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陽光下打著傘 我在黑暗處窩著腰---寫給被生活遺忘打那些人

李氏十八子

岳母對吃有著一種近乎執著的熱乎勁！用現在的話說，是個純粹的吃貨。本來用吃貨來形容一個長輩不是很禮貌可很貼切，想吃而沒得吃的年代，她窮盡一切辦法弄吃的，那時是為了能填飽肚子；後來日子不緊巴了，她也還是整日躲貓貓在廚房，弄各式各樣的點心、菜肴、哪怕是一碗簡單的麵條，她也能弄上幾十種不同口味的做法。為了家人，也為了自己的興趣愛好。

能讓一個人堅持一輩子到底的興趣愛好，除了吃，我實在找不出還有什麼能如此長久保鮮海枯石爛不變心。

當今而言，許多人對吃的講究，是一種脫離溫飽之後的升華，是一種對美好生活取得之後的享受。

可實際上，在我們光鮮生活的背後，真真實實的還有無數的人，離你很近、離我不遠，還在為了那兩口飯日日夜夜的勞作著，這裡講的勞作，不是那種偉光正的奉獻、和滿嘴冠冕堂皇的對工作的熱愛，只是為了那一點微薄的加班費（有的甚至沒有加班費），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忍耐。

沒錯，日夜的勞作，對他們而言就是再正常不過的日子。比如：常年累月一天工作13小時以上；一個月只休息一天；每個月的加班在160小時以上。。。。。。。沒錯，是正常22天上班之外的加班。

請注意，我這裡所說的是常年累月。意味著是以上情況是常態化的，基本上人人都大同小異，相差無幾，除非特殊情況下的請假，而這種請假對他們而言是一種奢望。

緊急情況下的搶險救災不在本文討論的範疇，偶爾的突髮狀況下的個別通宵達旦到第二天換休的情況，弱爆了，基本上參加工作的你我都會碰到過，不值一提。

如果有可能，我倒希望文章中提到的情況在神州大地上不存在，大家都一視同仁的朝九晚五到點打卡下班抱娃雞娃、或者好好過你的豐富多彩的夜生活，哪怕是在大排檔吃吃喝喝吹吹牛逼也好。畢竟，這個世界是如此的豐富、絢麗多彩，值得所有人好好看看，慢慢的享受。

我所在的是外貿行業，打交道的對象是工廠，接觸的是生產線作業的工人，那些個釘是釘、鉚是鉚的螺絲釘，一個蘿蔔一個坑的工作。尤其是在如今中美貿易大戰的大背景下，更顯凄涼和滄桑。

熟悉情況的人應該清楚，中國的貿易順差是怎麼來的，每每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這個從事外貿工作多年的人內心總是充滿憤憤不平：去他媽的川建國，你知道所謂「貿易順差」的背後是中國工人怎樣的流血付出嗎？做出的是怎樣的全面犧牲嗎？當米國的老百姓可以長時間享受低物價帶來的貨真價實的福利時，我們的血汗工廠的員工可真的是在流汗流淚流血。

我把工廠的員工比做螺絲釘，沒有任何貶低的意思，在流水線作業下的工人，同等崗位下，動作基本固定、上下班時間固定、工價固定，剩下的全憑個人的技術和手腳的快慢，想賺多點，沒問題，多勞動就行。多勞多得，按勞付酬，這很公平，外人無可厚非。

不公平的是，員工無法定工價，我接觸過的成百上千家的工廠，就沒見過員工可以協商定工價的。無論是高大上的先進精密的電子產品，還是低端簡單附加值不高的傢具、製鞋、服裝或者紡織行業，莫不如此。我為什麼對集體協商嗤之以鼻，就是因為沒有那個集體協商能把工價能協商下來的。作為最核心的東西，從來都是廠家說了算。

工價低，意味著收入低。如果想多賺錢，你就得更長時間的勞動，所以加班多也就正常了。

由於工作的關係，筆者經常要到工廠去，和員工訪談的機會多，接觸到的都是一線的員工，對他們的無奈，深有同感。

老潘是來自中部省份的農民，他有著中國農民身上所有的特點：憨厚、拘束、不善言辭，此外，老潘還是個文盲。他只能做些最底端的包裝、裝貨之類的工作，比如貼條碼、封箱、裝櫃、卸貨等，千遍一律，基本不需要技術含量。

每天早上7點之前，老潘就必須來到工作崗位，開始一天的忙碌。打卡記考勤、然後是每天上班前的晨會，由主管或者車間主任傳達公司的各項要求。中午鈴聲響起的時候，老潘就隨著同伴蜂擁而出，瞬間幾十米長的隊伍排在考勤機前面。

每天，老潘需要打6次卡，接過5元錢的快餐，老潘就隨便蹲在廠門口猛吃了起來，囫圇吞棗一般，三口兩口就用完了，用手抹抹嘴角的油和黏著的飯菜，隨手把快餐盒扔到了路邊的垃圾桶里。

站在門口的我看了看手錶，大部分工人吃飯的時間不會超過10分鐘，用過餐的他們三三兩兩急匆匆的往車間趕，一到車間，就像事先商量的一樣，員工們隨手拿了個紙箱或者報紙往地上一鋪，人往上面一躺，兩眼一閉，不兩分鐘，鼾聲四起此起彼伏。

原來他們是在爭分奪秒的搶時間休息，哪怕是中午吃飯的間隙！這對他們是難得的享受。

好時光總是那麼短暫，沒過多久，尖叫刺耳的上班鈴聲把睡夢中的員工們驚醒，老潘睜開雙眼，滿是老繭的手揉揉眼睛，又躺了會兒，才心不甘情不願的爬起來。用手一邊拍拍身上的灰塵，一邊往洗手間趕去。

廁所在100米外的地方，廁所的外牆上用紅色的油漆寫著大大的「男」和「女」字。進廁所的拐角處邊充滿了積水、尿騷味衝天，坑裡面滿是個大如豆的蒼蠅，嗡嗡作響，老潘見怪不怪的，心安理得的小了個便，水龍頭一擰，卻發現沒水，只能用手在身上用力搓搓，一邊手忙腳亂的把拉鏈門鎖好，快步流星的往車間趕。

回到車間的老潘立即全身心的投入了流水線的作業。他每天彎腰的次數可能和日本的售貨員差不多了，這對年近50的老潘是個挑戰，剛開始做的時候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只能用手叉著。

下午5:30下班，晚上6點開始加班。通常加班時間會到晚上9-10點鐘，由於是記件工資，老潘並沒有享受到國家法律規定的晚上1.5倍的加班費，節假日同樣如此。

我和老潘，進行了一番交談，行業內叫做員工訪談，沒有工廠的管理層在旁邊，目的是了解工廠的實際情況，鼓勵員工說實話，並且讓工人不會有顧慮。

訪談的形式是我問他答，我先說明了一下找他做訪談的目的，其實上想打消一下他的顧慮。

你是怎麼進廠的？

老鄉介紹的。

進廠的時候要交押金和身份證么？

不要押金，提供身份證就行，工廠會複印。

每天上下班時間知道嗎？

早上8-12點上班，下午1-5點下班，中間休息一個小時，晚上不加班。

當然這個情況和實際很不一致，很明顯工廠有做過培訓已應對審核。我叫門外工廠的管理層給老潘說明了一下情況，我是中間商，不是品牌和第三方的驗廠。通常而言，中間商是會幫助工廠來完善其中的問題點的。

果然，老潘得知我不是品牌和第三方來驗廠而是來了解情況後神情放鬆了許多，也不那麼對我戒備了。

能再告訴一下我你們的實際的上下班時間嗎？

老潘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很快就告訴了我想知道的答案：早上7-12點；下午12:30-17:30；晚上6點開始加班，活多的時候到10點，不忙的時候到9點。

我心裡計算了一下，一天差不多13-14小時。

你可以不加班么？

不加班要寫請假條，如果老是不加班，主任會說的。再說，不加班沒錢。

周末有休息嗎？

他搖搖頭。

那一個月到頭有休息幾天？

出糧的第二天，全廠放假，老潘這個記得很清楚。（出糧就是發工資的意思），這個時間通常在每個月的1號左右，工廠通常是這個月底發上個月的工資。

你們是記件還是計時？

有記時、也有記件的。我們是集體記件的。

工價知道么？

這個會公布在布告欄的。

工資怎麼算，知道嗎？

不知道，複雜著呢！

有人教過怎麼算工資么？

沒有，再說教了我也不懂，老潘笑了笑，摸摸頭。

那要是錯了呢？

不知道，應該不會錯吧。

加班有加班費么？

沒有吧，反正我沒聽說有。

沒有加班費，有沒有考慮過跳廠？

天下烏鴉一般黑，老潘苦笑一聲。記件工資是不會給加班費的，老闆沒那麼傻。再說，哪裡都一樣，又不是沒有換過。

工資怎麼發的？ 現金還是打卡上？

現金。

工廠交社保么？

本地人交，外地人不交，否則要扣二三百塊錢

那每個月能賺多少錢？

到手4千左右。

多的能拿到多少？

也就5千左右，我們這個崗位大家都差不多的。

你知道當地的最低工資么？

他一頭霧水。（按理這個許多員工都知道的，工廠也會公告的）

1年下來能存下多少錢？

沒幾個錢，現在租房要好幾百塊的，省吃儉用能存個二三萬塊吧。

工廠扣錢么？

遲到3次以上要扣錢，做錯了也要罰款。上次有個工人，被扣了幾百塊，第二天就走了。

下班之後做什麼呢？

能做什麼，下了班已經很晚了，只能睡覺了。渾身疲憊得很、太困。放假的那天和老鄉們聊聊天，逛逛街。

你在這做了多久？

2年多了。

老婆呢，在家還是外出打工了？

也在這個地方。

在這家工廠嗎？

沒。

明年還出來嗎？

不出來怎麼辦呢，家裡小孩要結婚，家裡冒得地方弄到錢。

小孩多大了？

大的20來歲，也在外面打工。小的還在讀書。

小的多大了？平時誰帶小孩？

他爺爺奶奶。

那你怎麼管小孩呢？

怎麼管，沒辦法管。老潘苦笑幾聲，掩飾了一下心中的尷尬。

過年回家嗎？

嗯，每年都會。

平時可以請假么？

有事可以請假，不過沒錢。

接下來的幾個員工的訪談，同樣的問題，答案幾乎驚人的相似。

老潘他們是屬於遊離在國家法律之外的人，政策的福利無法享受，不是不想，而是妄想。這個話不難理解，哪怕是陽光普照的日子，不也有曬不到太陽的陰溝角落么；早些年漂亮如此的深南大道，旁邊的崗廈村不也有藏污納垢的城中村么。光鮮的背後，總有陰暗如影隨行。

筆者接觸到了無數個類似老潘這樣的員工，家庭的頂樑柱和絕對的收入來源。由於沒有技術，接受能力也跟不上年輕人，他們只能做最底層的工作。他們可以選擇工廠，可幾乎選擇不了崗位。

其實，這些年國家出台了好多相關的法律，各地也不斷的提高當地的最低工資和小時工資，國家的法律是好的，可是執行起來總會碰到陽奉陰違的地方。

外企諸多大品牌，對其品牌的維護力度不可謂不強，其要求供應商和生產廠家遵守的社會責任的標準不可謂不高，查驗的力度不能說不大。可實際上到了工廠，說一套、做一套，或者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卻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對工廠來說，管你什麼品牌，什麼社會責任，一切都是浮雲，只有訂單是真的。你下了訂單，我的工人有活干，我有錢賺，你就是大爺。如果你能讓我的工廠一年不停的忙起來，你就是大爺的大爺。至於我的一畝三分地，我說了算。

十多年前，國家的要求沒那麼高（比如說稅收、比如說最低工資）、環保的法律沒那麼嚴（比如說污水排放）、員工的意識沒那麼高（比如說加班和加班費）、品牌的利潤還不錯的時候，廠家的日子還是樂呵呵的，工人有活干就不錯了。

時至2018年的今天，國家的法律、環保和消防的要求日臻完善、各大實體品牌被電商打得節節敗退潰不成軍之際，傳統行業外貿工廠的實際利潤也是王小二開店—一年不如一年，工人的待遇說是提高了許多，可扣除通貨膨脹等因素，實際的待遇不見得比得上十年前。

隨著中國內地的製造成本越來越高，很多品牌加工廠都外遷到東南亞和印度等地，留在內地的一些低端行業的加工廠，利潤也是日薄西山，時而不時的還有遭遇品牌的cost down(降價)，日子是越發艱難，增收不增利的情況也是時常有的。

可再艱難的工廠老闆，也比底層的一線工人的日子好過些。我們的工人生活水平提高了么，看似到手的工資高了不少，可實際的購買力有減無增。

當然，這個其實上是沒有可比性的。員工有員工的難處，老闆有老闆的苦衷，我想說的是，在貌似國家強盛富強的大背景下，許多人的真實的生活水平沒有任何的提高。

他們，可能就是被時代和社會遺忘在角落的那批人；

他們，可能就真的是為了那碗飯、那口粥、那張嘴而掙扎在溫飽線上的那批人。

可是，無論是誰被生活和社會遺忘時，除了自強，好想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