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 洄

夏日正盛,周天從醫院主樓五層左起第三個窗口遠眺,灼熱的白光迫使他眯起了眼。

遠遠的是和天連著湖和隱約的山,湖光山色,清氣蕩漾,這景色潤了周天的眼睛。城市的喧囂傳進他的耳朵,和湖一樣遠。

周天感覺很熱鬧,也感覺裹在空調吹出的冷氣中的他和這個美好的夏日並沒有關係。

感覺上,除了13號床患了阿茲海默的老先生和15號床失憶加重度嗜睡、失聰的老婦人,他和整個世界都沒有聯繫。

沉默寡言的周天,倒是很合適去應付那些吵吵鬧鬧病人。

他是一個很好的神經科醫生。

精神科的大家都很忙,周天負責兩個病人卻整日昏睡,於是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不自覺的讀著醫書,房間里冷氣的嘶嘶聲和窗外的蟬聲他都聽得見。

蟬聲是能貫穿回憶的一種聲音,然而已經不是那年夏天的蟬了。

周天常常想起那些渺遠的日子,總像隔著灰色玻璃。

回憶過去如霧裡看花,遠遠看去灼灼的一樹,只有幾朵清清楚楚,其餘的層層疊疊,模模糊糊。

最初的記憶是城中村,雜,亂。

背景是模糊的灰色,暗淡的紅綠招牌和房子,一個土坯房小院子。

人物是周天、母親、父親和奶奶。

母親一邊從盆里揚起兩叢帶水大頭菜,一邊整天的抱怨相熟的小販又沒把最便宜的新鮮菜留給自己。

父親在小院早上還看不見太陽時就拉起加裝了一個鍋平板車和兩罐煤氣格拉格拉的出門了。

奶奶話很少,只有時不時呼赫呼赫的痰聲。

周天接了碗水送過去,奶奶就在周天的頭上無力的撫幾下。

他看著天上的雲慢慢溜過去。

鄰居家拿機器做麵條的聲音起來了,咔嚓咔嚓。

一隻沒有幾撮毛的狗從門口竄過去。

牆角的小黃花開了。

鄰居的機器聲息了。

一天過去了。

許多這樣重複的日子過去了。

周天盼望著改變。

在一個晚上,周天被嗆醒了,他只記得滿目都是火,燃著的鋪蓋,燃著的平板車,渾身灼熱。他嚇得多吸了幾口煙,咳嗽幾聲,被嗆暈了。

後面的回憶是白色的。

一個護士不停地在耳邊喊他別睡,鼻腔里從了煙味中嗅到一絲消毒水的氣息。

周天恍惚的感到自己在移動,儘力的睜開了眼睛。

一盞晃眼的白色圓燈很快的掠過去,又看見四盞特別刺眼的燈固定在他的頭上。一絲冰涼的東西打進周天的血管,他又暈了過去。

他再次在一個頗乾淨的白色床上醒來,他努力想從那個硬硬的被單下鑽出來,使不上力氣,於是他開口哭喊媽媽。

周圍有熟悉的做麵條的鄰居,有幾個和他父母相識的街坊,他們都抹眼淚,沒人回答他。

這是周天最後一次叫媽媽了。他也再也沒有機會叫爸爸和奶奶了。

周天收起回憶,他並不覺得很難受,他感覺這回憶像很苦的茶,沖多了,泡久了,也就淡了。

他收拾起含有病情記錄的文件夾,夾著一支筆,出門右轉到517病房。

517是個很精緻的病房,不大,很乾凈,只有三個床位。病房裡有個很大的落地窗,白天陽光很亮,但防止光的變化刺激病人,窗帘是不分晝夜拉上的。

13號床的老頭披著一件病號服,半躺在床上,右手拿了支筆,哆哆嗦嗦地在左手上一遍又一遍寫著兒子的名字。

他已經認不出他的兒子,怎麼也不能忘記兒子的名字。

老爺子眼神是激動卻又迷茫的,他似乎正在忘記這個名字的意義。

他的兒子就坐在邊上,求救似的看了幾眼周天,沒得到回應,哭了。

阿茲海默患者會逐漸忘了所有事,直到變成初生的孩子。

15號床的老人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感覺似乎年輕了,本來灰黑的頭髮更黑了一點。

這位老人沒有家人陪著,她是慈善組織送到這裡來的,來治療她的失憶和嗜睡。她的病歷上只有多日來的紀錄,個人身份、社會關係全是空白。

調查了周邊的市民,也沒有人認識她。

醫院在多次治療後無果,決定把老婦人送臨終關懷組織。

周天向院方表示願意接受這個沒親沒故的病人,並承擔老人的大部分開銷。

這個嗜睡的老人讓他感到很親切。

周天過去查房時,給病人倒了一杯牛奶。

她還在昏睡,枕頭邊上多了檢查單的什麼東西。

周天撿起那檢查單——是一隻歪歪扭扭的千紙鶴。他仔細端詳了幾下,在紙上寫下:15號床病人(慈善組織編號1105),有恢復跡象,具有初級工作能力。

15號病人僅有的幾次清醒都是午夜時分,夜班護士說她總盯著那個窗帘。

病人又睡了過去,周天也回到辦公室,百無聊賴地看著那千紙鶴,又有些事翻上了心頭。

千紙鶴。

千紙鶴好像是父母出事後他第一次笑吧。

時間更近,周天回憶起那時的事,有些身臨其境。

周天進了孤兒院。

孤兒院在一處周天家附近小教堂里。

小教堂是一座三層的灰色西式建築,帶著一個針一樣的尖頂。前院栽著花草,後面栽著幾顆很大的法國梧桐,厚重的鐵門上掛著一幅春聯。

孤兒院的老師說過,這個小教堂要比民國更早,是洋人修建的,原先叫聖母育嬰堂——三樓存著的匾可以證明。具體什麼是民國,什麼是聖母,老師們也說不清楚——她們是附近心地善良卻沒怎麼上過學的婦女。

那天是政府給孤兒院送補助和社會上的捐贈物的日子,周天隨車到了孤兒院。那天老師們很高興,孩子們也很高興,周天高興不起來。

他一下車就躲進孤兒院的側門裡,奔著上了兩層樓,在一個角落埋蹲了下去。

周天沒有哭,他的眼淚早在一個小小的白布帷幔和幾個扎的很稀疏的花圈下哭幹了。

小教堂的三樓很安靜,安靜得能看見雕滿了複雜花紋大鐵窗中投下的日光。

周天看著日光中的灰塵起起伏伏,看著日光從腳邊慢慢移走,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了一陣歌聲。這歌聲不聒噪,很輕柔,沒有樹葉的沙沙聲和人的喧鬧聲,這歌聲空靈的像一個夢。

歌聲大了起來,也聽見了輕輕的腳步聲。一個穿著很乾凈的白色棉布裙子的和他同齡的女孩子從那邊走了過來。

周天木木地盯著那個女孩子,她很白,和白棉布裙子一樣白。她也看到了周天,扶著大鐵窗,給了周天一個微笑。

周天仍然很詳細的記得那個微笑:灰塵停了下來,日光也停了下來,很靜的陽光透過刻滿花紋的鐵窗在她的杏核臉上投出了很好看的花紋,在幾朵花中的她的眼睛眯得狠彎,顯出很長很漂亮的睫毛來。她的嘴抿得很小,嘴角上揚成一個很好看的弧度。

周天從沒看到過這麼好看的微笑和女孩子。

這個女孩子的臉白皙的有些病態,只有很淺的血色,周天卻感到很舒服。

「你是誰啊?沒見過你。」女孩笑著湊過來。

「……」周天不知道說什麼。

「唔……你叫周天對吧,我叫梁靜!」女孩很認真的盯著周天。

「……」

「不說話也沒關係,我給你我做的東西吧,你收了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

她給了周天一隻用紅紙折的千紙鶴,折的很精巧。

周天看著她的笑容,接過千紙鶴,嘴角抿了起來。

一陣雜亂的人聲把周天拉回夏日的傍晚,他胡亂地抓了幾本醫學書籍到自己的公文包里,給夜班護士交代了一下病情。

最後檢查了一下他的病人:13號床的老人的兒子已經走了,老人愣愣的盯著一堵什麼也沒有的白牆。

5號床的老人正在昏睡。

周天上去掖了掖老人的被角,她的睫毛也很長但失去了光澤。

下班了,因為老婦人醫藥費而很捉襟見肘的周天只能步行幾公里回家,從路上隨便買了點已經不新鮮的菜蔬做晚餐。

這樣的一餐在他看來並不窘迫,有些回到孤兒院的感覺。

在孤兒院的那幾年,這個國家正處在經濟起步的階段,供養的孤兒卻也不必現在少,政府專款專用的經費只能保證孤兒們吃得飽。

周天在長身體,他渴望多吃一點東西。

在和梁靜熟悉起來後,他發現自己和梁靜的待遇並不公平:他晚餐只有麵餅、很少的素菜和一點稀粥。梁靜卻可以在晚上多加一個雞蛋,而且有些糖水隨時放在她的房間里,梁靜困了,就喝這些糖水。

說到房間,周天和另外三個男孩擠在二樓拐角的兩張雙人床上,兩床中間只能側著身過去。而梁靜獨享一個三樓的房間——甚至還有一張小桌子。梁靜總是安靜的在這個房間里摺紙,看圖畫書。

這房間平時除了老師,只有周天一個人來。

別的小朋友都害怕梁靜的病。

梁靜的病很怪,她每天總要睡好長時間,也有時候會記不起前見天的事。

每周都有操著不同口音的穿白大褂的大人和他的學生們來看梁靜。

他們每次都失望而歸——梁靜的身體查不出一點問題。

病——好像很可怕,但又有什麼重要的呢。周天看來,梁靜只是很容易說著說著話睡著,看著看著圖畫書睡著,有時又記不起來前幾天的事了。周天也有愛誰懶覺,事轉眼就忘掉的毛病,於是與梁靜生出一點同病相憐的感覺來。

梁靜如果是晚餐時還醒著,愛一邊掐著雞蛋皮,一邊笑著看餓著肚子周天。

「周天周天,我吃雞蛋,給你吃雞蛋皮!」

「我不吃雞蛋皮,我又不是貪睡鬼,雞蛋是和雞蛋皮都是叫醒貪睡鬼的。」

「你才是貪睡鬼,我今天早上又聽見老師在樓下大聲喊你起床了!」

於是周天很憤怒地把頭扭過去,背對梁靜。

梁靜又喊他:

「周天周天,看我用雞蛋皮拼成了一隻小兔子!」

於是周天湊到梁靜床頭的小桌子上,看到梁靜拼的兔子——兔子的兩隻耳朵很短,很像一隻熊。

周天笑了:

「你的兔子,一定很可憐,因為沒有長耳朵就不可愛了。」

梁靜嘟起了嘴,垂下了長長的眼睫毛:

「兔子耳朵短很可憐嗎?那……那我生了病,我也很可憐。」

周天趕忙說:

「不……不,你一點……都不可憐。」

他頓了頓,又很快的說出來:

「你不可憐,你很可愛,比全世界的兔子加起來都可愛。」

租住的房間里掛鐘敲響了八下。

周天漫不經心的翻著基本關於睡眠的書。

幾年的醫學生涯讓周天知道,梁靜得的病是一種從未被記載的低血糖嗜睡症,伴發症是失憶。彼時梁靜專享的便利——葡萄糖,可能是國家兒童醫療專項計劃的一部分。

葡萄糖可以增加梁靜的血糖,讓她每天多清醒一會——但那很快就不管用了。

梁靜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也吃不下東西了。

「周天周天, 給我看一下你在做什麼!」

梁靜在晚飯前醒來,看到周天趴在她的桌子上,一筆一畫的描著什麼。

「唔……語文老師發的描紅紙,我正在學寫楷書。」

「周天,我給你喝我的糖水,吃我的雞蛋,你教我好嗎。」梁靜的眼神清澈又認真。

周天發現梁靜不認識字,他準備取笑一下她。

「哈,你原來……」

話音還沒落,梁靜頭一歪,向後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一放學周天就守在梁靜屋外面。梁靜醒來以後,換上白棉布裙子,坐在屋裡喊:

「周天——」

周天很迅速的從外面夾著紙筆跑進來,把糖水端給梁靜,開始教她認漢字。

梁靜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糖水。

周天在紙上畫了三個田字格,又歪歪扭扭的寫出三個大字。

「我、和、你」依次指了指這三個字,又指了指自己和梁靜。

「我、和、你」梁靜重複道,指了指周天又指了指自己。

梁靜很高興,周天也不想去糾正她的錯誤。

於是他們倆一起又念了兩遍。

抿著糖水的梁靜倒在了地上,她體重很輕,落地好像沒有聲音。

周天只聽見玻璃瓶掉在地上的聲音,糖水撒在了梁靜的裙擺上,像露水打濕了花瓣。

「零零零零」周天的手機鈴聲一直沒換,他醒了,拍了拍臉頰,值班的實習護士打電話說13號老人現在還沒睡,並且打跑了好幾個勸他躺下的醫護人員。

周天讓護士留意紀錄,自己明天去觀察病情。

周天8歲了。

他現在比梁靜高半個腦袋了。

「梁靜,你還沒長高。」

「雞蛋都給你吃了,我吃什麼啊!」

梁靜很少在晚餐的時候醒來了。

她的病越來越糟,皮膚也越來越白,有些皮膚甚至發皺了。

周天後來又教給梁靜許多字,可等到梁靜醒來後,卻只會念「我、和、你」了。於是周天放棄了教梁靜認字。

他拔來許多草,又從花壇里偷摘了許多花。

「周天周天,我的臉長了好多紋,不好看啦!」

他給梁靜戴上花:

「你和花一樣好看。」

「唔,又到了開花的季節啦,我今年還沒去看過吶。」

於是梁靜求著周天帶她出去,她沒有獨自走路的力氣了。

為了躲著老師,周天和梁靜約定半夜帶梁靜出去看月亮。

第一天梁靜沒醒。

周天決定第二天試一試。

等了三十天,梁靜在周天到的時候醒了。

梁靜已經忘了很多事,但沒有忘掉和周天的約定。

「周天!」梁靜很激動,「好久不見,你終於來了。」

周天示意梁靜小點聲,摻起了梁靜。

梁靜很瘦很小,周天扶著梁靜,感覺像扶著一隻兔子。雕花大窗灑下一片銀色披了兩個小小的身影上。他們很慢,很慢的走著,月光一點點一點點的滑下他們的身影。

小教堂的門沒有開,他倆坐在草地上,聽著草蟲鳴叫,看著月亮掛在小教堂的尖頂上。

月光是一種很亮的銀色,感覺有些暖。

周天壓平了一些草,先扶著梁靜坐下。

他倆在前院的草地上坐下來。

梁靜很大口的呼吸了幾下新鮮空氣。

「周天周天,外面的空氣好清爽啊。」

她搖著周天的胳膊,月光下她的臉更白了。

「周天周天,答應我,以後一定要再帶我看月亮。」

周天答應了。

「約定好了,千萬千萬別忘了!」

周天和梁靜拉了鉤。他倆拉了一個亮銀色鉤。

「你一定要等我醒過來。」

月亮從小教堂的尖頂爬到了小教堂三層的樓頂的時候,梁靜睡了過去。

周天到醫院後第一件事是查房,然後他給13號床老人的兒子打了電話。13號床的病情惡化了。

13號床的老人漠視了前面的兒子和幾個護工,在床上站起身來,歇斯底里的喊道:

「你們都對我不好!!」

「我要我兒子帶我回家!!」

「我兒子最孝順了,他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老人眼睜得很大,在床上手舞足蹈,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在這樣的環境中,15號的病人還是昏睡不醒。儘管她的檢測報告顯示她的各種微量元素都在回歸正常值——她還是很少醒來。

查看了兩個人的化驗單,周天很吃驚,醫院輸得各種藥品對15號病人都很有效,難以相信的有效——幾乎所有輸進去的微量元素全部被吸收了。

周天回憶起了梁靜最後時光,那時候梁靜整天的打吊瓶,吸收的很少很少。

「周天周天……」

已經很久沒聽見這樣的聲音了。

一年了。

梁靜再也沒有醒來。周天去問老師,老師說梁靜大概是成為了植物人。

周天還是每天偷偷起來去梁靜那裡坐一會。跟梁靜說說每天的見聞。

「哈,老師今天沒來,我們今天的考試取消了。」

「今天學校里新栽的桃樹開花了。」

「今天我們去護城河游泳了。」

「今天我在窗外堆了雪人,你走到窗戶前就能看到。」

周天看著梁靜頭髮一天天白了,臉也一天天失去了光澤,終於有一天她感覺梁靜越來越看起來像個小老太太了。

「今天……」

周天哭了。他知道梁靜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

梁靜會消失,和他爸爸媽媽奶奶一樣消失,再也見不到了。

周天也不能再陪著梁靜了,他被一戶近來才過來尋親的遠方親戚接走了。

遠方的周天一直在打電話詢問梁靜的情況。

一直。

一直。

直到他初二那一年。

那一次是院長接的電話,電話里有啜泣聲,他哽咽著說

「梁靜不在了。你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了。」

喜歡唱歌和摺紙的梁靜。

最喜歡兔子的梁靜。

白的好像棉布裙子的梁靜。

只知道「我、和、你」三個漢字的梁靜。

約好了一起看月亮的梁靜。

不在了。

周天哭了整整三天,他又一次淌幹了自己的眼淚。這次他蹲在牆角,再也聽不到歌聲了。

中考。

高考。

畢業。

日子過得很快。

這兩天深陷回憶,周天感覺很不好。

又過了兩天幫13號床辦理出院手續——老人兒子想帶老人回老家希望能喚起老人的回憶。

周天也請了假,把病人託付給護工,他決定回孤兒院看看。

城中村已經融進了城市,原本三層帶一個尖頂的建築被淹沒在高樓里。

小教堂,前院栽花草,後院栽法國梧桐,新鐵門上貼著春聯。

梁靜嗅過的花草不在了,它們在那一年冬天就逝去了。

周天爬過的法國梧桐還在。

院里的老師變成老太太了。

周天在梁靜的房間坐了坐——現在已經變成舞蹈室。原來雕花窗戶的位置放了很大的一塊落地鏡。

他找到院長,希望能看看梁靜的檔案。

雖然不符合規範,院長仍允許周天去翻梁靜在孤兒院的記錄。

梁靜是院長撿到的。

院子里的大鐵門鎖著,梁靜卻像露水一樣出現在前院的草地上。

院長給她取了名字,檔案上除了這個名字,還有厚厚一沓的病歷。

周天慢慢的翻著梁靜的病情紀錄。

起初只有嗜睡的癥狀。

病情惡化以後,會經常陷入長時間且難以自控的睡眠。

她身體的各種微量元素值都在降低,體重持續減輕。

梁靜的嗜睡伴發有很嚴重的失憶,她漸漸回憶不起很多事。

梁靜的主治醫師在病情記錄的很用力最後寫道:

「我就這樣看著一個女孩子慢慢的消失了一樣,從裡到外消失了,我什麼也做不了」

院長已經老態龍鍾,他看著周天,沒說話,就留下淚來。

周天晚上坐到草地上,他往天上看,只有很小的一片天空,月亮被擋在層層疊疊的高樓後面啊,他忽然感到一陣心痛

周天又在這裡住了三天。三天里,夜班護士打電話說老人又醒了兩次,仍然很獃滯,失聰,雙目無神。

回到醫院以後,由於只剩下一個病人,院方安排他值夜班。

夜晚的很靜,他唯一的病人又昏睡不醒。於是周天決定乾脆坐在15號床邊的陪護椅上看書。他從醫院圖書室沒人去的角落抽走了一本《另一次死亡》。

博爾赫斯寫到:

「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周天的爸爸媽媽奶奶都是一下子融進一大片水。

梁靜是慢慢的蒸發的。疾病一點點抽走了她的肌體和記憶。

蒸發了的一滴水會在別處再次凝結,梁靜再也不會回來了。

15號床的病人醒了。這是周天第一次面對她清醒的樣子。

她的頭髮很亂,多日的營養輸送讓她面色很紅潤,她的頭髮越來越黑了,她看起來比前日更年輕了。

也許她本來就年級不是太大,可能是失憶讓她經歷一段很艱辛的日子。

病人的眼神很渾濁,她盯著周天,聲音很嘶啞的比劃著什麼。

周天喊她,她沒有反應。

周天倒了一杯水,病人沒要。

周天拿來一張紙,寫下

「你是誰?」

病人歪歪扭扭地用手在紙上畫出來了「我」字。

周天換了許多種問法,病人依然只會回答一個「我」。

於是周天在病情記錄本上寫道:「失聰,意識有恢復,基本文字邏輯差。」

病人又一次醒來時,除了衰頹的表情和無神的眼睛,很長的睫毛顯得她很年輕。

過度的失憶和營養不良摧殘了她的面容和鬚髮。

周天抱來一摞卡片,測試她的文字邏輯。

病人只記得「我」字。

周天突然心裡泛起一陣酸楚,一種難以言說的衝動讓他對著病人,指了指「我」字,又指了指自己。

病人認真的盯著周天,把一直垂著眼睛睜大了,她顯得很安靜又很迷茫。

周天衝到窗前,拉開一直閉著的窗帘。

月光傾瀉而下,窗帘邊上的周天混在了一片銀色中。

他輕聲說:「我來帶你看月亮了。」

病人的眼睛像撥開雲霧的月亮,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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