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離離,彼稷之苗《二》
那天日暮,我在貯立於拂南山西邊的那顆觀山石上遠眺,看見那個我和先生的小樓前的燈籠在風中搖曳,燭火忽閃忽閃,像黑夜中發亮的古獸的眼睛。我知道,是我的先生回來了。他當真沒有騙我,看著那個燈籠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照例苦寒的冬天。初雪落遍拂南山的每一個角落,小樓外數枝寒梅盡數的開了。我看見梅林里淺紅中露出了灰色,慢慢看出來一個人影在移動。先生!是我的先生!
我按捺住欣喜,嗅著那梅花的冷香,尋思著該以什麼姿態與先生重逢才不顯唐突。
靈光一閃。我作勢摔倒在草廬門前,捂著那雙穿著紅鍛繡花鞋的腳,嗷嗷直叫。
先生聞聲急匆匆地趕過來,他微微地皺著眉頭,焦急地問我怎麼了。
說著,他小心翼翼地將我背起,帶我進了小樓。
堂屋裡,正中兩扇正門大開。神龕下放著長方形的大供桌,掛了紅絨桌帷。供桌前面放了一個火盆架子,火盆里燃燒著熊熊的火。地面上鋪了一張大幅的深黃色氈子,上面擺著些乾枯的樹枝。
小樓里的擺設依舊如故,絲毫未變。我還認得它們,不知它們是否還認識我。
先生扶我進了書房,點了燈,一點豆大的暗淡的燈光無力地搖晃著,照亮了這個房間的一部分。先生輕輕撩起了床上掛著的那白紗帳帷扶我在床上躺下,我還記得以前先生夜裡挑燈夜讀,常常在那張床上和衣而眠。而我就整夜地伏在床底,守著他。
先生搬了個木凳在我床邊坐著,喚他的娘為我做碗薑湯。我一怔,想起女君說我的仙骨能讓時光倒流,而今已是十年以前,我的先生也才是個少年郎。
少傾,一婦人端湯如室。她鼻樑高挺,眉眼之間和先生有著幾分相像,雖然穿的只是尋常衣服,但是那股優雅氣質還是無處藏匿。那是我沒有見過的,先生的娘。
他娘顯然是看到了我,她睜大了眼睛,眼裡泄露出驚訝和疑問。她的嘴唇微微地動著,問先生床上這女子從何而來。先生一一具答。我看見他娘這才眉展神舒,我心裡不由地想笑,果真是清白人家啊。
先生他娘問我傷勢如何,又問我為何出現在此山林中。
"阿娘,我本南國商人女,誰知朝廷那幫貪官污吏貪圖富貴,心狠手辣,為霸佔我家錢財,害死我爹爹,為了躲避他們的追殺我逃進此深山,日夜兼程地奔跑,又怎知這深山老林闃無人跡,只看到了你們這戶人家。想討口水喝,誰知已力盡筋疲,便摔倒在你家門,扭到了腳,並無大礙,但一時半會還走不了路。"我將這在心裡早已默念百遍的話語接連地說下去,沒有一點頓挫,就像那珠子從光滑的石頭上滾落下去,一直到底,滾個不停。
阿娘嘆道,又是那可惡的官吏。語落,阿娘走出房門,說要為我好好做頓飯。
我見阿娘神情不對,便追問原委。先生告訴我,"先父原本也是朝中官吏,誰知今世君王昏庸,奸臣當道。先父好直諫,君王無視,奸臣卻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設計陷害。家父也是被迫害而亡,我與母親也不得不委身於此,每想起此事母親便潸然落淚…"
講著,先生一拍額頭,"說了那麼多,我都還沒有知道姑娘芳名呢。"
"我叫黍離。"我睜睜地望著他的眼睛,渴望能從那裡捕捉到一波一瀾。
他眼光一閃,我的心也跟著懸上了喉頭
"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家父也愛讀《詩經》? "
我懸著的心一下子跌落在地,眼裡的期望全由失望代替,奈何他早已不再記起。先生啊,這個名字可是你幫我取的。
"我姓秦,名子慕。"
"即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你也讀過《九歌·山鬼》?"先生眼裡閃過一絲喜悅。
"家父生前好讀書,我便也略知一二。" 實則是因為你呀,先生。
望著眼前的少年,看他烏髮束著白色絲帶,一身雪白綢緞,身姿英挺,仿若修竹。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稜有角的臉洵美異常,兩彎眉渾如刷漆,烏木般的黑色瞳孔泛著迷人的光澤。
大概是我的眼神過於直勾勾,先生竟有些無所適從,羞澀地別過了臉。我笑意更濃,笑那個之前自稱孤寡老人的先生,現在卻化成了羞澀的少年郎。
"那麼,你想要我稱呼你什麼呢?"
"隨…隨便你。"
"當真?我看你房中書似青山常亂疊,像極了我家那個教我讀書識字的先生,那我喊你先生可好?"
"不可,先生聽起來不太好。"
我疑惑,像以前一樣眨巴著眼睛看著他,"為何?"
"因為……聽著顯老"
"哈哈,不要!就要叫先生…"
先生憋紅了臉,不與我計較。
談笑間,阿娘拿了一紅漆雕花木盤走了進來,我打開蓋子,一股魚香撲鼻而來,勾起了我肚子里的饞蟲。
"家裡也沒有什麼菜,就這條前天子慕去溪邊抓來的魚,還望姑娘不要嫌棄,將就著吃吧。"
"阿娘,不嫌棄不嫌棄!阿娘手藝這麼好,即使神仙下凡也嫌棄不了吧。"
我嘗了一口魚,那魚肉又細又嫩,甚是鮮美。
飯後,阿娘見我已無父無母,說一個女子在這世上漂泊總是不好的,便喚我在她家住下,至少等著我的腳傷痊癒。
我嘴上婉拒,內心卻是滿是歡喜,這樣一來不正合我意。
大抵是因為阿娘無女,所以阿娘甚是疼我。視我如己出,甚至在我與先生鬥嘴吵架時,她都是在幫我。
剔去仙骨時,女君曾對我說,人間是煉獄,滿是疾苦。我不以為意,如今我身邊有先生相伴,且阿娘待我是真心實意,即使天界有吃不完的仙果在我心裡也不及這一絲一毫。
白天阿娘教我汲水種菜,燒水做飯,夜晚阿娘教我編麻織衣。阿娘在院子里開闢了一個小菜園,我和先生常常在院子里打鬧,鬆軟新鮮的黃土上總是留下許多雜亂無章的腳印,腳印的兩旁是株距均勻的玉茭和青豆的幼苗。
先生愛讀詩經,常常聽他念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
我追著問他是什麼意思,他說是有人在等你。
"就像你在書房讀書,我和阿娘常常在庭外等你那樣嗎?"我一邊手肘抵著桌子,撐著下巴,歪著腦袋問他。
"才不是呢!"先生臉一紅,作勢要拿他手中的書打我的頭
我不服氣,起身追著他滿書房的跑。
七月流火,秋風漸起。先生一如既往地在書房裡挑燈夜讀。阿娘說他要參加秋闈科考。
阿娘本不願讓他重蹈覆轍沾染官場,先生卻堅持說,不是他貪名圖利,而是只有考取功名才是一條垂到井底的繩,下面的人可以攀著井繩爬出井來。只有上了官場才能傷到那些奸官貪吏的筋骨。
阿娘也無奈,只能嘆道,隨他去吧。
轉眼到了八月。秋風染紅了山上的楓葉,小樓里的炊煙跟著白雲一同上浮。我和阿娘在一旁幫先生收拾著行李。
阿娘讓我跟先生一同下山,陪著他考試。
先生不願,一來是擔心阿娘一人住著山上照料不及,二來是嫌我是個女子,怕我有什麼閃失。
阿娘堅持,"子慕啊,阿娘又還不到年邁,再說了你們又不是去很久,一兩個月的光景,阿娘怎麼會照顧不好自己。阿離人那麼好,我甚是歡喜,萬一你這一下山給我帶回個媳婦,阿離願意,我都不願意呢!不過…你說得也對,阿離這般美若天仙,連我見了都心動,山下那幫嚲神見了定是垂涎欲滴,這可怎麼辦才好呢…"
聽著阿娘這話,我和先生甚是尷尬,我一抬頭正好對上了先生的目光,倉促間竟緊張得手都不知該怎麼放。
突然,阿娘轉身跑去衣櫥,拿出了幾套舊衣裳。
"阿離,這是子慕以前的衣裳,如今他也穿不上了,你試試吧。"
我換上先生的衣裳,先生那熟悉的氣味還環繞在我的身邊。我心裡竟覺得絲絲甜蜜,我穿著他穿過的衣裳,這算不算是有肌膚之親了?
"阿離就是生得俊俏,不管穿怎樣的衣服都別具一番風味。"阿娘拍著我的肩,讚美之情溢於言表。
我更是害羞得埋下了頭,我偷偷抬起頭瞄了先生一眼,見他盯著我直笑。我的頭埋得更低了。
臨行時,阿娘百般叮囑,讓先生照料好我,再叫我們儘早回來。
出發那日天氣晴朗,天空沒有一片雲。沒有人聲,樹枝上的知了斷續地叫著。我們踏著自己淡淡的影子,輕輕地在路上移動腳步。
走了快半日,我們坐在溪邊休憩。先生見那溪邊蔓叢中生有紅色蔓果,他起身欲採摘予我。
我心裡大悅,任他前行。
怎料,一隻毒蛇突然躥到先生身後,吐著信子,虎視眈眈地望著他。我大驚,試圖提醒先生。大抵是因為我的小動作激怒了那毒蛇,它往前一撲,張著血盆大口向先生襲來,那兩顆毒牙在陽光的照耀下竟有些發亮。
我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好你個孬物!連本仙女都捨不得咬我家先生,又何時輪到你了?
我跳上前,一把推開先生。那蛇不偏不倚,一口咬中了我的腳踝。先生大驚,慌忙扔下手中的莓果,扶住我。我勉強扯出個微笑,勸他莫惱,"我希望第一個咬你的是我,不是蛇。"
先生又怎會不惱?他怨我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他錚錚男兒,又怎會怕一條蛇。倒是我一個弱小女子,又怎麼經受得住蛇毒。他看著我愈發變紫的嘴唇,立馬背我上路,一路小跑,趕著下山。這是先生第二次背我,伏在他寬大的背上,我有種想待在他背上一輩子的念頭,他的背厚實得像座山,像是要為我擋住所有的風風雨雨。
幸好山上與山下的距離不算很遠,步行也就一天路程。而之前我們已走了半程,先生這背著我小跑,一兩個小時也就到了山下小鎮。
先生慌忙找來大夫,再背我到客棧住下。我看著他一頭的汗水一直從臉頰流下卻無暇去擦,滿是心疼。
幾日過去,我身上的蛇毒也逐漸退去,我也將近痊癒。
本仙女上得了天界,下得了人間,這區區小蛇又怎麼奈何得了我。
但我依舊假裝病情每況愈下,不為啥,我只想多得一些先生悉心的照顧。我嫌葯苦,推辭著不願喝。先生不悅,依舊耐心的哄著我。他端起葯碗作勢要喝,說要親自嘗嘗這葯有多苦。我大聲斥他,說他傻。
"葯可不能亂喝,何況還有我的口水。喝了我的口水就是我的人了哦。"
先生不管,喝了一口就對上了我的嘴巴,就這樣一口一口地喂完了我那碗葯。這應該就是我這輩子喝過的最甜的一碗葯了吧。
"是你的人就是你的人吧,反正你也吃了我的口水,這回你也是我的人了!"
我追問,"縱然前路荊棘遍野,先生是否仍將坦然無懼,與阿離仗劍隨行,今生今世不離不棄,永生永世,相許相從?"
"只要阿離好起,便永生永世,相許相從,山高不阻其志,澗深不斷其行,流年不毀其意,風霜不掩其情。"
聽了這話,我大喜。連忙從床上跳起,一把抱住了坐在我床沿上的先生,差點打翻了放在一旁的葯碗。
先生這才恍然大悟,他故作惱怒狀,埋怨我好了卻不告訴他,害他擔心那麼久。語氣中卻滿是憐愛。
我嘻嘻地笑著,沖他做鬼臉。
"要是我不這樣,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乎我?那麼,你剛剛說的話又是否算數?"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著,他將原本抱著我的雙臂放開,捧起我的臉,他的吻如小樓外的梅花瓣,落在了我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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