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在說垃圾話

許大少都是這麼賣保險:你不買我的保險,死了可別找我。——老膜哥

曹德旺也是一名浙大學生。

在怎麼介紹德旺這件事情上,我著實犯了難。學歷、專業、階層、身價這些標籤,並不適宜將要觸及的事件,何況我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告訴你們。

這裡勉為其難描述為「浙大學生」,跟浙大也沒太大關係。德旺既不失敗,也不煉丹,非提個浙大,充其量算是我在搞標題黨——然而這也不是標題。

我們稱呼他為曹德旺,但曹德旺也另有其人的,玻璃大亨嘛。可反而就是這個名實脫離的姓名符號,最接近下面要說的事情,最接近被我們稱作曹德旺的青年。

以上算是個開場白。作為世界上較早一篇論述垃圾話的文章(不忌諱廣告法的話,那就是第一篇了),這個開頭也可以說是非常垃圾了。

有件事各位都知道,不知道也沒關係,我再說一遍。微信上有個「笑死」群,群里的精神領袖,是老膜哥。大家非常崇拜老膜哥,日常群里的聊天,就是對老膜哥崇拜的一種表達。

然而老膜哥是很謙抑的。對我們正當或者走形的崇拜,抱持一種淡淡的態度。曾幾何時,他還對這些行為做過一次高屋建瓴的總結:你們不過是在戳擠蛤蟆,看它不情願的動彈。

這裡的蛤蟆,我猜老膜哥不是在說別人,不用緊張。

關於為什麼會出現老膜哥崇拜的現象,以前有專文討論過,茲不贅述。今天只是要說一件:垃圾話的形成。

在崇拜老膜哥這件事情上,德旺是急先鋒,而他關於崇拜老膜哥的那些表達,也構成了垃圾話的濫觴。

前文說過,對老膜哥的崇拜,是「正當或走形的」。

正當的那種,很好理解,從前至少有十年,我們都在很正當地崇拜著那位老人家,甚至祝他萬歲,直到改革開放。

不太好理解的是走形的崇拜。

而「走形的」崇拜,卻和垃圾話具有著更直接的淵源。到底什麼是走形崇拜?我先舉幾個對話場景。

老膜哥說,自家的88平米的房子漲了。大家跟著七嘴八舌議論房子。後面德旺接了一句:膜哥你家的房子漲了。漲到90平了?

談到老膜哥的工作(皮爾卡丹),曹德旺說:你是想跟著皮爾卡丹賣一輩子內衣,還是想跟著我賣一輩子內衣?

老膜哥生在青島。於是就很有必要像陳道明一樣,態度冷凝地宣布:中國不能沒有青島,就像,歐洲不能沒有耶路撒冷。

青島有德國下水道的都市傳奇。於是德國工程師和他萬能的備用油紙包,便廣泛出現於和老膜哥有關的故事裡。任何時候,當你發現肘邊缺少任何急用品時,只要找到油紙包,打開它,都可以找到你需要的東西。甚至當老膜哥在青島失蹤了,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也並不是打電話報警,而是打開油紙包,裡面自然會蹦出一個備用的膜哥。

……

這些發生過的討論場景,逐漸匯流成一種新的語言風格。

關於老膜哥的一切都在被討論,他的經歷,他的創作,他的段子,他忠誠的青島以及青島下面的德國下水道、德國工程師、以及包著任何備用品的油紙包。

老膜哥一出現,就變成關注的焦點。不管他說什麼,都會有人接腔,並經常會把他拋出的話題演繹到失控狀態。

和正當崇拜不同,走形崇拜沒有莊嚴,沒有崇高感。愛戴多於敬畏,激情超乎儀式。群里的人並不總是直接讚歎膜哥某件事情做得有多麼了不起,而是賦予膜哥每一個細微動作以增生性的含義。

對於這種情況,膜哥最初的態度非常微妙。在我看來,他是個敏感的好心人,幽默,大度,同時自我懷疑。走形的崇拜並不單獨出現,正當的崇拜也是具體可感的,它們是奇正相生的關係。兩種崇拜交織在一起,應該不難表達群眾對膜哥的愛戴。

然而膜哥是自我懷疑的。

他引用《孔乙己》里的話:孔乙己是這樣地使人快活,然而沒有他,人們也便這樣過。

膜哥說:這不就是我嘛。

膜哥並非孔乙己。

既不是他所懷疑而自污地成為的人,恐怕也很難說是被我們當作的那個人。膜哥後來想通了,說,膜哥是你們每一個人。他還說:學到的就是自己的。

我認為將這兩句話結合起來,則庶幾近之。膜哥是我們共同塑造出來的,與此同時也是我們在學習的。

與此同時,膜哥本人也積極加入這種創作與互動當中去,並時時跳出來,彷彿置身事外,非常冷靜地問一句:如果是你,你還笑得出來嗎?

這種冷靜的質問,蘊含著某種對討論對象所在處境的共情,但是質問者並不打算撤銷或者擊退其他人加諸其上的評論和言說。實際上,冷靜一問、「跳出去」,也構成了垃圾話場景的一個部分。

而那句「你們不過是戳擠蛤蟆」,也並不是在判定言說者行為的失當。

膜哥知道,戳擠蛤蟆無罪,他自己也在戳擠蛤蟆。此事非關對錯,荒謬在於存在本身。

膜哥固然經常是討論的中心,但笑死群的構成卻又是去中心化的。垃圾話的風氣瀰漫開以後,所有人都有可能在下一刻成為被討論的對象。膜哥的胸懷耳濡目染了他們,以至於無人認為這種行為會構成一種冒犯。

曹德旺和楊德貴曾經發生過一次互飈垃圾話的討論,這場討論從晚上8:27持續到晚上9:07,也就是說,40分鐘。

其討論之純粹性,幾乎可直接入詩。

茲錄述於下:

德旺:垃圾話王子楊德貴。

德貴:垃圾話王孫曹德旺。

德旺:垃圾話曾孫楊德貴。

德貴:垃圾話玄孫曹德旺。

德旺:垃圾話大王曹德旺。

德貴:垃圾話太上王楊德貴。

德旺:垃圾話王子楊德貴,垃圾話大王曹德旺。

德貴:垃圾話太上王楊德貴。

德旺:垃圾話王子楊德貴。

德貴:垃圾話王孫曹德旺。

老膜哥:笑死,你倆真閑啊。

德旺:垃圾話王曾孫楊德貴。

德貴:垃圾話王玄孫曹德旺。

整整40分鐘,曹德旺和楊德貴沒有再說別的,一心忙於給自己和對方排座次,並且關於尊卑排序的話術上前後共出現了3次策略轉變。

目睹討論全程的老膜哥表示:笑死,你倆真閑啊。

如果德旺和德貴的討論會讓你嗅到了一絲荒誕劇的意味,那麼老膜哥和藤本的另外一次對話則幾乎就是翻版的《等待戈多》:

老膜哥:烈。還活著嗎?

藤本烈:活著。怎麼了?

老膜哥:好。沒事。

藤本烈:媽的,有什麼好消息嗎

老膜哥:有,你我都還活著。

藤本烈:媽的。操。

事後追述的時候,大家一致認為這起膜哥和藤本的創作,是另一種垃圾話的範本。

在垃圾話的存在被確立後,大家便著手進一步釐清概念,搭建研究框架。

膜哥認為,垃圾話可以細分為兩種,一種是猛一看很垃圾、但多少還能有點價值的,這是可回收垃圾話;第二種是沒有一點價值,毫無意義的囈語,這是不可回收垃圾話。

作為補充,我建議對垃圾話進行一種近似於量化的認知,規定其基本單位。

為了紀念德旺做出的貢獻,這個單位就是「德旺指數」,簡稱德,記做D。形容一句話多麼垃圾,就說它的德旺指數是多少,比如近於德旺水平,德旺指數就是1,記做1D。

在寫下上述文字的時候,我心裏面一直有一種困惑揮之不去。

我在擔心,我所描述的現象會是個例嗎,抑或是一種其它比較活躍的群里也會出現的情況?

我近乎妄斷地認為,這是一種普遍現象。

就是說,在當下,特別是在互聯網社交群里,人是有說垃圾話的需求的。

回想垃圾話的誕生,德旺用力甚多,然而膜哥才是根本原因。因為膜哥是那個對象,那個標靶。

膜哥就像酵母一樣,是他的存在,引發了轉化的可能性。同時,膜哥也像我們每個人一樣,有七情六慾,會害羞和惶恐乃至於生氣,並不習慣於持續性地接受他人施加於其身的言論——不管是調侃還是讚揚,善意或者無意的。

人當然是希望被關注,但如果持續性被關注,生活也就失真了。

於是當德旺源源不斷地湧出垃圾話的時候,膜哥早期的反映是防禦性的。膜哥對他說:

德旺啊,干點兒正事兒吧。

請注意這句話。它非常獨特。

首先,它是膜哥說的,而膜哥的一切行動都會誘發增生性的描述、闡釋與推演。其次,它是個祈使句,包含著非常明確的命令。祈使句隱含著權威的存在。權威的存在用權威的話語和崇拜者們交流時,權威的話語產生了一種類乎神跡的功效。

就像基督徒們念誦《聖經》里耶和華的祈使句那樣,「德旺啊,干點兒正事兒吧」被大家反覆念叨。面對任何荒謬的行為,而自以為該出現一個終點時,這人就會說,德旺啊,干點兒正事兒吧。既是在暗示行為要適可而止,同時也提醒大家這句話前面的行為是非常荒謬的。

但是這個終點的存在並非是要撥亂反正,恰恰相反,它是要把談話引入更高維的荒謬中去。

德旺啊,干點兒正事兒吧。最初體現的是膜哥對垃圾話的消極防禦。觸碰現實後,卻引導人們發現了一個無正事兒可乾的場域。

於是乎,唯獨「正事兒」這個概念,成了天底下最荒謬的事情。而作為正事兒對立面的垃圾話,則取得了一種近乎神聖的合法性。

一個互飆垃圾話的大時代,就此開始了。

垃圾話和「正事兒」相比,具有非常鮮明的特點。正事兒有明確的指向性,意味著你要去做一件事情,並最終導致做成或做不成的結果。垃圾話則是無意義的,它本身不表達什麼,還嘲諷「表達」的存在。用膜哥的話說,這是「囈語」。

對囈語的理解,註定不能限於囈語所表述的內容,而必須從囈語的表達這一維度把控之。

常規的思維是你說某事,就要先定義某事,尋找合適的詞語,依循語言和邏輯去探討合理性。

垃圾話則不然,垃圾話放棄了可以明晰化的定義,極度排斥邏輯性、合理性,如果你要理解它,就只能從發生的角度理解。

如此以來,你不再受惑於概念和詞語,而是直接把握住了表達的人。

想像兩個瞎子在捉迷藏,由於他們啥也看不見,無法訴諸於視覺,就只能靠感覺、摸索、氣味、甚至心靈感應,尋找對方。當他們終於抓住對方的時候,相視一笑,莫逆於心,此時他們仍然是看不見對方的笑的,但是卻的確捉住了人。

大約正是由於這麼一種情況,不表達任何意義的垃圾話,反而空前激發了大家的熱情,激發了大家的創作欲。冒泡的人都會說垃圾話,並且描述的對象也不再限於膜哥,而可能是任何人。

大家津津有味地塑造著每一個人,身份,經歷,當下,困惑,歡喜,幸福,就像女媧造人一樣,生活提供了素材,而每個人就是現成的靈魂,每個人變成了任何人,並且在任何時候突然走向舞台的中心,接受其他人的描述。

舉個例子,許大少。

之所以要舉許大少,有兩個原因,一是他不讓舉,二是大家都說他不舉。

許大少是保險工作者,MDRT會員,公眾號「險中求生」的主人,到處尋找broker的僱主……

許大少的頭銜還可以列舉很長,就像于謙的爸爸王老爺子一樣,區別在於王老爺子的頭銜是假的,許大少的卻不好這麼講。

當大家給他組織這些身份和經歷的時候,毋寧說也是在拒斥他被社會定格了的某些部分。

或者說,是在幫他助產。

即便是職業經歷,也不再是異化於人的東西,而變成了這個人的一部分。老膜哥描述說:

許大少都是這麼賣保險:你不買我的保險,死了可別找我。

這是一句非常典型的膜哥式垃圾話。

與德旺的囈語風格不同,老膜哥善於描繪場景,小品式的場景,人物活靈活現。「你不買我的保險,死了可別找我。」一種微商文案和保險工作者嫁接之後的口風,聽起來振振有詞,很像那麼回事兒,買保險就是買安全,買健康,不買的話,安全感便無所依託。

「死了可別找我」,非常形象地道出了這種狀態,可以說的確是保險人士口風了。

然而荒謬之處就在於,如果一個人根本就沒有買保險,那麼即便他出了事兒,也不可能會去找保險員、保險公司的。

他連險都沒買,出事兒了怎麼會找你呢?即便是買了,死了以後也不可能再找了啊。「你不買我的保險,死了可別找我」,等於是以空對空的話術,許下了一個看起來合情合理的允諾。

由於許大少脾氣好,好戲謔,自然也成為垃圾話經常光顧的對象。垃圾話會引發笑果,驅動人們投入更大的激情去創作。但是膜哥一再重申:垃圾話不應該是搞笑的,「讓人笑了的話不垃圾」。

而許大少則說:

垃圾話是針對某個人的。如果你是我,你還笑得出來嗎?

「如果你是……你還笑得出來么」,是垃圾話里一個慣常的句式。前面已經說過,它雖然表示了共情,是冷靜一問、「跳出去」,,但同時構成垃圾話場景的一個部分。即是說,此處許大少也在參與塑造「許大少」的共謀。

對此曹德旺道出了另一個真相:可我不是你。

魯迅先生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悲歡不相通,是對的,吵鬧,也是對的。

發乎情,未必要止乎禮。吵鬧既然不能被理解,又何必拘泥於有所表達的吵鬧呢?

魯迅先生又講:我已並非是切迫而不能已於言的人了。

然而還要說,說無所說,說純粹的垃圾話,並且唯有純粹的吵鬧,反倒是對悲歡不相通的決絕反抗。

上面那段話屬於純粹扯淡,瞎總結中心思想。

最後大聲喊出你的想法:

在人間有誰活著不像是一場憐淤!

原發於公眾號:凱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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