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刻爾克》:戰場如「夢」
戰爭電影展示給我們戰場之上硝煙戰火、殘酷拼殺的景象,探討著戰爭之於人的精神創傷、人類的命運以及人性反思的議題。
在我看來,《敦刻爾克》的可貴之處,並不在於它為人津津樂道的三段時空平行敘事,而是在於它從「夢」的角度,對戰爭做出自己的解讀。
影片從開篇便呈現出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的印記,超現實意味的場景、流暢深沉的運動鏡頭以及幾乎鋪滿整部影片的急促節拍。
是的,還是那個諾蘭。
熟悉的諾蘭帶來了敘事時空上的新玩法,可惜的是,新玩法不夠純熟,基本上只是個形式,而該片也遠遠不能使諾蘭再次「封神」。借用羅老師的豆瓣評論:「諾蘭在拚命裝大師的道路上再次撲街」,真的再到位不過。
三段時空的平行敘事
防波堤,一周。
海上,一天。
空中,一小時。
三段時空的故事平行交叉敘事,從海陸空三個角度對英軍受困敦刻爾克而緊急撤離的戰事進行呈現。這種形式感很強的創意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給人帶來驚喜和期待。創意很好,但玩起來卻不是那麼溜了。
三段時空平行敘事,各自有自身的情節發展,但三段時空並不彼此隔絕。首先,他們的開端、發展、高潮、結尾彼此呼應,在影片進展過程中同步到達關鍵情節點。其次,某個時空敘事中的人物也會走進另一個時空敘事中參與其故事進展。
三段時空平行敘事創意很大膽,但要貫穿全片,難度不小!我們也可以看到,目前《敦刻爾克》在解決這個大膽創意帶來的問題方面,做得並不好。
跨時空剪接帶來的首要問題就是兩個時空銜接點能否有效「勾連」,這個勾連做得好,能夠錦上添花,令人稱讚,做得不好,則尷尬突兀,甚至影響觀感。可以說,《敦刻爾克》中有一部分銜接點是很舒服的,而有些則是生切,不太合格。
影片開頭從防波堤上眾士兵登船切到港口的小船離岸,一進一退,人數對比,狀態對比,因果對比,兩個動態事件相接,巧妙得體。
士兵湯米在深夜登上載著麵包和熱茶的船隻,海上的道森先生遞給剛剛救下的空軍隊長一杯熱茶,兩個場景以一杯熱茶作為「介質」相切,效果也還尚可。
而小船離岸前往敦刻爾克與空中的空軍相接的點就顯得沒什麼化學反應,略顯生硬。每當「防波堤·一周」的故事的夜戲與其他兩段敘事相切的時候更顯得突兀。
影片中的大部分銜接點都尚且得體,由於三段時空平行敘事,因此故事發展上的節奏都保持著同樣的進度,因此靜態接靜態,動態接動態,高潮接高潮不是什麼難事。難就難在創造出意蘊獨特、別具巧思的銜接方法,可惜在《敦刻爾克》中寥寥無幾。
其實要求整部影片的跨時空銜接點都出彩,確實是難上加難,要綜合考慮很多因素,但是三段時空敘事創意如此,銜接點這一重要的技術問題也必須解決好。而這個技術問題沒解決好,隨之而來的就是,三段時空敘事的形式沒有更夠給內容賦予更豐富的內涵。
我們試想,影片正常的敘事順序是怎樣的:一周前,英軍受困於敦刻爾克,防波堤驅逐艦吃緊,同時急需徵用民用船隻,轉移兵士的任務艱巨,同時敵軍圍困,英軍殘部如瓮中之鱉。眾軍幾次三番試圖登船逃離,曲折輾轉,總是危機重重。我們一直跟隨著士兵湯米的腳步,和他經歷著一切。一周後,港口的一隻民用船主道森先生前往敦刻爾克援助。在船隻抵達敦刻爾克的一個小時里,空中空軍柯林斯、法里爾與隊長正在空中與敵周旋。隊長與柯林斯先後墜落海上,連同歷盡千險逃離而出的湯米一同上了道森的小船。
如今的三段時空交錯敘事與正常的順序敘事相比,三段時空的形式有何亮點?如此考察下來《敦刻爾克》的時空新嘗試似乎有炫技、獵奇之嫌,對內容和主題的作用微乎其微。
如「夢」般的戰場
有人說從《敦刻爾克》中看出了《盜夢空間》的影子,我深以為然。
其實,諾蘭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敦刻爾克》呈現出來的戰場正如同夢境一般,這主要體現在防波堤陸地上的士兵湯米的敘事視角上。
影片剛一開場,滿天飛舞的宣傳單翩翩落下,呈現出一種超現實的意味。其後,鏡頭跟隨著湯米左閃右躲,直到他越過障礙,直奔海邊,正面與背面仰角跟鏡頭配上節奏局促的暗涌般的配樂更是直擊人心。
流暢、深沉而又節制的移動鏡頭更是將這個戰場和氣氛更加細膩、詩意的展現出來。大景別的構圖常常構建出空曠、抽離、超現實、與世隔絕的視覺圖景。特殊的攝影角度以及升格畫面的處理、音效的變形處理幾乎摒棄了現實主義藝術手法。 急促如鼓點般幾乎鋪滿全片的襯底音樂/音效與《盜夢空間》中使用的急促音樂如出一轍,營造了緊張的氣氛以及神奇的、深入人心的、直抵靈魂的而又猶如夢境一般的體驗,幾乎成了諾蘭的標誌。
片尾空軍法里爾的飛機彈盡糧絕之際滑翔海灘的絕美鏡頭以及片尾的幾個尾聲鏡頭都帶有夢幻的、寫意的意味。
雖然三段時空敘事的形式玩得不盡如人意,但是《敦刻爾克》卻對戰爭給出了諾蘭式的別樣解讀。主要以湯米為主角,寄寓了導演對戰爭的不同於現實主義粗糲的感受,將戰爭之於個人的內心影響、深刻體驗與某種潛意識味道的感覺相聯繫,豐富了我們對戰爭的理解。從諾蘭的解讀來看,在湯米眼裡,這場戰爭某些時候更像是自己經歷的一場夢,他或許在某些時刻有一種抽離現實的感覺,當他一邊狂奔一邊聆聽自己的心跳與呼吸時,當他在黑暗中泅水憋氣性命垂危時,當他安坐於船上回望敦刻爾克時,一切讓他覺得恍若夢境。
諾蘭式的戰場有如夢一般奇景式的解讀,帶著明顯的浪漫主義色彩,但不得不承認,這個夢並不徹底,這個夢時而夢著,時而又醒著。防波堤的段落還帶著一些浪漫主義色彩,而空中基本上是以寫實的面貌出現,小船則較為中性。
這種不徹底也導致影片在觀感上不夠極致,不夠爽,精彩程度也受了影響。
對於戰爭之於人的心靈影響的刻畫,電影《廣島之戀》是不得不提的。《敦刻爾克》在某種程度上是《廣島之戀》的低配版。《廣島之戀》打破了過去、現在、未來三個時空維度進行敘事,同時運用精湛的藝術手法,挖掘了人的潛意識、夢境、回憶等精神層面,對於戰爭給人的異化、精神影響做出了別開生面的剖析。
如此說來,《敦刻爾克》的三段時空平行敘事與「夢」戰場的風格化手法倒是與《廣島之戀》頗為相似。
敘事上的捉襟見肘與淺俗傾向
簡單來說,三段時空的故事都過於簡單,由此導致故事中的人物缺少與眾不同的行動、抉擇,因此無法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能打動觀眾。也因此,我們感受不到人物的內心,當主題呈現出來時,面對「當40萬人無法回家,家為你而來」我們有些無動於衷。
影片顯然忽視了對故事的打磨,甚至明目張胆的「偷懶」。「防波堤·一周」的時空敘事中,湯米的故事無非是想方設法登船離開,而又屢屢遭到襲擊而回返,最終躲進一艘擱淺的漁船,面臨著戰爭中激發出的「複雜的人性」。當眾人在漁船中爭執誰該下船並要因此鬧出人命之時,一個士兵說:「戰爭會把人性的黑暗激發出來!」(大意如此)我聽了簡直是吐血,這就是所謂的「諾神」呈現主題的方式嗎,這是小學生作文嗎?這種偷懶的方法簡直讓人大跌眼鏡,但是在影片的其他段落,這種主題先行式的偷懶場景也不斷湧現。
道森先生的飛行員兒子戰死於戰場,法里爾的飛機耗盡燃油在空中滑翔時他面帶滿足,撤離的戰士們得到了國人的啤酒與掌聲……這些淺俗的故事呈現方式與我們的主旋律電影電視劇有何不同?包括片尾煽情、不節制、淺白的畫面的疊加剪輯,如同宣傳片一般蒼白無力。不是不可以呈現,但是,刻意、直白、生硬的呈現,使得影片意蘊單薄,沒有留白,不給觀眾獨立思考以及參與影片再創作的空間,傷害了影片的藝術質量。
敘事上的捉襟見肘與淺俗傾向使得影片的主題也頗為單薄,「當40萬人無法回家,家為你而來」似乎是一種對於戰爭解讀的不同角度,但細思之下便覺空洞,且有雞湯的嫌疑。問題不在於這個主題,而是抵達這個主題的過程和方式。因為,在我看來,影片的進程並不能有效抵達這個主題,而是在模模糊糊和似是而非的過程中突然指向了這個主題和結論,像是硬塞給觀眾似的。「回來了就是勝利」,這一主題看似淺顯,但一部優秀的電影卻能夠將之做得足夠深刻且動人。可惜《敦刻爾克》沒能拓寬這個主題的深度,僅停留在了一個概念里,沒能探討和拓延出關於戰爭、人性的更廣闊的內涵,令人失望。
《敦刻爾克》做出了很大的創新,在敘事形式和「夢」之戰場的創造上令人耳目一新,頗為驚喜。但《敦刻爾克》還遠遠算不上一部優秀的電影。諾蘭也許總是很撕扯,他首先很注重形式上的玩法、關注新的花樣,總是想方設法的刺激觀眾,吸人眼球,這使得他成為一個商業片導演。而他的才華和野心顯然不能令他止步於此,他同時渴望成為一個作者導演,挖掘著電影表現力的更多可能。在我看來,這種撕扯的結果就是,他的電影總是帶著一種無可否認的靈氣,或曰狡黠,同時它又很工整,難掩商業片的匠氣,因此他的電影總是不夠渾然天成,總是沾著半分俗氣。
令人可惜,我想也許克里斯托弗·諾蘭終究成不了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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