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埃及記

他決定挑一個晴朗的日子自殺。

下雪的緣故,她來接他。出門前,他去到公寓的停車場拿東西,又看見那台老車停在旁邊。是那種將近報廢的車子,黑色,蒙著灰,霧燈也壞了一個;但還能依稀辨認出原本的樣子——樣子是好看的。走近了,他發現這台車右邊的窗戶上有個大洞,上面蒙著一張黃色的塑料紙。他不由得想,這台車是否真的能開,想它開起來會是什麼樣:如果風突然從側面吹來,會不會掀開那張薄薄的塑料紙猶如粗暴的丈夫在新婚之夜撕裂他的新娘?但都無所謂了。因為他幾乎可以確定,這是一台不會再被發動的車;因為說起來,具體是什麼時候他也不記得了,只是突然的某一天,這台車出現在他的視線里,彷彿來自另一個時間——是戰爭導致的災變引發了時空裂縫,這台車和它的主人就這樣墜入深淵之中,漫遊了不知多少光陰。在它的主人由於疾病、飢餓與衰老去世之後很久,它才得以出現在他的面前,以一種衰老和回憶的姿態。所以,當他看見那個抱著奶茶的圍巾女孩從電梯里出來,和她擦身而過然後一路朝著那台老車的方向走去時,心裡難免有些奇怪。那時他正在等候電梯。電梯門打開,他走進去,女孩出來。他注意到女孩的裙子很長,一直拖到腳踝位置;襪子則是白色的,襪口有細小的花邊。沒來得及再看一眼,電梯門就關上了;隔著厚厚的水泥與金屬,他聽見發動機打燃的聲音,還有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的尖叫。

電話里,她說她到了,他就換衣服出門。車裡很暖,小聲地放著音樂,但更多時候聽到的是雨刮摩擦玻璃的聲音。雪下得很大。過了橋,她問他知不知道昨天夜裡發生的事,他說他知道,她就沒有作聲,車廂里有個細弱的聲音在斷斷續續地唱。

…home of the western hero…

…long coat……ground…

…six gun…

…but now he doesnt carry it

他稍微把音量調高,問她這是什麼歌。從後視鏡里他能看見她憔悴的臉。她說,是尼爾楊的western hero,很老的歌,但很好聽。她轉過來看了他一眼,然後打燈併線,講起昨天夜裡的心情,憂愁,難過,並且悲哀。她說,這種悲哀甚至超過了悲哀這個詞本身,是悲哀所不能描述的,也不能用任何別的詞描述。事實上,她已經放棄了尋找合適的詞。但能怎麼辦呢,她問他,又像是自言自語。她臉上化著淡妝,有明顯的睡眠不足,但嘴唇綳得很緊,像是在忍受什麼。他搖了搖頭,說事情發生的時候他在睡覺,所以,尤其是對他而言,一切是秘而不宣的,猶如古代皇帝的密旨。她笑了,因為皇帝這個詞,但那種悲戚的表情仍然沒有消失。那是由於她眼睛和嘴角的弧度形成的。她打開霧燈,手搭在車窗上托著腮,窗外是紛揚的大雪。

…sure enough, he was a western hero…

……

…on the shores…

她說,她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he fought for…

又說,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now hes just a memory

他們在一個十字路口前停下。等待紅綠燈的時候,他把手放在她的腿上,想安慰她,告訴她沒關係,她卻忽然哭起來。幾乎是不可抑制的,她趴在方向盤上,用手捂著臉,失聲痛哭。他沉默了,並且意識到一個事實,那就是此時此刻任何人都無法安慰她,此時此刻,任何人都無法安慰任何人。他收回手,臉貼在玻璃上,看著窗外的雪。雪太大了,整個城市的輪廓都在逐漸消失。

幾分鐘後,她停好車,就不哭了。她躺在座椅上,透過天窗望著頭頂的電線。電線是黑色的,穿過陰鬱的天空,在輕輕搖晃。這樣很好,她說,這樣很好。因為從一開始這一切就已經註定要發生。從各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只是旁觀者,並且只能是旁觀者而不能是其他。這是三十年前就已經寫好的事,所以這樣很好,所以我們不能……她說這話的模樣就像個先知,裹著頭巾走在荒原上,吟誦神的故事。而在這之前,她是知道自己會為此而死的。但她說她已經不再害怕了,因為我們都是要死的,甚至我們一出生就是為了迎接死亡。那真是痛苦漫長的過程,而同路的人甚至一個也沒有。所以,比起死來,她說,活著才是更可怕的事。

在餐廳里,他們吃完了蘆筍、煎蛋和雞。她吃得很多,連配菜也沒有剩下。她告訴他,她打算離開一段時間,換個地方散心。她說,是臨時決定的,因為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別的辦法;還說,從昨天起,她感覺自己成為了一個猶太人或者吉普賽人,沒有了她的國,只能在陸地或者海洋上永生永世地流浪。因為她的國只在天上,而那個地方太遠了,她去不到。他問她,是不是就像那些遭受流亡的俄國作家一樣。她說是,就像布羅茨基或者納博科夫或者納博科夫筆下的角色;而在此之前,她還從來沒有過類似的感受,這種感受在最寬泛也是最世俗的意義上被我們稱作絕望。

第二天,她乘坐航班去了伍迪艾倫的城市。他開車送她,替她搬運行李。很冷的冬天,雪一直沒停。他送她到機場,離開前,她踮起腳,隔著厚厚的圍巾吻他。那就是他後來記得她的樣子,她的腳印留在雪地里好像一串布丁。

沒多久,他收到她寄來的信。她說,之所以選擇這種古老的方式,是因為她喜歡那個城市的郵票,還因為她暫時不敢聽見他的聲音。她說自己患上了嚴重的語音恐懼症,口頭表達也出現了問題,因為無法找到合適的詞。她說,這些天里,她始終想著那件事。她仍然感到困惑,為此不得不努力尋找一種恰當的表達來完成對事情的描述。但她做不到,因為事情本身是不可說的,而太多隱秘的細節又幾乎遮蔽了事情本身,使它看起來就像一段用異國文字寫成的句子,印在古籍上,殘缺不全。於是,她被迫成為了一個類似卡夫卡筆下k的形象,窮盡所有的時間只能從城堡的外部觀望。

她在信中告訴他,有一天早晨,在旅館附近的健身房裡,她看見了一個練習摔跤的女生。女生很年輕,留著齊肩的短髮,瘦弱,對抗時總處於下風。沒多久,對手摔倒了她,把她壓在地上;她努力掙扎卻動彈不得。她的形象幾乎是祥林嫂式的,壓倒她的人則被抽象成一種權力。她在信上寫道:後來,我不敢看了,就掩面走開。因為害怕。因為從她的形象中,我好像遇見了自己。

冬日裡,白晝很短。早晨他起床洗漱,喂貓,然後吃早餐、坐在窗前看書。沒翻幾頁,天就要黑了。光線迅速地黯淡下去。他打開壁爐,躺在地板上讀她寄來的信。這是寫給他的第二封信,信中,她提到了自己越發嚴重的語言障礙症,也提到她做過的夢和遇到的男人。與信一起的,還有一本沒有封面的書。她說,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給他寫信了,因為對她來講,區分夢境和現實已經成為了一件愈加困難的事。就像現在,她寫這封信,卻不知道是要寄給一個確實的人還是一個夢中的形象。如果是前者,那麼她應該把信放進郵筒,而如果是後者,她應該把信念給自己聽。所以她兩件事都做了。她坐在鏡子前,把寫好的信念了一遍,然後裝在信封里,放進郵筒。她在信中說,最近她總是夢見一個女人,只穿著很少的衣服,被迫在一片漆黑的舞台上跳舞。舞台四周坐滿了觀眾。帷幕拉起的時候,就有一束光從很高的地方射下,照亮她的身體。女人穿著高跟鞋,乳房和屁股上墜著掛飾。她邁出舞步,台下的人就笑,要她把腿再分開一點、屁股再抬高一些。女人照做了。等到帷幕放下,她就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舞台上哭了起來。

她說,夢裡她看不清女人的臉,但她知道她是好看的。後來,她去酒吧,有個穿襯衫的男人請她喝酒,她就把這個夢對他說了,問他怎麼想。穿襯衫的男人說,這女人喜歡跳艷舞給男人看,肯定是個婊子。她說,可她是被逼的啊。男人說,那你在夢裡有看到誰逼她嗎?她想了想說,沒有;可她又分明記得那種眼神,在黑暗中窺視著,從四面八方朝她射來。男人說,這就對了,因為她是個婊子。喝完酒,她跟著去了他家。他讓她脫衣服,她就把衣服脫了,趴在床上,抬高屁股等著他。第二天她醒了,是在自己旅館的床上,身上還留著那個男人的味道。她去浴室洗澡,用熱水沖洗皮膚,然後起來,擰乾頭髮,擦掉身上的水。洗臉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哭了,因為她是用冷水洗臉的。她說,她甚至不記得那個男人的臉了,但還記得他身上的味道,是食物和酒精混合的臭氣。

她在信中說,那天晚上,當他進入她的身體,她首先感覺到一股羞恥,隨後才是疼痛和噁心。男人從後面干她,罵她是婊子,她也就承認自己是婊子。因為,他是對的,就任何意義而言她都是。她還說,有一瞬間,她趴在床上,想起一部俄國小說——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而她就是那個正在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她因為被侮辱、被損害而讚美他,求他再快一點。他罵她,把她帶到陽台上,抓住她的頭髮,正對著對面的大樓干她。她痛苦得快要死去了,又興奮到發瘋。她說,就是在那個時候,她想起自己做過的夢:

夢裡,帷幕再次拉開,但所有觀眾都消失了,空蕩蕩的房間里掛滿鏡子。她站起來,擦乾眼淚,在房間里跳舞或者跌跌撞撞地走;偶爾看向鏡中,就認出了自己。

摩西在曠野上第一次見著神的手。那時候他離開埃及,已經在莽莽荒原上走了好些日子,衣衫襤褸,疲憊不堪。在一處小山丘上,他回頭遠眺,看見河水彼岸的故鄉化作一個黑色的小點,鳥雀般停駐在綿延的地平線上,彷彿隨時都會飛走不見。

摩西身後是默不作聲的人群,張著乾渴的嘴,睜大了疲憊的雙眼。潔白的鴿群飛過天空,從鴿子眼裡,摩西看到了自己瘦弱衰老的模樣。他想,我這是走了有多久?許多個白天,他追隨著高高的雲柱,由它帶領著,穿過河流與山脈;到了夜晚,則在火柱的光照中繼續前行。他是聽了神的話才離開埃及的,如今,他身後黑壓壓的人群猶如一塊破布,鋪在枯黃的草地里,被風慢慢掀開。所以,當他聽見神的諭旨響雷般從山頂傳來時,他是懷著虔誠的期望啟程的。他安撫了焦躁的人群,讓他們在山下安扎帳篷、架起鐵鍋,等待他帶著神的諭旨歸來。

摩西上了山。山頂地勢平坦,荒草萋萋,回頭卻發現來時的路早已不見。摩西由一顆東方的星引著,走了很久,終於在一片燃燒著的荊棘之中看到了神的手。那是在索多瑪和埃及降下災禍也是將紅海一分為二的手,那隻大能的手領著他走出了埃及。摩西仍然記得逃到海邊的那天。海水像是染了血,艷麗的紅色在海浪拍打礁石的咆哮中不安地涌動。摩西站在海邊,手裡拿著亞倫的杖。大地顫抖著,風中傳來馬匹嘶鳴的聲音。埃及人的追兵近了。摩西禱告著,向他的神,聽見人群中響起了斷斷續續的哭聲。在金碧輝煌的宮殿里,他是見過化杖為蛇的神跡的——銅色皮膚的法老卻心裡固執,不願放任他的百姓離開。災禍便是由此而起的,摩西想。但在那之後——彼時他已帶著百姓離開埃及了——神卻要繼續使法老的心剛硬。摩西不懂神的意思,神說,這是為了增添我的榮耀。

哀求與哭喊聲中,摩西聽見了神的喻示。於是他舉起亞倫的杖,海水就這樣分開了,那是神大能的手。摩西帶領著人群從海底走過,兩旁是透明的水幕,水勢湍急,有說不出名字的魚在四處遊動。他在海底整整走了一日。隔天早晨,到達對岸後,摩西回過頭,看見埃及人的軍隊也正穿過海底。領頭的是站在車上的祭司,戴著金冠,由四匹駿馬拉著,駕車的奴隸長鞭飛舞。之後是騎馬的將軍,戰車,騎兵和穿白袍的步兵。由於隊伍被拉得很長,又處在海底,摩西所看到的更像是一道細細的黑線,蠕動著從一個端點朝向另一個端點。這時候,神要摩西以杖擊地。後來的許多個夜晚,摩西在曠野里醒來,總能回想起那天早晨聽到的聲音——那一刻他聽從了神的指示,將亞倫的杖高高舉起,然後撞向大地。牆垣般的水幕開始塌陷,他能聽見埃及人在水中呼救的聲音,還有海水彌合的巨響。之後,在往東的旅途中,摩西不斷詢問他的神,何以如此。神重複著先前的回答。他說,為了增添我的榮耀。

所以,當摩西見著神的手穿過燃燒的荊棘,向他伸來並撫摸他的額頭時,他多少有些意外。這是一雙細嫩、溫暖甚至白皙的手,像年輕女孩子,不事勞作,每天浸泡在溫水裡小心翼翼。他想起很早以前,幾乎是最初幾次聽到神的聲音,神說,他是門,是柵欄,是放牧羊群的牧人。毫無疑問,這是牧人的手,卻不像是在索多瑪或者埃及降下災禍的手。

荒原上,摩西和他的子民們漂流了許多個的光陰。他是帶著神諭和兩塊寫滿文字的石板下山的。下山後,他和人們講起山頂的曠野、講起燃燒的荊棘、講起那隻穿過火焰的手,摩西說,那是一隻年輕女人的手,溫軟,乾燥。說話時,手的主人站在光焰之後,看不清模樣,但他的影子——他的影子晃動著,在枯草地上拉得很長很長。人們就問他神的話,問他神的眼睛是不是好像鴿子眼。摩西把石板傳給他們,回憶自己在山頂看到的形象,但想來想去,想到的都是那隻女人的手,如此而已。可見,這就是神的樣子。

得到石板的人問摩西,這就是神的訓誡嗎,摩西說是。摩西說,神的聲音猶如響雷,從天而降。在耳邊,他聽見神用威嚴的聲音,要求他和他的子民們,往後的日子裡要在山上侍奉他們的神——要讚美並且遵從神,因為是神慈愛的手,帶領你們離開埃及;要增添神的榮耀,因為水和麥子都來自大能的神。也是在那個時候,在山頂,摩西說,神的手穿過了燃燒的荊棘,手的主人在一片火光中向他顯現。他跪在地上,不曾抬起眼睛,手卻不自覺地往前伸去,迎接神。那是一隻柔軟並且潔白的手,像象牙塔,從火中穿過,落在他的額頭上。又一次,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卻只能盯著腳邊那株業已折斷的狗尾草。然後,停下來,雙手懸在半空,作出一個憂鬱、悲傷的手勢,婉拒他的神——可我已經夢見過迦南了。以後,我不能再過從前的日子。神因此而震怒,但仍然將寫滿文字的石板賜予了他,要他和他的子民帶著石板在曠野上反省、流浪直到永遠。

流浪的日子裡,摩西常往山上走。有一天,正值傍晚,摩西站在半山坡上,望著野地里的羊群。夜色默不作聲地在他身旁展開。等摩西回過神來,太陽的最後一絲光亮已經消失了,野地里亮起火把。摩西摸索著走上山脊,然後坐下,眺望四周。黑暗中,幾點零星的火光閃動著。摩西閉上眼,聽見風從耳邊吹過,時間則悄悄地隨著風穿行在夜間。夢裡,摩西看到了一塊鵝黃色的石壁。他發現自己正在縮小又縮小,最後變成了石壁上的一個小人,四肢樹枝般乾枯,頭部卻是一個白色的圓圈。在這個小人腳下,一條長長的地平線將石壁一分為二。摩西走近石壁,想要仔細辨別牆上的圖案,與此同時,在他的另一雙眼裡,一個巨大的自己也正在靠攏自己。要撞上了,摩西驚恐地想。這時,一隻細嫩的手忽然出現在石壁上,沿著那條長長的地平線來回擦拭。地平線的顏色越來越淺,那隻手就越來越粗糙;等到地平線完全消失的一刻,摩西感覺到一種漂浮,彷彿置身大海。他揮動雙臂,奮力向前,直到離開石壁的時候,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那隻手還留在石壁上,卻那麼憔悴、那麼衰微,儼然已是一隻老人的手了。

那時候,他躺在墳墓里,聽見雨點落在泥土上,鬆軟,潮濕。遠處響起腳步聲。他睜開眼,看見一片漆黑,像沒有星星的夜晚,也沒有月亮,沒有風。是女人的腳步聲,他想。踩在剛被雨水淋濕的土地上,尾巴似的,留下一串淺淺的足跡。後來,聲音近了,混合著雨水和浴後髮鬢的氣息,還有她低聲的啜泣。他聽著,也是聞著、囈語著關於她的靠近。她的淚水來自地面,穿過了遙遠厚實的土層,一直深入到墓穴里。接著,他張開嘴,吞下這潮濕的空氣。

女人一面哭著,低頭朝墳墓里看。她看到的是一座臨時堆成的土丘,邊上放著百合花,幾隻鴿子飛臨這裡,安靜地在地上啄食。女人彎下腰蹲在地上,又站起來,朝四周張望。她想起不久前,她的弟弟剛剛去世。那時,他也被安葬在這樣荒涼的地方,也同樣下著雨。姐姐裹著布袍,牽起她的手要她回去。她不答應,跪在弟弟墳前。那墳墓是在小山坡上挖的洞,外面擋著石頭,從縫隙里還能看見弟弟的腳。腳上裹著白布,但已經髒了,沾上了泥土。這時候,那人就出現在了她的身後。他安慰她,呼喊她弟弟的名字,她就看見墓穴鬆動了,裹著白布的人從裡面出來,流著淚,和她擁抱,拍打身上的泥土。後來,她帶那人回了家。卧室里,她脫下衣服,跪在那人面前,為他抹上香膏,吻他的腳。那是一雙笨拙、粗糙的腳,腳底有很厚的繭,溫暖,但因為長時間的跋涉而顯得疲倦。她俯下身,湊近了親吻,用被清水沾濕的頭髮裹住他的腳,想像著它們的旅途,想像著他從紅海走過,走出埃及,走下橄欖山,又走出骷髏地;最後,在月光照耀的海面上留下足跡。她哭了。因為在所有她能想像的畫面里,他都是一個人在走。可他說沒關係。他扶起她,替她擦去眼淚。她說,你為什麼會來呢?說這話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他躺在木板上,衣服很臟,手上也滿是污跡。但他的腳——他的腳搭在窗邊,乾淨得好像百合花一樣,腳趾悠懶地捲起。想了一會兒,他說,其實只是很偶然的一天,那天,他從門前經過,聽見她的聲音,看見她附在弟弟的棺木上悲哭,就很難過。那時候,他已經知曉自己的命運了,也知道自己會死、會被人出賣,然後被釘在十字架上,深深的釘痕印入手指。但他還能做什麼呢?於是他走過去,推開了那扇門。

遠處的樹林里,兩個穿白衣的人朝她走來,問她為何哭泣。她說她愛的人不見了,那兩人就相互對視著,沒有說話。她轉過身去,指著被雨淋濕的墓穴,卻看見那座小小的墳塋消失了,在她面前的是一片平整的土地。

為什麼哭呢,你在找誰?

一個聲音這樣說。

接著,她就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天上飄著細雨,就像他死的那天,所有人都走了,他垂著臉,頭上戴著橄欖枝。她遠遠地望著,不敢靠近,到了晚上,是一個年輕人從十字架上領走了他。這年輕人她見過,不久前,在他講學的地方。他穿著紫袍,坐在毯子上,面對他的學生,其中就有這個年輕人。講完書里的內容,他站起來,看著自己的學生,表情卻甚是憂鬱。他對學生們說,有人出賣他了;又說,他要回到他的父那裡。他的時間不多了,但學生們只是面面相覷——他是什麼意思呢,我們不明白他所說的話。她看出他心裡憂愁,卻不知說什麼好。後來,他從井裡打了水,脫下衣服,在腰間束起一條白布,替他的學生洗腳。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身體,那麼年輕,又是那麼的疲倦、憂鬱,好像所有的仗都打完了,最後只留下他獨自一人。

很久以後,她坐在霧氣瀰漫的大殿前回憶有關他的事,手就搭在業已坍塌的石柱上,身後是無盡的廢墟。那時她也老了,臉和手上都有了皺紋。四下無人,她解開布袍躺下,伸出一隻衰老的腳,然後撫摸它,用手指為它放鬆。等到中午,霧散了,陽光穿過石柱的縫隙落在她的腳上,她看見自己的血管是暗青色的,埋在皮膚下面,猶如冬日裡冰封的河。

她首先想到的是一隻鳥兒在月光下跳舞的形象。可愛,笨拙,長夜未盡。接著,又想到他婉拒的手勢和夜裡憂愁的臉。她想,他所擁有的是多麼失敗的一生啊,那麼多的神跡卻無濟於事。治病救人,或者讓死者復活,都不能讓他得到信任,最後甚至被他想要幫助的人們親手送上了十字架。晚上,趁著夜色,她去探視他,把裝在陶罐里的清水灌進他的嘴裡,看見他的雙唇乾裂猶如旱季的雲。她抱住他,將他親吻,說他是他們的王。他卻搖頭嘆息說,他的國只在天上。他是受差遣來的,說話時他仰著臉。

她轉過去,看見一張年輕但是憔悴的臉,不見血色,也沒有一絲生氣。她幾乎沒有想到是他,卻認出了他的腳——那是被她用清水洗滌並且親吻的腳,她記得它的樣子。她迎上去,想要抱他,被他往後躲開。他好看的手停在空中,做出婉拒的手勢,請求她遠離自己。不要摸我,他這樣說著,聲音被壓得很低。她就哭起來,坐在地上,想起那天在屋子裡,她用長發沾了清水,裹在他的腳上為他擦拭;又想起他替學生洗腳的時候,上半身赤裸著,腰間束著白布,影子被傍晚的光線拉得很長。她說,那你為什麼要回來找我呢?他猶豫了,搖搖頭,問她,你愛我嗎。她就回過頭來,瞧著他,睜大了眼睛。她說是啊,你知道我愛你,然後抱住他的腳。他嘆了口氣,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低下頭,看見那隻手瘦弱並且傷痕纍纍,就想要撫摸他、把他的手指含進嘴裡,卻聽見他憂鬱的聲音。他說,你要牧養好我的羊。

少女把手放在摺紙上,感受它的紋路與褶皺。她說,她喜歡這個摺紙。

那是一個黃色的魚人摺紙。魚人嘴巴張開,眼睛盯著天花板,由兩條腿支撐著,尾巴靠在桌上。少女剛一進門就看見了,小聲對他說,一會兒一定要坐在靠近那個摺紙的地方。女服務員慢條斯理地打理著賬單。老闆走過來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幾枚硬幣,放進口袋裡,轉身走進廚房。

為什麼呢?

少女的手撫過魚人的身體,在魚人的嘴上捏了一下。伸手,少女說,他就把手伸過去,放在攤開的手心上。少女握著他的手慢慢划過魚人的尾巴。她說,你看它,身上多麼粗糙。雖然難看,但它一定經歷了很多波折才來到這裡。

他問她,為什麼要用波折這個詞。她說,那應該怎麼形容呢?因為路上過得很艱難嘛,就一定要說波折才好。

他笑了一下,轉過臉看著窗外。窗外還在下雪。下個不停。他說,今天早上的時候,他終於下定決心。少女正低頭從碗里舀湯。她用勺子把湯汁灌進嘴裡,然後舔了舔嘴唇。什麼決心?

是今天早上決定的,他說。他說當時他才剛睡醒。天還沒亮,外面是茫茫的大雪,偶爾有車輛經過的聲音。就這樣,他半夢半醒地躺著,陷在黑暗裡,眼前有時出現自己祖父的樣子,有時是扭動的水草和魚。他說你想不到我最後看到了什麼。你最後看到了什麼?我最後看見了一個空如貝殼的房間,到處都是白色,就像被埋在雪地里。

少女要了一杯酒。她說,靠近了才發現,這摺紙好奇怪。

房間里,時間和距離都是缺席的,因為他永遠在走卻永遠走不到邊界。他放棄了,坐在地上,沒多久卻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一個女孩朝他走來。女孩穿著裙子,他問她為什麼穿裙子,她說因為她有嚴重的風濕病。他很驚訝,說這麼冷的天氣,風濕病怎麼能穿裙子呢?她就說,因為必須要穿裙子啊,因為不能不穿裙子。

不過,雖然難看又奇怪,我還是喜歡它。它就好像童話故事一樣。你知道嗎,在我的小時候,奶奶講白雪皇后的故事給我聽;聽到一半我哭了,因為我想,要是格達爾死在一片冰天雪地里那就太可憐了。

後來,他把女孩的衣服脫光了,唯獨還剩下裙子。女孩說,不能脫裙子!他就答應了,從背後抱她,吻她的脖子。毫無疑問,她的身體里還有某些尚未成熟的東西,像是玻璃,有著晶瑩並且病態、易碎的特質。她讓他躺下,屈膝坐在他身上,裙擺微微顫抖。她說疼,他就說,好,那我慢一點。女孩搖頭說,不是因為你。因為膝蓋。

以前,我男朋友不准我喝酒,所以我都只能一個人悄悄地喝。現在他飛走了,去了別的地方。

從女孩咬著牙的呻吟中,他看到一種鮮紅湧出;於是他空如貝殼的房間里終於有了顏色。抓住女孩潔白的雙臂猶如國王握住他鑲有寶石的權杖,他搖晃她,撕裂她的身體,問她為什麼不哭。女孩仰臉看著天空。她說,多好啊,我為什麼要哭?他就打她,扇她耳光,用牙齒咬她的肩膀和臉。愈加鮮艷的顏色出現在女孩身上。他說,你快哭呀,你哭了我就不咬你;但女孩只是笑,很大聲地笑著,把血抹在裙子上。她說,你咬我吧,但你別弄壞我的裙子。

他喝了一口少女的酒。

他說,這就是今天早上他最後看到的東西:在空如貝殼的房間里,一條紅色的裙子,一具屍體。

那日是預備逾越節的日子,約有午正。彼拉多對猶太人說,看哪,這是你們的王。

他們喊著說,除掉他,除掉他,釘他在十字架上。彼拉多說,我可以把你們的王釘十字架嗎?祭司長回答說,除了愷撒,我們沒有王。

於是彼拉多將耶穌交給他們去釘十字架。

——《約翰福音》19:14-16

推薦閱讀:

TAG:短篇小說 | 聖經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