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石女的城市》第一章 第二節
2.
葵笑閣養生會所今天又迎來了他們的老顧客。
「跟以前一樣。」黎彩萱說著,掏出了600塊,然後對方再遞給她一塊錢,然而599已經是這份套餐的半價了。這是她的特例,據說除了老闆誰也不知道這個乍看上去初中生一樣的女孩為什麼次次都只出半價。有的夥計聽說她在北京有好幾套房,但是全都賣了一個沒剩,這才天天住宿舍。剩下的錢自然是投到葵笑閣里——即黎彩萱很有可能是葵笑閣的投資人之一。明明身體壯碩卻比彩萱還羞澀的筱涵低頭邁著小碎步緊隨其後,彷彿靜止在空中平移的手臂猶豫著拉不拉對方的衣角。她交的錢只是399塊的普通按摩,這當然是由於石女這一特殊體質亦或是缺陷導致的。
葵笑閣,是京郊最南部的一個區縣的最南邊。名字氣派得很,其實也就比隔壁養心閣老年公寓的一棟主樓大不了多少。只是一座比學校五層宿舍樓沒大多少的小灰樓,正中間掛著上世紀那種大紅大綠的霓虹燈,上面排著「葵笑閣養生會所」幾個大字。內部的裝修也平淡無奇,沒有水池,沒有空地和休息區,也沒有什麼真花假花的盆栽,兩人就這樣在寫字樓般的灰牆白磚塊之間走著,彩萱穿著乳白色的低胸連衣裙,被扎至外耳後中部的黑髮如同被風吹拂的柳葉般,碎發自然地搭在肩上,最底下的那撮髮絲將要觸碰到一碰即化的小半片乳房時,終於避嫌地拐了彎斜靠在乾淨的腋下。
就這樣,短根乳白色涼鞋踏在地上啪嗒啪嗒地,馬蹄聲般清脆。當聲音停止,她們最終相互揮手,進到不同的房間。
彩萱所進的309房間是特意為「沉魚落雁」玩法準備的。大門設置在正中間,推開後,房間鋪著印有紅牡丹的厚實地毯,花朵和瓣葉的圖案不規則地分布在各處,黎彩萱就喜歡光腳踩在這種略微凸起花瓣上的癢感。四個粉色單人沙發兩個成對,靠在房間的左右兩側,緊挨著沙發座底下是塊足能躺上一個成年人的坐墊,這就是玩「沉魚落雁」使的。兩個花苞燈立在粉沙發旁,最中間是沒有窗帘的方形窗,佔據了牆壁三分之二的高度,人們可以看到深黑色加霓虹的城市夜景。左上角落是旋轉檯階,一直通到樓上。正對面是一個矮長方桌,ktv的小茶几一般,只是不透明,蛋黃色的橢圓大燈像是燒烤店的烤肉燈一樣在黑桌留下擴散來開的不明顯光輝。黑桌這邊,兩個巧克力色長沙發分別頂著牆壁兩頭,窩進牆角,這是供人做愛的地方,直著往上看的六個小型探照燈把牆上的陰影照成了弧心朝上的月牙,然而在這裡享受的人們的影子,也自然會躍然其上。除了個別有著受虐傾向的女生,這裡的客戶一般不會選擇後入式,她們更願意讓男人俯首看著,以及盡一切可能刁難他們。從梯子往上的小房間,才是真正做保健和spa用的。
但是,即便只能分到往常一半的錢,葵笑閣的小鴨們也會搶著接待這位客人。厭惡了給醜陋的大學生和半老徐娘的服務後,能給有著如此美貌的女性服務,著實是他們的福分。
「那我先推油了」
「隨你,正好我先眯會兒。」
二十齣頭的青年還在找他的工具時,彩萱已經穩步邁上台階,先於他來到按摩床位旁。當男人深呼吸了一口氣站在黎彩萱身前的時候,她已經在海灘邊曬太陽似地頭朝下躺在上面了。「你們這床還是軟和啊。」夢囈般地說著,彩萱微微伸了個懶腰,白里透著微紅的小巧腳丫隨之綳直又鬆懈下來,正面壓在床上的她挑逗似地露出小半片的柔軟乳房,雖然從側面看到只是微微隆起,但也在招搖著哪位揉面師傅從後方裹住嬌小的身軀,把手搭在白皙清瘦的肩膀上揉弄一番。
青年咽了口口水,做著他的準備工作。彩萱只聽到身前那雙手掌上粘稠的摩擦聲,青年正對著她,將閃著光的液體抹在手心,用兩手均勻抹開。異樣而熟悉的觸感讓他的皮膚聯想起潤滑液,還有噗呲的水聲和分泌液的交織,只是某些女客戶假惺惺的劣質香水味兒實在倒人胃口。相比之下,彩萱的身上只有離得極近時才有加了糖的牛奶般的淡淡香氣,隱隱約約,似乎吸一下鼻子又得過好久才能找回來這種味道。彩萱的身體輕微起伏著,她儘可能地放鬆,希望能在繁忙的計劃中稍微玩忽職守一下。然而手機很快響了,只是一聲,但青年停下了,精油順著手腕緩緩攀爬著。
「你……不看嗎?」
彩萱打了個哈欠去拿,途中又因為手掌用力不足差點把手機滑到地上。打開之後,是條微信,裡面是「你在哪」三個字。彩萱微笑著用兩邊手指從嘴角順著下嘴唇捋了一邊,讓青年停住,問他應該怎麼回,挑著細長的眉毛完全沒有苦惱的神情。青年注意到,發信人的微信頭像是一張照片,頭像只截取了人像部分,照片的時間是夜晚,四周只露出部分張燈結綵的熱鬧景象,大過年一樣,正中挽著棕褐色頭髮的女孩卻身著淺藍色的和服,腳踩木屐,仔細一看,旁邊賣小吃的臨時店鋪牌子也標著日語。
「就……就實話實說?」
「你是讓我直說我在窯子嘍?」
彩萱邪魅地笑著,臉上的「勾爪」 保持著自己的形狀震顫著——她的左臉有三條褐色挑染側發,特意抹上了髮膠,均是常規簽字筆般粗細,是從眉尾上方開始分道而行的,第一條長度平行到鼻尖上端,第二段到嘴角,第三段越過下巴耷拉在脖頸,劉海是也一樣的顏色,她特意把黑色的原發一股腦繞過耳上方,露出天生就有點微紅的耳根。這樣一來,這三條側發便像是勾爪般倒著划到她臉上,然而又與她白瓷器般的臉頰渾然一體。
青年不再言語,他俯下身子,雙手攤開在彩萱的嬌嫩背部上撫摸著,依次按著經絡處,經過經絡時,用指關節頂住按揉,非經絡處則是集中手掌力道撫摸——即便十分在意微信里的日本女孩是什麼來頭,他還是要把重心放在工作上穩住這份飯碗。彩萱則輕閉雙眼享受著,左腿小腿勾起,在空中前後晃動著。
沒過多久,彩萱手機又響了,這次是一條簡訊,打開後內容依舊是:「我到了,你在哪?」
「我朋友的朋友想見我朋友,」以這種姿勢抬頭望著天花板,彩萱保持著似乎有點翻白眼的滑稽表情,本來甜美的聲音也變得粗了些,她拿起手機操作一番便放下了,「特繞是不是。」勾爪的右側,劉海滑到眉間,露出眉中到眉尾俏皮的黑線,眉弓上沒有任何雜毛,彷彿除草器經過的草坪般清爽,高挺的鼻樑上是被大師頓挫有力的毛筆勾勒出的斜「一」字。她的眉眼間距很近,上抬的眼梢被勾爪遮住,如同修剪得當的指甲般的眼苔在白皙的鼻樑和臉頰上靠著。
青年不知如何和這個北京土生土長的「富養」姑娘交流,他本人不過是高中輟學後來到這兒謀生的北漂,所能做的只是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然後和老闆四六開分完錢。偶爾碰到彩萱這樣的客戶,也能像個正常男人一樣滿足一番憋了許久的慾望。一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青年原本緊繃著的煞白臉終於微微鬆懈。說煞白是沒錯的,葵笑閣的小鴨們被要求像女人們一樣化妝,倒不是也要弄個眼影塗口紅,只是包含遮瑕和粉底的底妝至少要做,所以他們的臉部看起來往往比平常要白不少,乃至白得不正常,尤其是對這方面還不熟練的青年,臉上跟刷了層白油漆似的。
在接待這位新客戶之前,青年坐在鏡子前捯飭著。他其實很討厭像女人一樣打扮來打扮去,但客戶看到滿臉痘印的醜臉總會難受,而且相比男人,女人往往是注重氣氛和整體的生物,不管她們自身再丑再骯髒,對於對方的要求也絕不至於一根棒子而已。說到這裡,葵笑閣很快就要針對女客戶推出「假戀愛」服務了,價格當然不菲,然而一周專屬於女客戶的戀愛時間似乎更能讓這些富養的北京姑娘垂涎欲滴。她們終於在下課時一路邁著小短腿撲向「男友」,在眾目睽睽下親熱一番,而這些只要五千元就能做到,難道不是物超所值嗎?
後來彩萱跟她們提議,說你們是不是要考慮一下回頭客的問題?一周對於客戶來說遠遠不夠,這樣一分手,也許挫敗感會讓她再也不踏進葵笑閣。
上邊對於這件事持保留意見,因為始終有人認為,感情受傷的客戶會再次來到這裡求得安慰。
被選為「男友服務」首次試驗者的是一位被稱作肉鴨的小夥子。而他在用店裡的房間打完電話告知彩萱後,也進入房間二層來到兩人跟前。站在他們面前,北京烤鴨一樣把毛髮褪得乾乾淨淨的小腿有些內八,他之所以被叫做肉鴨,只是因為有點嬰兒肥的圓臉。看出他實際年齡已經大於二十歲的女客戶,只有彩萱一個人——也許是兩位「顯年輕」的少男少女有著辨別同類的能力。
「萱兒姐,筱涵急哧呼呼跑出去了,怎麼了?」
肉鴨拿手蹭著幾乎看不出長鬍子跡象的下巴,用那雙好脾氣的垂眼角注視著青年落到地板上的一滴精油。肉鴨不高的身體很快行動起來,他利索地掏出手裡的面巾紙在漬點前蹲下,輕輕擦拭,眉前的齊劉海穩穩地保持著靜止,只是把眼睛遮住了。
「我就知道啦?」彩萱懶洋洋地趴著,趁著青年還在按摩背部,勾起一隻腳前後晃著,紫羅蘭的趾甲油在空中划出彩色的弧線。青年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反射性地想說別亂動,最終慶幸自己把話憋在了嘴裡。但是肉鴨卻有點不好意思地站起來,刻意只給彩萱看到半邊臉——這是他被客戶練出來的技巧,客戶普遍覺得他像女孩子,他這樣也更能討好人家,於是也就習慣性地做些不必要的遮羞舉動了。但是男人終歸還是男人,肉鴨在確認自己的姿勢擺好後說,「但是我聽她跑走的時候喊著『黎彩萱我草你奶奶』……」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這脾氣。」這麼說著,彩萱忽然擺手讓青年停止,由於背後油乎乎地,她也沒穿衣服,拿起一條毛巾擋住前身,拉開窗帘便朝窗下望著,彷彿清晨醒來面對朝陽般充斥著莫名的興奮和期待感,青年的視線還是不能從臀部上移開,而肉鴨則注意到微微顫抖著的瘦小肩膀前方,是直衝雲霄的黑色濃煙。
「哎哎你說,正常人收到這種微信,是不是想著先找我理論一番?她就這麼……直接跑過去了?」彩萱的眼球中並沒有映照出那個飛奔著的身影,她後半句話的語氣已經帶上了笑意,彷彿被選擇性地遮擋了部分視野般,她對於近在咫尺的黑煙視而不見。眾人能隱約聽到從養心閣傳來的警報聲,只是空調和暖色調的房間擺設將一切隔絕在外,青年不安地搓著手上的精油,視線還在緊緊纏在彩萱身上。肉鴨則覺得這膨脹,擴張著的烏黑有點不真實,近乎球形的鼓包布滿了濃煙的底部,被氣流快速送往天空,最終在高出逐漸變淡,也喪失了先前的形體。意識到著火的那一刻,他馬上給管理人打了電話,然後催促兩人趕緊逃走。雖然著的不是葵笑閣,但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波及。
「那今天先這樣吧,沉魚落雁先欠著,下次玩。筱涵再怎麼著也是我閨蜜,我去關心一下她的情況。」
肉鴨一直懷疑彩萱以前要不就是當過兵——可女孩子當兵著實少見,要不就是干過類似的勾當,不然為什麼穿衣脫衣都如此熟練。一不留神對方連影都沒了,只聽到涼鞋不緊不慢的嗒嗒嗒,輕鬆地像是穿過北京冬天的一片霧霾而非濃煙和火海。但肉鴨也不在意,晚上工作白天休息的他,今天也正好要去探望一位重要的哥們。即便沒遇到突發時間,他也早就準備請假。
出了葵笑閣,彩萱面朝東邊的養心閣和隧道,依舊是模特展示般慢悠悠地走著。撥弄完勾爪,她忽地敞開雙臂,下午四點多的日光照得她有點睜不開眼,但說不出的暢快還在心裡發酵。不時有人向著兩個不同的方向跑過,偶爾撞了一下兩邊伸直的胳膊,她也只是噗嗤笑出一聲。自她來到新城以後,似乎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見識火災。
這個城市,就叫「新城」。
整個新城在北京乃至城郊所處的位置都是旮旯兒,葵笑閣和養心閣在新城所處的位置也是旮旯兒。西北環山,南面臨河,除了河上的一座僅能允許四個人並排走過的拱橋——此時已經躥過去不知幾個逃跑的人,只有東邊才通往大學,村落和新城城區。葵笑閣和養心閣當然不是緊挨著的,葵笑閣作為普通的小灰樓,旁邊還有著「黃燜雞米飯」「沙縣小吃」「成人保健」等等小店,還有座同樣掛著上世紀霓虹燈的小賓館——這也是葵笑閣的客戶包夜專用的。養心閣在所有建築的東側,圈起來的宮殿般用奶油色的圍牆環繞著,面向南面道路和河流的整面牆上,除了大門都貼滿了宣傳板,宣傳院內理念和老人唱歌跳舞包餃子的照片。
南邊的鸞淚河,則將這些建築物和南邊頂頭挨著山的游擊戰紀念館割裂開來。鸞淚河有著和其他經歷過那個時代的景物和歷史遺迹類似的傳說,據說1938年鬼子進到這個封閉的小山村,為了殺雞儆猴,閉著眼拿手指點了一群人,用麻繩綁在一起,架上機槍掃射而死,讓其自行後仰落入河中,鮮血染紅了這條不寬卻直通城內的河流。這個故事在全國眾多地方都有「借鑒」,到最後也不知道誰抄誰的,但小城的原住民們只有懷著敬畏的心情對待這段歷史,比起有人別有心裁編出這些故事,他們更相信是鬼子的殘暴在全國各地的表現形式都沒有差異——並且,村落邊的烈士墓園是那個時代抗爭過的最好證明。
但是彩萱並不是原住民,也沒有理由關心這段歷史,只是學校把她們當免費勞動力時才進裡頭幫過忙,但她已經把內部的事情忘光,她一向不願意保留沒有意義的記憶。這一點在筱涵跟她提起塞西的相貌時,也是如此。
「就是內誰吧,藍眼睛黃頭髮鷹鉤鼻……」
「塞西不是鷹鉤鼻,你要我跟你說幾遍?老外都長一個樣啊?再說了塞西是混血不是老外。」
在見到本人之前,彩萱記不住塞西的照片到底長什麼樣——儘管這張照片作為筱涵的手機壁紙被她以近乎噁心的方式保留著。
彩萱繼續向東走著。
河邊已經裝上了塗白漆的欄杆,河岸兩旁的地面也換成了瀝青,這大概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河對面游擊戰紀念館前的巨大黨旗雕刻發著光芒,紅得彷彿滲出血來,女英雄葛玉蘭的雕像屹立在黨旗前,雖然是邁開腿跑步的姿勢,眼神卻堅定地看著鸞淚河。彩萱移到欄杆旁,將手掌蓋在桿上幾厘米的距離,已經有了發燙的感覺。眯著的視線中,她看到一個戴眼鏡扛著中端單反相機的光頭從賓館大門出來後朝養心閣飛奔而去,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十七八水歲穿著淡藍牛仔褲的茶色短髮男孩,原本緊隨其後的他沒跑幾步路就開始慢下來,一陣急促的咳嗽終於讓他蹲在地上,眼看著被烈日烤的滾燙的地面大口喘氣。彩萱對這種事情沒興趣,她寧願看著快要乾涸的水裡的浮藻和苔蘚,如同皮肉上綻開的傷口般,在千瘡百孔的河床與塑料袋飲料瓶旁擴散開來。
養老公寓的人基本上都跑空了,幾個不怕死的在橫線外圍觀火勢,還有一個進去想拿包的護工服小伙,讓消防人員拽住了。然而門口除了臨時拉上的橫條和十幾位消防隊員外,卻沒有車輛的痕迹。彩萱幽幽地避開養心閣外圍,貼著欄杆漫步到小隧道處。她如同飯後遛彎般倒背雙手左右環顧著,不時捂著嘴笑出幾聲,只是左臂肘部的癢感略有不適。前方的小山擋住了正對面的強光,於是她終於得以睜大杏仁般的雙瞳,觀察前方到底發生了什麼——兩個消防隊員拎著抱著她叫不出名的工具,彷彿懷抱著槍械的士兵般沖向前線,在那個低的只允許私家轎車高度進入的小隧道中,又突然駛出一輛警車。
進了隧道就是開了十幾度的空調,彩萱覺得剛才因為出汗而有些滑膩的腳底,現在已經被風口的涼氣吹得有些冷。在空曠的隧道中走到一半,彩萱可以望到那一頭的景象了。瀝青路兩旁種著兩排灌木叢,而路中間,兩輛卡車大小消防車正好抵在隧道口上,就差沒跟鎚子一樣砸上去了。一個高個消防隊員問彩萱那邊情況怎麼樣,他鼻孔的熱氣噴在彩萱的連衣裙前胸上。彩萱只是搖頭說不清楚,便小跑著離開了,她不覺得慌忙,反而很是輕鬆,即便後來被筱涵直接折斷了小指也仍能不露出自己的負面感情。跟了彩萱一路的蚊子顯然追不上她,於是開始留在這個人多的地方轉悠。
消防員顯然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隨行的消防隊長嘴巴張得哈喇子都快流下來了,他反射性地想起幾句國罵,連蚊子在耳朵上連叮兩個大包都懶得撓,他不能貿然衝過去,衝過去車怎麼辦?車上的雲梯,滅火工具又不是可拆卸的。到對岸越過隧道從橋上趕去也不可行,那座橋根本就不是讓車走的。於是他又開始抱怨起當時這邊的消防檢查是怎麼做的,從而進入了一個死循環。其實不止消防隊長,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逃出來的養心閣員工和老人,都覺得這起火災過於蹊蹺,過於點兒背了,似乎所有不利因素都在同一時間聚集起來,非要把他們往死路上逼。
然而,剛剛在注視著濃煙的肉鴨已經把心放在了別處。他早就從橋走到對岸趕到地鐵站了。北京不得不讓人趕到便利的就是遍布全市的地鐵網,哪怕這樣的偏遠郊區也有地鐵可以乘坐。窩在最後一節車廂的牆角,肉鴨按揉著眉心,回憶起他一會兒將要見的人。他甚至沒有功夫思考自己今天又靠著口才賺到了筱涵這個大款的五百塊小費。
這個人的真名已經在近十年的歲月中被肉鴨忘卻,但是「明哥」這個外號卻像刻在血液上一般深刻,肉鴨努力回想著,他認為明哥的名字里可能有個「明」字。只是他們前幾次相見時,還是稱對方明哥。
明哥很喜歡這個稱呼,他好幾年沒有被人這麼叫了。他穿著藍色的工人裝囚服,骨架凸顯的雙手癱在雙腿間,每說一句話似乎都要把氣用足了才能發出足夠響的聲音,但臉上的肌肉卻使勁保持著笑容。明哥入獄後特別愛笑,不是微笑,也不是滑稽的笑容,就是將臉上的肌肉繃緊,嘴角上揚,讓人看了會心痛的表情。
肉鴨盡量咬著下嘴唇,但他的鼻唇距離仍然很近,依舊看不到人中,他其實不願意回想起那個像是吸毒幾十年的殘破身軀——那已經不能被稱之為身軀了,只是一個空洞的殼。這不是小學時候肉鴨被欺負時,幫他解圍,還能痛打對方一頓的軀體。
四年前,明哥潛入自己的三姨奶奶,也就是表妹的奶奶家,用打開煤氣的方式將其殺死。監控和口供都挑不出漏洞,而明哥最後卻說,自己殺了人是千真萬確的,但教唆犯卻是自己的表妹,而且至今沒有落入法網。之前有位素不相識的女警跟肉鴨保證自己一直在追查此事,但肉鴨早就對北京的警察喪失了信心,對於這個教唆者,警察居然找不到任何的證據。為什麼一個被全家族的人認為最孝順的孩子,會殺掉自己表妹的奶奶——而這位奶奶,因為是雙胞胎的緣故,和明哥的奶奶長相一模一樣。
恍惚間,肉鴨已經到了監獄門口,傳達室人員的喊聲彷彿從南面的新區傳來,轉瞬即逝的煙霧般不可捉摸。他又想起了明哥的話。
「你還記得我表妹叫什麼名字吧?」
明哥把手指捏在兩邊嘴角,向上扒拉著,語氣輕鬆。
「當然記得,她叫……」奔流的記憶在肉鴨的腦中飛馳而過,他死也不會忘記那個人的名字。
「黎彩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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