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第六章——紀念和死亡
果然有些事不能亂開頭,比如無限拖更。其實這篇筆記開頭已經寫了快兩周了,但是一直沒有寫下去……從春假結束到波士頓大雪然後到寫了兩篇paper,都快到復活節了。開頭的題外話改了又改,我覺得我的生活中缺一個催更的編輯……感謝 @cat bir。 Anyway,消失人口回歸,請輕拍。
(以及,這一篇筆記中英文原文的引用比較多。若是不喜歡看英文片段,可以直接跳過看引用之後的中文概括解釋,雖然概括的總是沒有原文好,我的中文表達真是越來越差了……)
算是半個題外話吧。上周二上另一門課要看Samuel Johnson的Rasselas,這本小書比我想像的有意思的多,大概是講無憂谷的王子自覺無聊偷偷出逃,想要了解人生百態尋找智慧和快樂的真諦。在開羅,他和他的朋友以及妹妹遇上了一個智者,聽了智者的講座豁然開朗,希望能夠登門拜訪。智者猶豫了一下,見王子遞了一袋金幣過去,便也就答應了。到了登門拜訪之日,王子被攔在門外,可深知錢的力量的他用金幣買通門房,見到了智者。只見智者坐在陰影之中,臉色陰沉,原來前一天夜裡智者唯一的女兒去世了。接下去的對話恰好與《尤利西斯》的第六章有一些些關係:
「Sir,」 said the Prince, 「mortality is an event by which a wise man can never be surprised: we know that death is always near, and it should therefore always be expected.」
「Young man,」 answered the philosopher, 「you speak like one that has never felt the pangs of separation.」「Have you then forgot the precepts,」 said Rasselas, 「which you so powerfully enforced? Has wisdom no strength to arm the heart against calamity? Consider that external things are naturally variable, but truth and reason are always the same.」
「What comfort,」 said the mourner, 「can truth and reason afford me? Of what effect are they now, but to tell me that my daughter will not be restored?」The prince, whose humanity would not suffer him to insult misery with reproof, went away, convinced of the emptiness of rhetorical sounds, and the inefficacy of polished periods and studied sentences.
其實說起來,這個情節也非常的普通和雞湯,無非是王子問智者,「你如此的博學,本就知道生老病死在所難免,難道你的智慧學識沒能減少你的悲痛嗎?世事變遷但是智識是永恆的,為什麼不能從永恆中尋求你的幸福快樂而要在意這終將毀滅的肉身俗世呢?」智者說,你大概沒有經歷過親人的分別吧,此刻智識只能告訴我,我的女兒再也回不來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用處呢?
有意思的是,這個王子首先假設了knowledge和experience是相通的,因此知道人生無常後便不該再受這件事影響。其次,王子最後離開時,不再相信文字修辭,只覺得能說出來的寫出來的都是無能的空洞的語言而已。那麼問題來了,王子最後相信的是身體的智慧還是所謂的精神智識呢?中國人常說的「想通了」是否也是預設了knowledge和experience的一致性,或是抬高了knowledge而看低了experience?最後,wisdom和happiness到底有沒有聯繫,以及語言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嗯,這些問題還有那些關於死亡的經歷,都是《尤利西斯》第六章所關心的。記得曾經說過,第六章是我最喜歡的一章之一,現在究其原因,大概還是因為自己沒辦法抵抗一些情感雞湯。第六章有許多的真情流露,還有許多的社交場合中的尷尬瞬間,讀者若是同情起來,在他人眼裡,也許就是在讀雞湯。這一章還第一次較為詳細的描寫了都柏林這座城市,將城市作為主角而非配角來看待城市居民與所處環境的互動。最後,因為這一章的一大主旨是死亡,這篇筆記還會討論這一章中的與「紀念」和「社區」相關的片段。
為全文墊下基調的是開頭的車廂場景。在去往教堂參加葬禮之前,根據愛爾蘭的傳統,來客會先坐著馬車繞城一周。因此在這封閉的車廂中,擠了許多認識但不一定熟識的人,同時這封閉車廂中靜止的等待也與車廂的移動軌跡形成了某種對比。
在Martin Cunningham、Mr. Power、Simon Dedalus等所有人之後,Bloom是最後一個上車的。可以說這是因為Bloom謙讓,也可以說是他與其他人不熟,在這一群人之中本就是一個邊緣人物。文中說Mr. Bloom上車後坐在了一個vacant place,即找了一個空位坐下,但因為所謂的「空位」並沒說明,也可以理解為這坐滿了的車廂在社交意義上非常的空洞,或是Bloom素來擅長的自我安慰。畢竟,在關上門之後,他可是得鑽過其他人的手臂去自己的位置。
接下來的三段中,反覆出現了」all waited」這一短句。有過親身經歷的人都知道,一群人在一個封閉空間中安靜的等待和沉默非常難熬,也非常的尷尬。連著三四次強調這種持續的等待,尤其是將眾人的等待冷場與移動的車輪放在同一語境中,更顯這一社交場合的尷尬和漫長。同時,靜止與運動的這本該相矛盾的對立狀態,就像之前的「空「和「實「一樣,共存在一個環境中,竟顯現出一種奇妙的平衡。這種對立,就像之後的生與死、年輕和衰老一樣,都不再是絕對的對立,而只是一種相對狀態,取決於看待的角度罷了。以及,這幾段中轉動的輪子,奔跑的馬蹄,擠在一起的膝蓋,以及前文提到的手臂,都是一些被賦予了主體的」零件「。它們成了句子的主語,成了進行運動的主體,而所謂的人、車、馬,反而被消解在這些零碎之中。喬伊斯非常喜歡給予身體的某部位發聲權,就像他更關注組成集體的個人而非集體本身一樣。在接下來的章節中,這種身體器官部位取代個人來做某事的片段會越來越多。
常被讀者津津樂道的體現了車廂中的社交尷尬的片段如下:
Mr Bloom began to speak with sudden eagerness to his companions』 faces.
—That』s an awfully good one that』s going the rounds about Reuben J and the son.
—About the boatman? Mr Power asked.—Yes. Isn』t it awfully good?—What is that? Mr Dedalus asked. I didn』t hear it.—There was a girl in the case, Mr Bloom began, and he determined to send him to the Isle of Man out of harm』s way but when they were both.....—What? Mr Dedalus asked. That confirmed bloody hobbledehoy is it?—Yes, Mr Bloom said. They were both on the way to the boat and he tried to drown.....—Drown Barabbas! Mr Dedalus cried. I wish to Christ he did!Mr Power sent a long laugh down his shaded nostrils.—No, Mr Bloom said, the son himself.....Martin Cunningham thwarted his speech rudely:
—Reuben J and the son were piking it down the quay next the river on their way to the Isle of Man boat and the young chiseller suddenly got loose and over the wall with him into the Liffey.—For God』s sake! Mr Dedalus exclaimed in fright. Is he dead?—Dead! Martin Cunningham cried. Not he! A boatman got a pole and fished him out by the slack of the breeches and he was landed up to the father on the quay more dead than alive. Half the town was there.—Yes, Mr Bloom said. But the funny part is.....—And Reuben J, Martin Cunningham said, gave the boatman a florin for saving his son』s lifeA stifled sigh came from under Mr Power』s hand.—O, he did, Martin Cunningham affirmed. Like a hero.A silver florin.—Isn』t it awfully good? Mr Bloom said eagerly.
這一段看似很長,其實大意就是Mr. Bloom想講一個故事,但是剛開了個頭,就被大家各種打岔,
哪怕他努力的想把故事好笑的一點講完,沒有人願意聽完他的故事都重點。所有人都試圖佔有這個故事,把它變成自己想說的話,而哪怕這個故事最早的提出者或者說這個故事的「主人「,到最後也只能急切卻又無奈的附和道,你看,多好啊。對於除了Bloom以外的其他人來說,對話進行的很順暢,這個故事也是完整的,而對於Bloom來說,他不得不為自己故事的開頭吆喝,而把故事的重點咽下去。這種熱情的隔閡被喬伊斯寫的入木三分,哪怕是自己開的頭也插不上話。也許很多時候的社交場合中,沒有人需要聽一個好故事,只是需要有人起個頭而已。
由於坐在馬車裡與靈柩一起環城的緣故,也由於車內氛圍實在太尷尬的緣故,Bloom和Arranger都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對都柏林這座城市的描寫中。描寫一座城市,其實與當時的愛爾蘭文學復興是相矛盾的。之前好像提過,葉芝等人提倡的文學復興將目光投向了鄉土傳統,而不屑於描寫城市。畢竟,城市再怎麼建設,也是一個低配的山寨的倫敦,並不能體現所謂真正的愛爾蘭精神。而在這一章中,喬伊斯開始探索「城市」以及「都柏林」的意義。它到底代表了什麼?我們到底怎麼樣描寫一座城市?在這一章中,都柏林這座城不止是英國殖民文化統治下的一座城,也不止是愛爾蘭愛國主義者們理想化的一座愛爾蘭之城,通過一方小小的車窗,Bloom觀察著城中各個階級的人們,也暗暗的提醒讀者,文中對人的觀察的視野是受限的,只有那一扇車窗的大小而已。
除了人以外,文中還有許多對城市裡的公共設施的描寫,比如四通八達的有軌電車。首先,有軌電車與這群人所處的馬車形成了一種新舊對比,正好應和了Stephen爸爸對這一儀式的評價:還好這麼好的一個傳統還沒消失。然而,與城中的電車相對比,誰又知道這一馬車承載的傳統會延續到什麼時候呢?新生力量已經崛起了。
其次, Bloom的實用主義或是小資特點也體現的淋漓盡致。看著窗外的轉轍員在電車前轉動著手柄來改變電車軌道,Bloom不禁想到,人們為什麼不能發明一個自動的轉換軌道的機器呢?這不是方便多了么?雖然他轉念也想到,現有的轉轍員會因為這一方便的發明失去他現在的工作,但是難道不是會有新的工作出現嗎?這麼一想,被淘汰的職員也不值得同情了。結合Bloom作為一個既得利益的廣告人的背景,他有這種想法大概也不以為奇,更何況直到今天,類似的想法也非常普遍。這種想法背後大概是社會達爾文主義,將整個社會當作一個凌駕於所有人之上的有自我意識進行運轉的機器,而將人當作了可以拆卸替換的零件,也就是我(們)從小被教育的當一個螺絲釘。
在車上所見的還有那些公共建築,比如學校,商店,教堂,河上的橋。第二章中對橋的隱喻在這裡又一次出現,人為建築跨越了奔騰的河流,很難說哪一個才是永恆的,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在人們或是勝利者留下的歷史之下,還有著富有生命力的自然的另一層歷史。這一段描寫讓我想到了西雅圖,曾經一場大火把西雅圖的市中心都燒了,為了更快的恢復整個城市的運轉,政府決定在廢墟上重建城市,因此在現有的街道下方,還有著一個地下城。大部分都已經被掩埋了,但是這並不意味著這段歷史就消失了。甚至,若是撬開曾經的牆壁,還可以發現不同年份的戶主對房子進行的不同風格的裝飾。History has layers, and the city preserves it.
說到歷史,Bloom在車上還經過了Parnell的紀念碑。Charles Steward Parnell是愛爾蘭的民族主義政治家,也是一代愛爾蘭人的愛國偶像,有「無冕王」之稱,加入了英國下議院為愛爾蘭自知而鬥爭。然而,這麼一個所謂的「民族英雄,」最後卻因後來的婚外情而被天主教代表的愛爾蘭教會力量反對,被當時的愛爾蘭人民背叛,之前的功績一筆購銷。喬伊斯全家都是Parnell的支持者,他也一直為Parnell感到不平。在這一章中,當Bloom經過Parnell的紀念碑石,原文是這樣的: 「Foundation Stone for Parnell. Breakdown. Heart.」
這裡比較有意思的是對過去的紀念的方式,或是「寫下」歷史的方式。社會可以建立紀念碑,但是任何的建設都是基於抹平之前的歷史的前提下進行的。建成後的紀念碑是高聳的,引行人注目,以其可見性來保存歷史。而另一種方式,便是葬禮,這也是最常見的我們紀念逝者紀念過去的方式。逝者被放在棺材中,被火化,被埋葬,被藏在地下,我們通過掩埋歷史來表示我們的懷念和尊敬。這兩者的區別在於其面向集體或是個人,也在於這是一社會行為還是自發的懷念。當我們紀念逝者紀念過去或是銘記歷史,我們該如何保存保護它?是將逝者符號化讓其在之後的日子裡一直顯目,還是將他當作生命萬物當作一個人對待。這兩者表達的尊敬和懷念的區別,大概很大程度上解釋了什麼是集體,集體的目的,以及歷史之於集體的作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城市的本質也與這公共紀念和公共建設有關。
最後,還想稍微提一下這一章中對社群的描寫。前文已經討論了群體社交中的尷尬和集體與歷史的關係,這一章中還試圖探討表演、儀式感與群體的聯繫。首先,葬禮本身便是一個表演性質的儀式。Bloom非常懷疑葬禮的儀式感,尤其是經手於教堂而產生的儀式感。一群尷尬的人,都不算是真正的朋友,匯聚一堂,看著不怎麼用心的神職人員的表演。更何況在他看來,生者比死者更需要慰藉和尊重,而整場葬禮是圍繞著死者進行的,哪怕是至親的人,也得在心碎的時候配合表演走完流程。當我們討論葬禮的時候,到底是逝者可憐還是生者可憐呢?抑或者,舉行葬禮,主角到底是來賓,神職人員,死者,抑或是生者呢?
而葬禮之前,在車廂中,這群人討論著悲慘的死者。最慘的是小孩,還沒有好好生活便走了。Bloom想到了自己的兒子Rudy,他人無所顧忌的議論帶來了無盡的思念和悲痛。之後,Mr. Power又說到,自殺的男人是最慘的,而Dedalus補充道,自殺給整個家族蒙羞。他們不知道的是,Bloom的父親便是自殺死的。喪子喪父之痛都被重新勾起,而在這一場合中,他卻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對這些認識的「熟人/朋友」們說些什麼。Martin Cunningham是唯一一個知情人,因此為自殺的死者和家人們辯解,卻遭到了其他人的斷然反對。對於bloom來說,因為他並不算是這一集體真正的一份子,因此哪怕討論的是他的事甚至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冒犯,他也沒有發言權。而Cunningham所表現出來的禮貌,是出於關心呢還是出於自己知情呢?在關心之外,是否社群天生有著某種禮貌標準——也就是我們叫做素質的東西——因為知情而規範著我們。或者說,這種禮貌是否是被某種集體道德所協迫的呢?
筆記好像又寫的太長了……這一章還有一個小心思是,喬伊斯用了許多和死亡相關的詞來寫日常的事,來暗示不同形式的時刻存在的「逝去,」比如當大家不說話的時候,他用了「cease」來形容話語的消失。找這些線索也蠻有意思的。以及,當Bloom想到他的死去的孩子Ruby時,他想到本來可以看著孩子長大,幫助他,比如教他德語什麼的。Bloom是個猶太人啊,而這是1904年的都柏林(寫於1922年)。雖然應該不是什麼諷刺性的預言,但是以後來者的角度讀這一段,還是有些難過。記得老師第一節課曾經說過,尤利西斯會是一本在不同人生階段回望都可能會有一些感觸的書,是一本也許能寫進讀者經歷中的書。也許這一章會是我反覆回顧的吧。心疼Bloom.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