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組半決賽第一組B2《五十五號海上塔》

關鍵詞：瞭望塔

一年一度的極晝一出現，五十五就匍匐在地刻下這條線，類似的橫線密密麻麻刻滿了整座瞭望塔內部，只地面留些殘存的空間。

「第三十一次見面後的第三十年。」他算道。

五十五艱難起身，反手摸了下疼痛的背部。身材過於高大以至於這瞭望塔只堪堪容得下他一人。他拉高黑色兜帽，快樂地仰起頭，望向塔外。

碧空如洗，海天一色。腳下的海水和漂浮的靈魂都沿著同一個方向流去，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最終都會在千里之外的歸墟匯合。傳說歸墟之中本有有五座仙山：岱輿、員嶠、方壺、瀛洲、蓬萊，生活著高挑纖瘦的羽人，他們背身雙翼，以仙山上能結百果的巨樹為生。天帝命十五隻巨鰲分別承載這五座仙山，每座仙山有三隻巨鰲輪流承載，六萬年交接一次，每輪交接三次。然而好景不常，有個龍伯國巨人坐船來到五座仙山的所在，以一巨竿釣走六隻巨鰲，一起運走歸國。岱輿、員嶠失去巨鰲的承載從而流失於北極，沉入大海之中，於是歸墟五仙山便只剩下了現在的蓬萊、方壺、瀛洲三座，既是羽民之國，又是人類靈魂轉世之地。

五十五是通往歸墟路上的第五十五號守塔人，他日復一日做的，就是觀察五十四號塔的煙火是否點燃，如果點燃，說明有新死的靈魂正沿海流而來，他必須在靈魂離開此地時點燃五十五號塔的煙火，下一位守塔人會接著傳遞煙火，風帶著煙火往歸墟吹，如此魂魄可以沿著瞭望塔的煙火軌跡抵達歸墟進入輪迴，否則將灰飛煙滅。

五十五在很久以前並不叫五十五，也不是守塔人，可惜之前的他是什麼樣，他給忘了。萬年來有種力量守護著他，給他安全感。可是時間在這裡很難熬，最好的辦法是把自己放空，沒有記憶，也沒有心。本來他做的很好，直到遇見阿蘿。

阿蘿也不叫阿蘿，阿蘿這個名字，是五十五給取的，從給自己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在取名方面五十五確實沒什麼天賦。用藤蘿束起長發的那個女孩，在某一天經過第五十五號瞭望塔，五十五像往常一樣為新死的靈魂點上煙火，她離開的時候回頭對他笑，虛空的臉忽然變得生動，封凍的冰層有泉水汩汩涌流，他深吸一口氣。

紫色的，藤蘿的味道，倉皇中灌滿了他後半生直到最後一刻。於是他決定等她，滄海桑田，海枯石爛。

每一次等待時間都不一樣。第一次等了足有八十年，小阿蘿都成了老阿蘿，幸好那股藤蘿香沒變，可惜五十五還沒來得及活動好長時間不用的聲帶，沒發出一個音，她就扶著拐杖走遠了。五十五暗自傷心許久，每天對著牆壁自言自語，終於他在五十年後又見了阿蘿。

「喂，你等等呀。」五十五連忙向她揮手。

她漂浮在空中笑開了：「大個子，我急著去找我相公，我們約好在歸墟相見的。」說完她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她居然跟他說話，還叫他「大個子」，可是她有喜歡的人。五十五有點興奮，卻又很難受，不過好在自我調節能力比較強大，知道進入輪迴會清空記憶和感情，他就不怎麼擔心了。守塔人只要不擅自離開塔內，有的是時間等。

幾個數十年過去，每次阿蘿都像海上抓不住的雲，連看一眼五十五的意思都沒有就匆忙經過。深呼吸，有股熟悉的濕潤天空氣息給了他莫名的力量，五十五很快找到了問題關鍵點，並決心開始自我改變。每到下雨天，他就把頭探出塔外，任雨水沖洗髮上的污垢。他對大海唱自己寫的歌，練得一副好嗓子。在算準鮫人遷徙的季節放聲歌唱，吸引他們聆聽，善良的鮫人會在聽完歌后派文鰩魚送他一些海里的珍寶。五十五將貝殼串起來掛在身上，把珍珠磨粉塗在皮膚上，還弄了點珊瑚紅抹了嘴唇。終於，在第十三次見面時，阿蘿停下了腳步。

「大個子你真有趣，男人還塗胭脂。」十多歲的小姑娘揶揄他。

五十五漲紅了臉，口不擇言：「啊不，不是男人……啊啊不對，我是說，不是胭脂，是珊瑚，紅珊瑚！」

「我瞧別的守塔人一個個嚴肅得緊，你和他們挺不一樣，你叫什麼名字呀？」

「嘿嘿，」五十五摸摸頭，憨笑道，「五十五，我叫五十五，阿蘿。」

阿蘿眨巴眼睛說：「你到底叫啥呀？五十五還是阿蘿呀？」

五十五哽住了，正準備解釋，阿蘿低頭看了下自己越發虛幻的身體，說：「哎呀，我不能待太久，我會消失的，不說啦，我父親還在那頭等我，大個子再見咯。」她又離開了。

他名字是什麼？他忘了。好像他記憶的起點，就是從這座瞭望塔開始的，更確切地說，是從遇見阿蘿開始的。聽說世界上有兩種忘記，一種是沒有選擇的忘記，另一種是不想記住而自主選擇的忘記，如果他是第二種，那他不想記住的是什麼呢？可惜他自己都不知道。

等待阿蘿的間隙里，除了路過的靈魂，瞭望塔的常客是文鰩魚。文鰩魚形狀像鯉魚，長有魚的身體，鳥的翅膀，白頭紅嘴，身上有蒼色斑紋，可以飛翔。它們匯聚在五十五身邊，帶給他陸地上、海洋中、天空里甚至是歸墟那邊的故事。大到哪國和哪國打仗了，哪座島飛到天上才知道原來是只鯤鵬，小到哪個鮫人為了上岸又私自劈開了腿了之類的，但它們最喜歡講的故事，還是有關歸墟仙山的一段野史，泛點微微的桃花色。

有關釣走六隻巨鱉的龍伯國巨人和一位羽人女子的俗套愛情故事。

第二十五次遇見阿蘿時，五十五給她講了這個故事。

「羽人斂起雙翼降落在巨人的桅杆上，說是奉羽皇之命來擊殺巨人，帶回巨鱉。她追著巨人打了一個月，後來——」

「後來呢？」

「途中，巨人和羽人相愛了。」

他停下來，觀察阿蘿的表情，以為她會嫌棄這個俗套的劇情，但她好像聽得津津有味。

「真浪漫呀，」阿蘿撐起下巴，感嘆道，「後來呢後來呢？巨人有把鱉還給羽民國么？他們倆最後肯定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吧？」

海平面順著瞭望塔壁上升，阿蘿身形越發飄忽。五十五知道，她不能待太久。他點上煙火，用力點點頭，儘力讓她堅信，說：「嗯，是的，他們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她快樂的離開了。

其實五十五並不打算告訴她真相。巨人沒有歸還，這六隻巨鰲後來被龍伯國拿去灼燒，用龜甲的裂痕來占卜。羽人女子因懷孕回到了羽民國，卻被判以重刑，挑斷經脈，罰往瞭望塔成為守塔人，永世不得回到歸墟。而她的孩子，也因血統不純被貶為凡人，生生世世受輪迴之苦。至於那個曾經和她海誓山盟的巨人，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第二十五次見面後那天晚上，黑漆漆的塔里，他靠著牆壁準備畫橫線做個記號，手指忽的摸到凹下去的印記，不知是誰刻下的，鋒利邊緣被腐蝕成圓潤，反覆摩挲後他還是讀懂了那些文字：

「一望可相見，一步如重城。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字字刻骨。

第三十二次見面後的第三十五年，阿蘿出現了。這一世的她，褪去稚氣，盤著高高的髮髻，艷如桃李，儀態萬千。

五十五喊住她。

「阿蘿，哦阿蘿是我給你起的名字，因為你身上有藤蘿香我就叫你阿蘿了。你不認識我吧我是五十五，因為這座瞭望塔是五十五號我就叫五十五咯，你一般叫我大個子的。你可能不記得，其實我們是老朋友，我老給你講故事。跟你說呀，文鰩魚才告訴我，北方的那隻燭龍啊它最近又不安分了……」

她皺起眉頭，顯出些許不耐煩的神情，掃視一眼五十五，迅速掛上曖昧的笑容，打斷了他的絮絮叨叨，聲音綿軟：

「你愛我，是不是？」

五十五愣住，海風吹來，吹散了熟悉的藤蘿香。他注意到塔中還有其他的味道，都快忘記的那種溫暖的，天空的味道。

血從脖子衝上臉頰耳根，低頭，身材高大的他竟害羞地像一個小姑娘。好久他才答：「五十五……五十五喜歡阿蘿，心裡只裝得下阿蘿，已經很久很久了。」

阿蘿笑了，眼角細紋撕扯著太陽穴，他忽然覺得陌生。不對，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對她的愛，他為她而活。

「你願意答應我一件事兒么？」

「我都願意！」五十五沒有遲疑。

「輪迴太苦了。」阿蘿泫然欲泣，抽搐著肩膀說，「有時候我不想就這樣結束，還沒來得及體會就走到白頭。你們守塔人的生命沒有盡頭，看我們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蜉蝣也會不甘心吶。大個子，我不想去歸墟了，你能讓我留在這裡么？」

留下……留下。他的眼前浮現出那行小詩，這麼多年的相望，他何嘗不希望她留下，溫暖他孤寂的冰冷的一生，他還有好多好多故事要同她講，他要斟酌好一詞一句，想好所有幸福圓滿的結局。可是，這一步終究隔了重城。

瞭望塔只能容納一人。他為她而活，也能為她去死，這才是愛情。

靈魂的滯留導致洋流混亂，海水越升越高，快漫上塔口，阿蘿的身體漸漸虛化，每次都是他等她，這次，是她在等他的回答。

他打開塔門，風呼啦啦湧進長袍，將最後一點藤蘿香吹盡。

「對不起，不能告訴你巨人和羽人的結局了。」

五十五從萬丈高塔上一躍而下，把那個三十五歲面無表情的阿蘿拋在身後。

她知道這才是他真實的結局么？真希望她不知道，那樣他就可以欺騙自己，這還算愛情。

這是唯一一次守塔人不用為靈魂的離去而點起煙火，因為那靈魂即將消散。無數只文鰩魚趕來，圍繞著試圖托起他身體，卻是徒勞。那股溫暖天空的味道在鼻尖越發明晰，他意外發現塔外壁岩縫裡夾著許多羽毛，被風力帶起竄入長空，像是有位羽人曾從此跌落。海風掠走長袍，露出緊實的肌肉，五十五第一次從文鰩魚口中得知，他的兩片肩胛骨後，居然有兩條狹長的裂縫，和羽族的展翼點一模一樣，除了沒有翅膀。

即將落入歸墟之海化為灰燼的瞬間，他忽然不再拒絕去回憶無關阿蘿的一切了。

他是誰呢？他怎麼成為守塔人的呢？

無數次輪迴的記憶湧來，每一次的盡頭都有同一個女人的臉，那不是阿蘿，她和阿蘿完全不一樣。那是前任五十五號瞭望塔的守塔人，她似乎受了很重的傷，幾乎不能站起，每次都是坐在地上，把雪白的長髮挽起來。她喜歡在塔壁上刻一些詩句，她身上有溫暖天空的氣息，她的臉龐滄桑而溫柔，最後一次相見，他向她企求留下。

那時候，她再也不能飛翔。

刻在石壁上的詩句，不是寫給拋棄她的巨人，而是寫給另一個人。

一望可相見，一步如重城。

所愛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萬年前，還不叫五十五的五十五張大眼睛看著她，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你說，你希望我過得快樂。」

「你說，你一直在這裡等我。」

「你說，很久以前我是你的孩子。」

「媽媽，輪迴太苦了，你能讓我留在這裡么？」

淚和身體一起化為灰燼，潛入深海，最後他只是後悔，原來他一直，都忽視了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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