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篇(一):我想做的不過是霸王的虞姬而已(下)

哥哥篇(一):我想做的不過是霸王的虞姬而已(下)

我話音未落,日本人進城的消息便傳入耳中,罷了,這與我何干,我心心念念的只有我的戲而已。

虞姬已死,貴妃重生,沒了霸王的虞姬唱起了《貴妃醉酒》,虞姬的悲泣時時映入腦中,我以虞姬的靈魂演繹貴妃的身姿,倒也合適。

不時有日本人來聽戲,對我來說,京戲並不分國界,我願這項傳統文化傳遍世界,可師兄卻一腔愛國熱情,不忍傳統文化被侵略者玷污,在後台對一個試戲袍的日本軍官大打出手,以致被抓。

日本人以小樓相逼,邀我去為她們唱戲,來不及多想,我披好外袍,放下手中的事,即刻就要起身,還未邁出房門,那女人菊仙便火急火燎跑了過來,大喊著:「蝶衣,蝶衣呢,趕緊著啊,……」

笑話,難道我會不及你著急救師哥嗎?系著衣服帶子的手慢了下來,我將外袍一扔,

「我師哥可是在您的手上讓人逮到的。」

「你這是什麼話,你師哥打小是怎麼待你的。」

我把玩著金燦燦的首飾,「你知道就好。」

她好似懂了什麼,語氣最終軟了下來,與我約定,師哥救出來後,她就回她的花滿樓去,此生與我們相離。

這回答令我十分滿意,心滿意足的前去救師哥,唱過戲後,我和菊仙焦急的等待著,我等來的卻是師哥響亮的一記巴掌,夢醒了,夢碎了……

我沒能等來菊仙回她的老地方,我只等來了我與師哥關係的進一步惡化。

我最終還是被推到了袁四爺身邊,袁四爺那句:「這就是霸王別姬,依我之見,你們這戲演到這份上 竟成了姬別霸王,沒霸王什麼看頭了。」一語中的,我嘲弄的笑起來,可不是姬別霸王。

心涼了,心死了,我開始迷戀大煙,醉生夢死,昏沉度日,這樣也不錯,很充實,很舒服。

師傅他老人家對我們很失望,他不願師哥罷戲不唱,更怨恨我沒有拉師哥一把,像小時候那樣拿起棍棒打起了小樓,他將煙槍甩到我面前,我知道他的意圖,可這煙槍我卻端不起來了,師傅,對不起您。

師傅講我和師哥的頭挨在了一起,就像我們從未分離過那樣。

不久後,師傅逝世,那個帶給我苦痛與榮耀的老人家走了,喜福來倒了,我的童年彷彿也隨之逝去了。

忽而看到一個被罰跪的孩子,師哥問其身世,我才意識到,那是我們從張公公處回來時撿到的嬰孩,名為小四。對我來說,這是喜從天降的事情。

「還想唱戲嗎?」

「唱,要飯也唱,也要成角兒。」

心中已下定,定要撫養這孩子成人。

彼時已是1945年,日軍投降,國民黨前來聽戲,那明晃晃的手電筒直直的照在我的臉上,身上,頗有無處遁形之感,他們臉上的不屑,戲謔讓我尷尬異常,戲曲實在唱不下去了,我想要轉身離場,可官兵們堵住了我的去路,手電筒的光刺著我的眼睛。

早已想要為我打抱不平的師哥迅速跑出來為我解圍,局面變得不可控制,我戰戰兢兢的向外看,師哥已經被打的滿臉是血,懷著孕的菊仙為此小產,我站在一片狼藉的戲台中央,五味雜陳,卻等來了冰涼的手銬。

國民黨以漢奸罪將我投入獄中,我對著不見天日的陰暗早已麻木,菊仙帶著小樓的信來見我,信中竟是與我分道揚鑣的狠心話,至於為我脫罪的辦法,不記得了。

次日,上了法庭,證人師哥,袁四,張經理的證詞都是:我收到日軍脅迫,毆打,迫不得已為其唱戲。我對此不置可否,在訴訟上,《牡丹亭》竟成了淫詞艷曲,實感國人實在不懂戲,袁四爺為此解釋,我很感激,可我實在無法昧著良心誣陷,文化的交流真的分國界嗎?

當法官問及我時,緊繃的弦幾乎要斷了,愈崩潰愈平靜:「堂會我去了,我也恨日本人,可是他們沒有打我。」我的人格本就是清白的,何須證明,「青木要是活著,京戲就傳到日本國去了。」那弦終是斷了,「你們殺了我吧!」被菊仙啐了一口,大概所有人都覺得我必死無疑吧,身邊人全部遠去。

可我最終被放了,不管是誰,我終歸離開了。

在此以後,我開始為國民黨表演《牡丹亭》,平日無事,我就吸大煙,找樂子,這算墮落嗎?我覺得很充實。

我對師哥終究未死心,四處打探他的下落,找到師哥後,我委託小四幫我送那把寶劍,在大街上,我與師哥四目相對,應了那句: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師哥此時安然於世,賣起了瓜來,菊香看我的眼神中慢慢的怨恨,無所謂了,我找到了,我的霸王就好。

那日正值國民黨戰敗離開大陸,風雨飄搖幾十載,氣數已盡,頓生感慨。

無意間重逢故人張公公,那個不可一世的老人如今已經衣衫襤褸,賣起了煙來,只會說:「抽一根,抽一盒」前塵舊事說忘便忘,曾經傷痛就讓它隨風散去吧。

建國初,我和師哥為共產黨官兵演唱《霸王別姬》,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自己的嗓子已經不堪重負,再也唱不好我最愛的虞姬了,所幸,官兵們並未因此怪罪。

我開始嘗試戒煙癮,戒煙太痛苦了,彷彿無數只蟲子在啃食著我的肉體,我想要砸東西,我無法控制我自己,我好像離我的虞姬越來越遠。

外面解放軍在制裁反革命分子,袁四爺赫然在列,一顆槍子兒終其一生,也算是善終。

裡面我在瘋狂砸著東西,我幾乎絕望,完全控制不了煙癮,師哥控制我,撫慰我,平息我,某次菊香被師哥委託照看我,她似乎有些害怕,又有些不忍,她為我披上戲服,我精神恍惚,只覺看到了我缺失的母愛,我抱緊了她。

在我成功戒了煙後,響應黨的號召,與小輩們探討現代戲的問題,在我眼中,京戲最重要的是美與情境,可現代戲的行頭過於簡樸,布景太過寫實,達不到美的要求。

可沒想到,對這言論反駁最激烈的是我的小四,而其他所有人也並不認同我的觀點,這其中包括幾十年的師哥和服務了一輩子的張經理。原來只有我思想最不積極,最守舊,最不響應社會主義號召,呵——

事情向我不可預料的方向展開了,先是小四不肯認錯,離家出走,而後竟取代了我演虞姬,這還是我的小四了嗎?我的小四在把我往絕路上逼啊,京劇高於生命,而虞姬是我生命的全部,離了京戲,我又與行屍走肉有何區別。

師哥勸我向這世道服軟,我問:「虞姬為何要死?」

只聽得師哥嘆了口氣:「蝶衣啊,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話呀,可那是戲!」

師哥走了,虞姬夢碎,一把火燒光了戲服。

1966年文革前夕,大雨瓢潑,我趕向師哥住處,恰好看到兩人再燒四舊,獨留下那把昔日寶劍,夫妻倆纏綿悱惻,我終是插不進去,舉傘離去。

而那把舊劍差點成了段小樓的奪命物。

在那場浩劫中,他被打倒,拍不碎板磚的小樓成不了霸王,對這時代,我已是無望,穿著戲服,拿著塗料,最後一次為霸王上妝,心甘情願被批鬥。

最終,段小樓迫於壓力,完全拋棄道義與精神,用著戲腔,一一數算我的過去,全然不顧我未愈的傷口再次被一層層剝開,啊!

「都騙我,你們都騙我。」我掙開所有枷鎖。

「我也揭發,揭發奼紫嫣紅,揭發斷井殘桓,段小樓,你——天良喪盡,狼心狗肺,空剩一張人皮了,自打你貼上這個女人,我就知道完了,什麼都完了。你當今是小人作亂,禍從天降?不是,不對,是咱們自個兒一步一步,一步步走到這步田地來的。報應!我早就不是東西了,可是你楚霸王都跪下來求饒了。這京戲他能不亡嗎?」而菊仙也被我拉下水來,我瘋了,真的瘋了。

一切都完了,所有的東西都沒了,菊仙將那把寶劍拿給我,她看向我的神情那麼深刻,我看不懂。

菊仙死了,一襲嫁衣,獨留一雙繡花鞋,這女子剛烈至此,孑然一身而去,連唯一的恩情也不欠我,這世上另一個懂戲的人也死了。

十一年後,我與師哥再次演繹霸王別姬,手起劍落,這次,我終成了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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