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扯不斷的鄉愁

2015年下半年在北歐交流,每天傍晚,當夜色開始加重,天空變得陰沉,有時甚至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街道兩旁店鋪里的燈火逐漸變得明亮,下班回家的北歐人行色匆匆的沿街穿過的時候,宿舍樓下的街道上總有一個神情落寞的挪威人,他在街道的一個拐角處拉起小提琴。華燈初上,夜幕還沒有完全降臨,天空中泛著一種陰鬱的深藍色,街道兩旁城堡似的建築在深藍色的天幕下,愈發顯得古老、沉靜而又滄桑。每每這時,挪威人總是拉起小提琴曲《辛德勒名單》,那旋律曲折糾結,悲傷被迂迴的推向高潮,讓人心頭髮緊。晚飯後,我在街道上緩步行走,三三兩兩的北歐人不斷從我身旁走過,他們快樂的談笑聲在街道上回蕩。我不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他們中也沒有任何一個認識我,我就像幽靈一樣在街上漫無目的。在陰沉的北歐夜空下,伴著小提琴憂傷的旋律,瞬間,孤獨感襲上我的心頭,並在周身散發開來,我感到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孤獨,孤獨得我快要窒息。那是一種身在異國他鄉的孤獨,是一種遠離了故土和親人的孤獨。我是一個異鄉人,一個外來者,行走在別人的夜空下,那是別人的街道和城堡,別人的旋律,別人的沉重和悲傷。而我的家鄉,是中國西部黃土高原上的一個貧困的小山村,是冷風吹過時白楊樹的嘩嘩啦啦,更是從小聽到大的那一段段濃濃的秦腔,是二胡的如泣如訴,是板胡的高亢清脆。

(一)

從我記事起,每年過年村裡都會唱戲,是村裡人自發組織起來的戲團,名義上戲是唱給老人家的,但事實上是熱愛秦腔的一幫人唱給群里其他人的。這裡的所謂的「老人家」不是指村裡上了年紀的老人,而是指廟裡的神。在西方,有人的地方就有教堂,而在中國,有人的地方就有廟。在我的家鄉,每一個村莊都有屬於自己的廟。和行政劃分類似,通常不同的廟「管轄」著不同的村莊。人們把廟裡的神仙親切的稱之為「老人家」,或許是因為人們覺得神仙應該就像老人一樣坦然豁達、洞明世事,同時又能夠給他的子民無限關愛吧。在村民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過程中,「老人家」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小到頭疼感冒,大到學生考學、生老病死,「老人家」都以他的神秘感和神聖感給了村民無限的信念和精神力量。儘管後來隨著經濟的發展,村裡的年輕人不再像父輩一樣對「老人家」那般迷信了,但「老人家」還是村裡人心中永不褪色的圖騰和信仰,無論是在外讀書的大學生,還是進城打工的青壯年,每每過年回到家,他們依然會去廟裡給「老人家」虔誠的燒香磕頭,並在公德箱放上一些香火錢。村裡人茶餘飯後可能會說任何人的逸聞軼事,甚至國家元首也不放過,但他們絕不會說「老人家」的半點不是,「老人家」是村裡人共同的信仰。組織人們唱戲就是為了給「老人家」過年,但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當時還並不十分清楚「老人家」如此的地位和威望,我愛上唱戲,與「老人家」沒有瓜葛。在我還沒有上學以及剛上學的那幾年,每逢過年,從村裡的戲團在臘月開始學戲,到正月正式演出,我都幾乎一刻不落地像跟屁蟲似得圍繞在戲團的周圍。到現在我依然可以清晰的記得,有一次在一旁看他們排練的時候,有一個演員死活記不住台詞,而我早都把他的台詞熟記於心了。對唱戲我是真的熱愛,那時候我最大的痛苦就是感覺自己等不到長大加入戲團唱戲的那一天了。

(二)

村裡人幾乎都愛看戲,尤其在我小時候的那幾年,就是電視機還遠沒有普及、CVD和DVD還從未聽聞的上世紀90年代的西北農村。每逢過年看戲,戲場里人山人海,我媽媽總是擔心把我弄丟或我被別人踩踏,尤其晚上的時候。因而晚上看戲我總是和我媽媽呆在一起,而呆在大人堆里,身材矮小的我基本看不到戲台。但到了白天就不一樣了,白天我就可以自由行動,我會在戲場里找到最適合自己的位置去看戲。村裡和我差不多一樣大的小孩也熱衷於看戲,如果在唱戲時候,大人不讓他們出門,他們肯定會哭天喊地要鬧翻天,但來到戲場之後他們卻並不看戲,他們總是在戲場里你追我趕、竄來竄去,才不管戲台唱的是青衣,是花臉,還是小生。和他們不同,我好像總是會認真看戲,而且經常會被戲中的情節所吸引、所感動。現在回想,其實對於一個6歲左右的小孩來說,是很難看懂戲的,不要說音樂、唱腔、舞台動作等藝術元素,就是最簡單的故事情節也很難看懂。因為戲曲故事情節的表現不光依賴於場次、人物的更換,還大大依賴於演員的台詞,而在當時,無論是音響設備、演員發音的清晰程度,以及台詞本身的語言難度,都大大地阻礙了一個6歲左右的小孩去對戲產生興趣。而我之所有能夠被戲所吸引,這主要得益於我媽媽在唱戲方面對我的教育和引導。可以說我媽媽出生在一個戲迷之家,我外爺(姥爺)是個老師,但他又非常熱愛唱戲,他不但自己戲唱的好,而且還擔任他們村裡戲團的團長,組織大家唱戲。我出生的晚,沒有看過我外爺的戲,但聽人說在我外爺唱戲的那個年代,無論音色、唱腔,還是裝扮,方圓十里還沒有人能夠比得上我外爺。我舅舅、我姨姨,還有我的表姐妹們,他們都熱愛唱戲,而且也唱的不錯。我媽媽就是在這樣一個家庭中長大的,雖然她自己從來沒有唱過戲,但她對戲也非常熱愛。她從小到大看了很多的戲,並且對每本戲的故事情節都熟記於心。在我自己懂得看戲、能夠被戲所吸引之前,正是我的媽媽,她經常把戲裡的情節像講故事一樣講給我聽。我媽媽從來沒有走進過學校的大門,她不識字,她不會知道安徒生童話,也不會知道伊索寓言,但我也有一個充滿故事的童年,從忘恩負義的陳世美,到橫行霸道的賈似道,從五典坡的十八年苦守,到五台山的兄弟巧遇,我就是聽著這樣一個個讓人心生良知、心生憐憫、心生恐懼的秦腔故事長大的。當我媽媽之前已經講過的故事,突然被檯子上真實的人物開始演繹的時候,我當然一下子就被迷住了,再不是和其他的小孩一樣去東逃西竄了。

(三)

和我一樣,我哥哥他也非常熱愛秦腔,由於年齡的關係,他個頭比我高,因而他先我一年加入了村裡的戲團,是我六叔把他帶進戲團的。第一年加入戲團,本應就是跑龍套的角色,所扮演的不是將軍的小兵,就是衙門的僕役,但我哥哥算是比較幸運,儘管大多時候他就是在跑龍套,但在《狀元媒》中,他所扮演的役丁有四句唱詞,是浪頭帶板,因而,帶板就成了他學會的秦腔里的第一種唱調。他學會了我自然也就跟著他學會了,帶板也成了我學會的秦腔的第一種唱調。雖然能夠穿上戲裝、臉上抹上油彩已經讓我哥哥心奮不已了,但能夠有唱詞,更是讓他覺得自己已經走在奔赴主角的路上了。我也覺得要不了多久,我哥哥就會像我六叔一樣,穿起蟒袍、戴上紗帽,一唱幾十分鐘、甚至個把小時,成為能夠扮演類似於《金沙灘》中的楊業這樣人物的主角了。和我哥哥一樣,一種夾扎著強烈使命感的激動也在我心中翻江倒海。在戲團里,我六叔教我哥哥唱戲,除了教他在演出中要擔任的角色之外,我六叔還額外教他秦腔的其他唱調。清晰的記得,我六叔教給他的第一句唱句是秦腔《朱春登放飯》里,朱春登在得知自己的妻子和老娘還活在人世,並且已經淪為乞丐時,朱春登悲痛欲絕的唱句:「好一似百把劍來把心剜」。這一句唱詞是苦音慢板的下句,苦音慢板分為上下句,是秦腔里我最喜歡的唱調,相比於西方音樂中浮在表面的悲,和江南音樂隱匿的、收著的悲,我更喜歡秦腔苦音慢板里那種深入骨髓、刺穿心肺、歇斯底里的、淋漓盡致的悲。我總覺得苦音慢板里有大西北風沙的疼痛,有黃土地的貧瘠,有親人無苦奈何的病痛,有我奶奶因勞動過度而再也伸不直的手,有我爸爸因飢餓而放棄的學業,有我媽媽扶犁耕地時吃力的身影。

(四)

在我哥哥加入戲團的第二年,我也如願以償的加入了戲團,也是我六叔教我唱戲。在戲團所有唱戲的人裡面,我六叔是扮演範圍最廣,也是學戲最快的一個,每每排練一本新戲,總是其他人先挑選角色,然後剩下的最後一個角色就交給我六叔來演,因此他演的角色往往是最難啃的骨頭,有兇狠歹毒又非常狡猾的小丑,有既要能唱又要能打的武鬚生,有青衣正旦也有艷裝花旦,還有身軀佝僂老態龍鐘的老生,但他總是能出色的演好每一個角色,而且和其他演員不同,他從不需要別人在幕後提醒台詞。這不僅是由於他對秦腔的熱愛,更是由於他的聰明,在我父輩這代人裡面,我認為我六叔是最聰明的一個。雖然他連小學二年級都沒有讀完,就因為我二奶奶每天在學生放學的時候,把羊趕到學校門口等他,去讓他放羊而不讀了,但我六叔的歷史知識以及閱讀理解能力超過當前一般的高中學生綽綽有餘,這主要就是因為多年唱戲的積累。他收藏了很多秦腔劇本,即使前些年家裡經濟並不寬裕的時候,他也背著家人買劇本,他的好幾本收藏我都讀過。正是這些秦腔劇本,彌補了他沒能有機會在學校裡面接受的教育。如果有不知根底的人和他聊天,還會認為我六叔至少是個高中生。有一年,村裡來了個給牲口看病的江湖先生,說的頭頭是道,村裡人很是折服,最後是我大哥道破了玄機,他說那人說的全是《牛馬經》上的東西,如果讓我六叔把《牛馬經》看一遍,講的絕對比他好。以我六叔的聰明和對秦腔的熱愛,那幾年他是村裡戲團的台柱。他也是我們小演員的老師,不但教我們台上的步伐動作,也教我們唱腔唱調。在我六叔的教導下,我幾乎學會了秦腔里所有的唱調,也演了很多的角色。我第一次演的有唱詞的角色是折子戲《四郎認侄》裡面的楊宗保,開場是楊宗保的獨唱,先唱一句漸板,然後轉到二倒板,最後轉到帶板落音,在後面和四郎的對唱中,又分別唱了二六和漸板。我媽媽當時就在台下看戲,回到家她非常高興的告訴我說,戲場里看戲的好幾位以前唱過戲的老人,都說我唱的好,有一位還說大家應該給我鼓個掌。儘管沒有聽到他們的掌聲,那時村裡也沒有鼓掌喝彩的習慣,但聽了他們對我的讚賞,我的激動像波浪一樣在肚子里翻滾不停。這是我加入戲團的第一年,當時我正讀小學四年級。那年暑假,我去我外爺家,在地里幹活的時候,我把楊宗保又完整的唱了一遍,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我外爺第一次用讚許的目光看我,也許他覺得我可能還是個可塑之才。第二天,他們村裡的一個人問我外奶(姥姥),昨天在地里唱戲的小孩是誰,是我外爺給教會的秦腔嗎?我已記不清我外奶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對方,但當時的得意勁兒卻依然非常清晰。

(五)

從小學四年級一直到高一,每年放寒假我都會在村裡的戲團學戲、唱戲,我媽媽也強烈支持我去戲團唱戲,我唱過的角色有《四郎認侄》裡面的楊宗保(小生)、《屠夫狀元》裡面的黨金龍(小生)、《竇娥冤》裡面的張媽媽(老旦)、《伐木》裡面的焦贊(毛凈)、《蘇武牧羊》裡面的蘇武(老鬚生)、《香山還原》裡面的秒扇公主(正旦)和《金沙灘》裡面的楊三郎(武生)。那時我的理想是有一天能像我外爺一樣唱《轅門斬子》裡面的楊延景、唱《放飯》裡面的朱春登、唱《打鎮台》裡面的王震,但我的理想終究沒有實現,將來也再無可能實現。2000年之後,VCD、DVD開始在農村普及,人們不用出門,坐在家裡的熱炕上、火爐旁就可以欣賞到易俗社等陝西專業劇院的演出,冒著嚴寒專門來戲場看戲的人越來越少。而且隨著城市建築業的大力發展,村裡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大多都趕著大年除夕回家,而正月十五不到又要離家,因此有時間拍戲、唱戲的人也越來越少。我在戲團唱戲的最後一兩年,雖然看戲的和唱戲的人已經很少,但基本還能夠維持場面。而在我離開戲團之後,情況每況愈下,終於在我讀大學的有一年,村裡的戲團停了,從那時起每逢過年,村子裡就再也沒有了唱戲的聲音。在我們村裡的戲團停了之後,隔壁村的戲團仍在維持。有一年我一時興起,決定去鄰村看戲,到了戲場之後我發現戲確實在唱,但戲場里一個看戲的人也沒有。而且,似乎我的到來讓台上伴奏的人和唱戲的人吃了一驚,他們都用詫異的眼神看著我。當時這種情形已經成為了常態,據說有些村子還專門給小孩發錢發糖,讓小孩站在戲場里看戲。戲雖然沒有人看,但依然要唱,因為這戲是唱給「老人家」的,是給「老人家」過年的。有一次,隔壁村的戲團來給我們村唱戲,一個穿著得體、年過半百的老伯到我們家吃飯。我爸爸問他,為什麼這麼大年紀了還跟著戲團跑?那位伯伯似乎無奈的笑著說:「是要敬「老人家」啊,沒辦法」。但坐在他旁邊的我,並沒有在他臉上的笑容中發現絲毫的無可奈何,而更多的是一種喜悅和享受。我突然明白,「敬『老人家』」只是他的借口,而對戲、對秦腔的愛才是他跟著戲團到處跑的真正原因。

(六)

村子裡雖然沒有戲,沒有了秦腔,但秦腔並沒有離開村子,也沒有離開人們的生活。我哥哥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以後,每次回家他都會買幾張正版的秦腔光碟,就像過去的秦腔磁帶一樣,現在我們家的秦腔光碟又塞滿了家裡幾乎所有的抽屜。每年過年,總會有那麼幾天,我們全家人會坐在一起專門在電視上看秦腔。小時候是我媽媽給我講戲中的故事,而現在是我給我媽媽講戲中更深層次的故事。雖然我們都一致的認為專業演員唱的就是好,但似乎我們都懷念曾經冒著寒冷在戲場里看過的戲。當全家坐一起在電視上看戲的時候,每次遇到我外爺曾經唱過的角色,我媽媽總是會及時的提醒我們。我外爺已經八十多歲的高齡了,年輕的時光早已遠去,但他年輕時唱過的戲,依然會清晰的在他子女的心中浮現。有一年,我二舅舅來我家,他看到了我家的秦腔碟片裡面,有很多我外爺年輕時也唱過的戲,他就把那些秦腔碟帶走,拿給了我外爺。我舅舅說,「讓老人再看看自己年輕時唱過的戲」。已經很多年了,每年過年,我和我外爺通電話的時候,我們總會聊起秦腔,聊起村子裡的戲。我去看他,見面的時候,我和我外爺也會聊很多的戲。當著老人家的面,我經常會故意得意地說,以前他們村子裡的戲根本比不上我們村子裡的戲,每每這時,我外爺總是一邊微笑著一邊說,「後來是不行了」。但在我外爺笑容的背後,我還是能夠感受到老人家的不服氣。我六叔也好多年不唱戲了,但他對秦腔的熱情卻絲毫沒減。每年過年,陝西農林衛視每天晚上12點的秦腔,他從來都不會錯過。村裡其他熱愛秦腔的人也一樣,有一位上了年紀的遠房堂伯,生活的不如意使他沉默寡言,離群索居,但有一次當我和他聊起秦腔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他的眼睛了閃爍著光芒。當我告訴他,我聽別人說他年輕時戲唱的很好的時候,堂伯臉上露出的笑容像孩子一般。秦腔不只是父輩們的娛樂愛好,更是他們實實在在的生活。在我們縣城有個我媽媽小時候的夥伴,我叫她姑姑,讀本科的時候,我和我哥哥每次回家回校都會去她們家中轉,她待我們非常好,就像自己家的孩子一樣,而這位姑姑漂亮的女兒更是讓我魂牽夢繞了很多年。回校的時候為了趕火車,經常需要天沒亮就起床,而這位姑姑總是比我們起的更早,為我們準備早餐。儘管已有了這麼多真真切切的來往,有很多的事情可以敘述,但每次提及這位姑姑,我媽媽總是會說,姑姑年輕時戲唱的很好,裝扮起來很漂亮。

雖然秦腔沒有離開村子,但秦腔也會變老。很多次回家,當我陪我媽媽趕集的時候,總會遇見鄰近村那些以前唱過戲的人,小時候方圓十里戲唱的好的人我都有所而聞,而且非常的喜歡和崇拜,但當那些我曾經喜歡和崇拜的人,再也沒有了昔日的矯健和挺拔,而是身軀佝僂、額頭爬滿白髮的時候,我突然明白,秦腔已經老了。現在我們村裡的小孩很少有人會唱秦腔,也幾乎沒有人喜歡秦腔。可能我是我們村子裡最年輕的熱愛秦腔的人了,但我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圍著戲團轉的那個小孩了。秦腔老了,熱愛秦腔的人也老了,甚至有很多人已經不在了。前年春節,我媽媽和我一個同學的爸爸聊起我的三舅,這位同學的爸爸很多年以前和我三舅是一個村子裡的人。當得知我三舅已經因病去世之後,同學的爸爸非常惋惜的說,他竟然一點都不知道我三舅已經不在了,他只記得那時候我三舅的戲唱的非常的好。

(七)

我曾以為秦腔只是我童年的一種愛好,和我對流行歌曲、對交響樂的喜愛沒有差別,但後來我發現不止是這樣。大學畢業到部隊工作,有一年去外場做試驗,有一天工作完成的很晚,為了不浪費時間,我沒有和同事一起坐車回到營區,而是留在了試驗區。晚上的試驗區,除了站崗放哨的戰士外,沒有其他人。試驗區周圍是綿延數百里的無人荒漠,夜幕下,荒漠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一樣,把四下里吸噬的格外寂靜。瞬間我感到一絲的恐懼,但瞬間我的恐懼又煙消雲散了,我知道,這處在戈壁深處的試驗區,鬼都不會有。我望著茫茫的夜空,彷彿望著我自己的將來,那在遙遠天邊閃爍的星星又彷彿我兒時的夢想,在人生的一個十字路口,我不知道何去何從。我獨自一人到一個三層小樓去住宿,只有一個人的小樓顯得格外的冷清和空蕩,我發現我終於可以肆無忌憚的大聲唱歌了,就像我回家時在我們家背後的山上唱歌時一樣。但當我考慮究竟該唱什麼歌的時候,卻發現所有我會唱的歌好像都不適合。突然,我心頭閃過一個念頭—苦音慢板,對,就是秦腔的苦音慢板,那種情境下,沒有什麼能比苦音慢板更適合的了。「我不敢高聲哭暗把淚掉,伍子胥在馬上思念前朝……」我的聲音開始在小樓里回蕩,淚水也模糊了我的眼睛。

不止是我,所有熱愛秦腔的人以及伴隨著秦腔成長的人,他們對秦腔的感情有時連他們自己都並不知情。我大舅舅已經年過六旬,上了年紀的人總是喜歡回憶過去,而對往事的追憶總是讓他心生傷感,尤其是對文革期間他一個富農子弟所受到的種種不公遭遇的回想,更是讓他無限悲憤。我大舅告訴我,每每此時,他只要聽一段秦腔,尤其是聽一段苦音慢板,他就會覺得一下子豁然開朗。我四叔是個大大咧咧的人,讀書不多,小學都沒有畢業,熱愛秦腔與他扯不上半點關係,對秦腔的慢板、二六他更是一竅不通,文藝基本與他不沾邊。但有一次我清楚的聽見,他一個人一邊走路,一邊完全跑調的在哼唱:「耳聽得角樓上…..」我四叔所哼唱的內容正是秦腔本戲《游龜山》里,《藏舟》一折中田玉川的戲詞,我堅信我四叔他本人對此絕對毫不知情,而且他也絕對不會知道「角樓上」後面的內容,但他確實是在哼唱。去年假期回家,鄰村的一位老爺爺祭日燒紙,他們家設宴祭奠,還專門請了樂隊。祭日當天,樂隊把所有與父親有關的歌曲幾乎都演奏了一邊,從早晨7點開始,幾乎沒有停歇,來燒紙的人們都被吵得很不耐煩。儘管樂隊演奏的旋律越來越悲,但似乎並沒有能成功的引起人們的悲傷情緒。就是在正式的祭奠儀式—上飯—進行的時候,老人的子女們也沒有因為思念老人而過分難過,倒是在一旁的我,由於音樂的緣故,因為思念我已經去世的外奶,心中無限酸楚而差一點抑制不住留下眼淚。當我正在思考樂隊悲傷的旋律,為何沒能點燃他們心中的悲傷時,站在樂隊旁邊的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突然對著樂隊指揮大聲的說:「拉一段苦音慢板撒!」他的語氣中充滿了請求和期盼。就在這位老人說完這句話的瞬間,幾乎所有人都扭頭向樂隊這邊投來了幾乎同樣的目光,那是同樣飽含著請求和期盼,還有一絲欣喜的目光。我頓時明白,原來他們聽不慣那些流行的悲傷,和所謂高雅的悲傷,秦腔里苦音慢板的悲傷才是村裡人真正的悲傷。

工作以後,我有幸去了很多的地方,不論是中國的大江南北,還是歐洲的巴黎、赫爾辛基和斯德哥爾摩,每到一處,喜歡音樂的我總是會關注一個地方的音樂文化,從當地的音樂家、劇院的演出到落魄的街頭藝人。儘管那些美妙無比的旋律總是讓我熱血沸騰,但我內心深處的那根屬於秦腔的弦,始終從未撥動。我爸爸說,讓我博士畢業就去西安工作。我知道這不只是因為我是在西安讀的大學、我哥哥在西安工作、西安離老家近,也是因為西安有秦腔。秦腔讓我爸爸覺得踏實,覺得沒有離開家。有秦腔的地方就是家,那二胡的如泣如訴,板胡的高亢清脆,嗩吶的歡愉和悲涼,還有苦音慢板的歇斯底里,那就是家鄉的聲音,那就是村子裡的戲。

秦腔,不再是秦腔。秦腔,是扯不斷的鄉愁。

—完—

後記:2005年讀大一的時候,我在《大學》雜誌上讀了一篇名叫《橘園》的文章,作者通過橘園,敘述了自己的成長和家族的變遷。我當時就想,什麼時候我也能寫出像《橘園》一樣好的文章,雖然時至今日我依然寫不出像《橘園》一樣的文章,但我似乎已經找到了通往《橘園》的路。我曾想著寫上層社會的虛偽和勾心鬥角,寫牢獄生活,寫不被世俗所接納的愛戀,寫知識分子的虛榮和軟弱,但現在我才明白,那些對我來說都太過遙遠。就像莫言寫他的高密東北鄉,王安憶寫他的文工團,卡夫卡寫他的城堡,漢姆生寫他的飢餓一樣,石岔灣那個貧困的小山村、我自己所走過的路,以及周圍人的悲歡離合才是我應該著筆的地方。秦腔是我最早接觸到的藝術,秦腔也熏陶了我。面對生活的艱辛,在與貧窮作鬥爭的過程中,秦腔帶給了我們全家以及很多和我們一樣的人家很多的歡樂。我無法用精鍊的語言來概括我對秦腔的感情,我只能講一個又一個與秦腔有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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