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糊塗塗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

蕭紅的《生死場》1934年完稿,當時用以宣傳魯迅主導的奴隸社,奴隸叢書另兩本是葉紫的《豐收》和蕭軍的《八月的鄉村》。蕭紅24歲,和蕭軍生活在一起,在《生死場》里把自己的才華展露的一乾二淨,那時她經歷了母親病故,抗婚求學,出逃流亡,懷孕後又被拋棄,向報社求救,遇到蕭軍,這才開始她的文學生涯。

蕭紅寫景和敘事長於寫人,蕭紅不擅長寫帶著流淌狀態的人。她對環境的描寫,是一下子把人吸入了那種農村的氛圍,菜田、榆樹和高粱地里的農婦、小孩和牲畜。開頭二里半的那隻羊丟了,他家的麻面婆抱持著即使是三伏天羊也會鑽柴堆的心態希望找尋出一個奇蹟來,她只想著干這麼一件事出來,就讓別人把她以前種種發蠢的事情忘掉。在這個特定時節里。

一隻山羊在大道邊嚙嚼著榆樹的根端。

城外一條長長的大道,被榆樹蔭蒙蔽著。走在大道中,像是走進一個動蕩遮天的大傘。

蕭紅小說故事內在的交融邏輯,農民之間的相處,處理得很好。二里半找羊問老王婆時,先向老王婆搭一句「麥子打得怎麼樣了?」再說丟羊的事。這種圓潤在後面出現的更明晰了。趙三拐著彎用二里半跑丟的草帽取笑二里半被打。金枝母親打罵金枝原因並不是因為懷疑她去河沿邊上偷偷與男人親熱,而是怪罪她摘青柿子,還忘了把柿筐帶回家。別人踏壞了自己白菜,不由分說和女人先一頓打的男人。蕭紅在揣摩動機這一點上用一個又一個散漫的衝突把整個村子的生存狀態和行動動機寫活了。

母親一向是這樣,很愛護女兒。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 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

其中的邏輯,是帶著農村的那種「物質化」的,把人的尊嚴,尤其是村裡除了地主地東的人家戶外,擺在一個很低的位置上,輕蔑到近乎嫌惡。二里半認為麻面婆和豬沒有差別,麻面婆組織語言、說話就是豬樣。二里半找羊模仿著羊的咩咩聲,到了後來,咩咩也不像羊的叫聲了,越來越大聲得像是一頭牛了。麻面婆自己的眼睛裡泛著綠色,臉紋變綠,眼鏡發青。而牽來拉著石碾子壓小麥的小馬性情歡脫地像是一個孩子,貪玩、飄揚著跑,把麥穗濺出場外。老馬越來越像人了,過分疲憊而不能直撐而挨鞭子時,並不暴跳,因為一切過去的年代規定了這些。後來趙三打了小偷,改口不再和東家作對,反而三天兩頭地往城裡跑,白菜、土豆都和東家送去,王婆心中代表物質的那根勁又同他吵打。

「我們應該怎樣剷除二爺那惡棍?」

是趙三說的話:

「打死他吧!那個惡禍。」

還是從前他說的話,現在他又不那樣說了:

「除他又能怎樣?我招災禍,劉二爺也向東家(地主)說了不少好話。從前我是錯了!也許現在是受了責罰!」

他說話時不像從前那樣英氣了!臉是有點帶著懺悔的意味,羞慚和不安了。王婆坐在一邊,聽了這話她後腦上的小髮捲也像生著氣:「我沒見過這樣的漢子,起初看來還像一塊鐵,後來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趙三笑了:「人不能沒有良心!」

其中生產這一點上蕭紅直截了當地把它寫作刑罰。在暖和的季節里,小狗和家豬在牆角等待分分娩,全村都在忙著生產,五姑姑總不能生產,此時生就像是變成了死,夾雜著雞叫和苦痛,於是家人看著轉黃的面色,這下有人甚至預備了死的葬衣。生產的時候還有喝醉的男人進來打罵和淋水。成業和金枝分娩之前還在親熱,人和動物都在忙著栽培著自己的痛苦。

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月英說話只有舌尖在轉動。王婆靠近她,同時那一種難忍的氣味更強烈了!更強烈地從那一堆污濁的東西,發散出來。月英指點身後說:

「你們看看,這是那死鬼給我弄來的磚,他說我快死了!用不著被子了!用磚依住我,我全身一點肉都瘦空。那個沒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蕭紅在《生死場》表現出對土地、動物的真實的留戀和動人描寫比起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來一點也不遜色。二里半的羊和老王婆的老馬,老王婆常常為著老馬或者老牛送進屠場,卻從未有過最後送拉磨的老馬這般心境。老馬最後和庄稼人的依戀,就在那三張被地主使人帶走的票子里,票子沒了之後,這下馬的死變得輕飄飄的,像是沒了代價和物質對於她的支撐,就跟他們一生的痛苦一樣。王婆曾經摔死過自己的小孩,她的悲傷都歸結於對物質、自己麥粒比別人大的喜悅了。農村對於物質的動機和滿足使悲傷一下就被衝散了。

小說寫得精巧,老馬走進屠場一章寫到王婆賣馬的時候看到的短街看到的血痕,想起自己年輕時在刑場旁邊觀看的砍頭場景,這下呼地又照應著後面王婆兒子被槍斃那兒。趙三先是預備籌建鐮刀會反抗地主的時候,他們在青山家裡密謀,後來出事無果,老王婆給趙三支招,說自己能弄來一隻老洋炮,這下又體現出他的那個當毛子的兒子來,這密謀場景也在後來被青山復刻了一遍。平兒和羅圈腿去城裡看西洋景(街頭影戲),裡頭說的是洋人打架,老毛子奪城,死了很多人,後來平兒和羅圈腿都去抗戰,羅圈腿和麻面婆都遭遇不幸。王婆和趙三不和,本里的原因是她頂欣賞烈性的女兒,像是把兒子和年輕趙三的希望都托在上面了,文章後來,帶過幾筆,由旁人散布的她女兒勇猛地背著步槍鬥爭犧牲的消息。其中平兒和趙三代表著的和王婆和她女兒代表著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抗姿態,王婆敢借老洋炮,女兒敢背上步槍戰鬥,而趙三最後卻為了給地東示好賠罪賣了青牛,平兒最後躲進糞坑才躲過追捕。

對於趙三這完全和十年前組織「鐮刀會」同樣興緻,也是暗室,也是靜悄悄的講話。

用對話來奠定氣氛,輔以寫景是蕭紅的寫法,金枝被強暴之前,眾女的景象和話語,以及多給縫被子錢之前的曖昧意味把事情的走向給預示了。寫傳染病,在農婦們反對,其他人支持的鐮刀會之後爆發的,在煽動抗日報國情緒爆發之前。小說又處處充滿對照和預示,趙三心情舒暢不是在別人開始糾結打鬼子的時候,而是自己多年來又像以前意氣風發的時候一樣時,地東也沒有過上什麼好日子,自己又彷彿和著當年他號召的青山一樣開始密謀集會了。但亡國後的趙三卻是更加保守。

其中第十章和十一章很短,就幾句話就帶過了,說的是時節時間的變化,蕭紅用的還是寫景輔以描人來寫人的運動狀態,因為她不擅長刻畫太多的人物,尤其是這些人可能會在改變的時候。她擅長的是幾句言語把氛圍一下烘托出來,所以這裡的變化她就略過去了,文章的部分長句因為當時的語言環境,其實是沒有討論意義的。

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舊似十年前,河水靜靜地在流,山坡隨著季節而更換衣裳;大片的村莊生死輪迴著和十年前一樣。

屋頂的麻雀仍是那樣繁多。太陽也照樣暖和。山下有牧童在唱童謠,那是十年前的舊調:「秋夜長,秋風涼,誰家的孩兒沒有娘,誰家的孩兒沒有娘……月亮滿西窗。」

什麼都和十年前一樣,王婆也似沒有改變,只是平兒長大了!平兒和羅圈腿都是大人了!

王婆被涼風飛著頭髮,在籬牆外遠聽從山坡傳來的童謠。

雪天里,村人們永沒見過的旗子飄揚起,升上天空!

全村寂靜下去,只有日本旗子在山崗臨時軍營前,振蕩地響著。

村人們在想:這是什麼年月?中華國改了國號嗎?

前半段是生對死的屈服,他們都會經歷一個過程,從前把什麼都看得重要,最後只好搪塞著世界,帶著點自欺過日子,後來是死對生的警醒,他們靠著死亡帶來的顫慄和暴力的威脅下蠕動著生存 ,故事寫的是哈爾濱近郊的一個鄉村,寫的是農民覺醒的初級階段。整個像是寓言故事一樣被寫成了一個循環,二里半和李青山是趙三英雄命運的循環,村裡的女人是金枝和王婆那樣的循環,一類以暴力衝破枷鎖,一類尋求外界的援助,渴求著用外部力量改變。青山後來自己也沒了家庭,而之前那一番鼓舞人心的說辭也變得帶點虛假的味道。

嬸嬸在嫁給叔叔之前也是和金枝一樣唱著小曲享受著溫柔,後來大家、村子裡的女人似乎又都開始同仇敵愾起來了。寂寞的大紅西紅柿,以一副假裝的姿態,躲避田埂上的一切眼睛,在含有水濕味的河灣等著男人,他們像是兩隻貪婪著的,溫存而愉快的蝴蝶,但是嬸嬸自己的回憶總是帶著一點傷感,也不敢再唱那首小曲,紙窗在她的眼裡慢慢地灰黑下去,完全無力。憔悴的田間、黃豆秧和揉亂的頭髮、母親好像是自己本身有了罪惡,被麻木了,被女兒窒息了生命,好像女兒把她羞辱死了。平兒做了牧羊童,被打了,和二里半被打是一個故事的兩面,兩者都是因為牲畜,且都是羊而糟蹋了別人家的作物,這下報應又落回到趙三的頭上。趙三一夜之間像是老了,沒力氣去討個說法,取笑二里半的酸勁也不在了,只好讓他回來賣雞籠,遇著自己的青牛,被王婆數落,不再種糧食,半,熱鬧的城市和睡著一般的鄉村。賣不出去的雞籠,繼續牧羊的平兒,老王婆瞧不上的編雞籠。趙三受了挫傷。

十七章裡面,只一章心情或者姿態是略為舒緩的,在王婆服毒被救起來之後。其餘由於材料或是組織的原因,顯得散漫、帶點戲劇化了。

但是王婆永久歡迎夏天。因為夏天有肥綠的葉子,肥的園林,更有夏夜會喚起王婆詩意的心田,她該開始向著夏夜述說故事。今夏她什麼也不說了!她偎在窗下和睡了似的,對向幽邃的天空。

蛙鳴震碎人人的寂寞;蚊蟲騷擾著不能停息。

夏天詩意,王婆被蚊蟲所食,滿臉起著雲片,臉上腫著,女兒要為哥哥報仇,大家熱鬧鬧地上麥場,趙三越來越窘迫了。

王婆立在門前,二里半的山羊垂下它的鬍子。老羊輕輕走過正在繁茂的樹下。山羊不再尋什麼食物,它睏倦了!它過於老,全身變成土一般的毛色。它的眼神模糊好像垂淚似的。山羊完全幽默和可憐起來;拂擺著長鬍子走向窪地。

對著前面的窪地,對著山羊,王婆追蹤過去痛苦的日子。她想把那些日子捉回,因為今日的日子還不如昨日。窪地沒人種,上崗那些往日的麥田荒亂在那裡。她在傷心的追想。

全書最經典的描寫在二里半那隻老羊,從開頭把它引出來,後來集結鄉里抗日寫要拿它誓師,但最後二里半決絕地去城裡時,又寫了這隻老羊。

老羊走過來,在他的腿間搔癢。二里半許久許久地摸撫羊頭,他十分羞愧,好像耶穌教徒一般向羊禱告。

清早他像對羊說話,在羊棚喃喃了一陣,關好羊欄,羊在欄中吃草。

五月節,晴明的藍空。老趙三看這不像個五月節樣:麥子沒長起來,嗅不到麥香,家家門前沒掛紙葫蘆。他想這一切是變了!變得這樣速!去年的五月節,清清明明的,就在眼前似的,孩子們不是捕蝴蝶嗎?他不是喝酒嗎?

他坐在門前一棵倒折的樹榦上,憑弔這已失去的一切。

「這條老羊……替我養著吧!趙三哥!你活一天替我養一天吧!……」

二里半的手,在羊毛上惜別,他流淚的手,最後一刻摸著羊毛。

他快走,跟上前面李青山去。身後老羊不住哀叫,羊的鬍子慢慢在擺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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