髮佔據了主流,脖子上乾癟的肉堆疊在一起,「鶴髮雞皮」,我的腦海里,一下閃過這個詞。

原本在他幾年前,剛剛年逾五十的時候,我還誇獎他少年氣,目光乾淨,說話也清亮。

然而,一場大病過去,他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強勢精明。曾經,他若是抽煙喝酒,吃飯囫圇吞棗不嚼,我和母親都說不得他,一提醒他注意身體,他就拿出一副混世魔王的樣子,說我又不要別人養老,我有養老金!你管我生不生病!

這次見他,乾瘦駝背,眼睛也沒有以前明亮。背著一個大書包,踉踉蹌蹌,顯出吃力的樣子。我接過背包,他說要小心些,包里有在東北拍的片子,如今要拿來找個好大夫再給看一看。他說自己現在要少吃油,少吃鹽,肉也要少吃了。我看他瘦到形銷骨立的樣子,難免心疼,問他,怎麼不多吃點,他說,不行,血脂太高了,要聽醫生的,不能多吃。

當年他農學碩士畢業,做了十幾年研究員,毅然決定結束研究生活,自學經濟考公務員,一次考上,雖然還是和我們母女不一處,也總算結束了一路漂泊。從國外到國內,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地波折了多次。英雄白頭,美人遲暮,單憑你年輕時怎樣的指點江山,你也逃不過一個「老」字。

在地鐵上,他驕傲地說,2001年的時候從上海去歐洲,機場可沒有這麼大。我告訴他, 在上海雖然車避讓行人,但一定要遵守交通規則,他有一點不服氣,他說「我在德國的時候就知道了,不用你多說。」

我以為他是永遠也不會老的,永遠眼神明亮,反應敏捷,說話聲如洪鐘。然而他的聲音開始嘶啞,許多話說一遍,他再也不能明白,需要口中念念有詞地重複一遍,思考良久。

他再也不是那個高中的時候,一遍檢查我的物理作業,一遍給我順手畫細胞分裂圖講生物的爸爸了。他曾經帶著玩仙劍奇俠傳,教我怎麼打鴨子,怎麼玩搶灘登陸,然而現在,我們坐在地鐵上,他一步一步地按照我的講解,練習著怎麼連接免費Wifi。

晚上回家,他吃過飯,就爬到床上說要躺一會。我說你睡一會,他嘴硬說不累,可沒一會,鼾聲四起。

小睡片刻,他要走走,我跟著他,我讓他穿上我給買的運動鞋,穿上好走路。他一輩子都不曾穿過運動鞋的,一直是皮鞋,任你那是多好的運動鞋,他送人都不穿。

然而今天,我說你穿上運動鞋,外套拉好別進了風,他很服從地照做。拿著鑰匙,像個孩子似的站在門口等我。歲月磨平了他的稜角,他開始學著妥協。

路上,我給他講到哪個路口,怎麼轉彎,咱家樓下是哪個哪個商店,能當做標誌物,他都認真聽,走過一會,他問,是不是298弄?

我說不是,是258弄。他哎呀哎呀地埋怨自己,怎麼又記錯了。

睡前,接一盆熱水給他泡腳,他佝僂著身子,想把襪子脫掉,卻因為腿痛很吃力的樣子,我給他脫了襪子,幫他洗腳,他不躲閃。像只任人擺弄的兔子,逐漸呈現出一個老人的溫順。

他睡了,瘦小的身子佝僂在一起,蓋著被子,我坐在椅子上,幾乎看不出被子下面有人。

我給自己搭了個地鋪睡在床的旁邊,他一覺睡醒,我還在用電腦碼字,他問我,月兒,我坐地鐵的時候,換乘還要不要刷卡?

我說不用,一進一出刷卡就好了,他點點頭,說不行了,在東北太多年了,也沒出門,怕鬧笑話,真是老了。

如果歲月拿走了你的意氣風發,那麼暗中其實早已準備好了補償。

你知道嗎,我長大了,我終於可以保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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