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才子傳|男兒志兮潘光旦

一

光看照片的話，你可能誤以為這位先生是王晶或者曾志偉的爸爸。

而且即使你不這麼看，按照我們對胖子的一貫認知（或者說歧視），也不會相信這麼個油頭粉面，愛穿高腰褲的胖子，居然是中國近代民國史上有數的社會學家，民族學家——而且是梁啟超的學生。

他就是命苦但又命硬的潘光旦先生。

古龍說愛笑的女孩運氣不會太差，畢竟運氣差的也笑不出來。同樣的，命硬的人運氣也不會太好，所以命硬的人往往比較命苦，只是命苦的人未必命硬，所以命硬的人在命苦的人中相對好一些。

所受的折磨自然也多一些。

二

1899年8月13日，潘光旦和希區柯克分別在江蘇羅店和英國誕生，潘光旦本名潘光亶，後來自己改成光旦。

幸好他不姓瓊。

這一年年底，弗洛伊德所著《夢的解析》出版發行。

33年後，與弗洛伊德齊名的靄理士出版了《性心理學》，這本書讓潘光旦大喜過望，並決心著手翻譯這本書。

那時候的潘光旦，於1913年由江蘇省政府咨送到清華。

可清華當時在體育方面要求很嚴，每天到點就會鎖上寢室、自修室和圖書館，強迫學生出去鍛煉。

潘光旦為了能出國，很努力地訓練，但是由於不正確的訓練方式和保護措施，潘光旦失去了一條腿。

那一年是1916年，潘光旦截肢後沒有埋怨學校，也沒有索賠，他只是繼續學習下去。

他拿到了學校的獎狀，上面說他安詳，他自嘲：斷了一條腿，不安詳又能怎樣？

那個時候的他想必不會想到，自己命苦而命硬的一生就這樣開始了。

1922年，潘光旦畢業後赴美在達特茅斯學院留學，那年出國前的7月，他聽梁啟超先生講課，將自己的一篇文章交了上去。

梁啟超對這篇《馮小青》讚賞有加，並在批語上對這位小弟說：望將趣味集中，務成就其一，勿如鄙人之泛濫無歸耳！

梁啟超自稱泛濫無歸，一半是他自謙，一半也是他一生治學雖然廣博，卻誠然未能在某個領域大放異彩，有所大成。

三

1926年潘光旦於哥倫比亞大學碩士畢業，歸國後在清華大學、西南聯大等大學任教，擔任教務長，與梅貽琦、葉企孫、馮友蘭等過從甚密，並於1941年加入中國民主聯盟。

在這期間，潘光旦大量接觸了社會學、性心理學的知識，也翻譯了靄理士的《性心理學》，這些學問雖然未能直接將潘光旦推上學術宗師的寶座，但卻由他傳授給費孝通。

費孝通是潘光旦最得意的學生，說是學生，兩人其實亦師亦友，而且都是江蘇老鄉，1945年，費孝通也加入民盟。

費孝通生於1910年，比潘光旦小11歲，他的命比起潘光旦，也沒好到哪裡去。

四

1928年，費孝通考入東吳大學醫學預科，本想跟孫中山魯迅一樣懸壺濟世，後來也同樣因為受到進步思潮影響，轉而學習社會學。

受到梁漱溟邀請赴山東建設鄉村後不久，費孝通在清華攻讀人類學研究生，師從俄國人類學大師史國祿，成了國內第一個於本土獲得該學位的碩士。

1935年，費孝通與王同惠結婚後準備出國留學事宜，順便去了廣西考察。

這個時候，誰都會覺得擺在這對夫妻面前的，是一條康庄大道。

誰知在瑤山費孝通誤中山民捕虎的陷阱，費孝通被困，王同惠出去找人來救他——可後來費孝通被人救了出來，王同惠卻因為意外摔入山澗死去。

1936年，費孝通在英國受馬林諾斯基指導學習人類學並完成博士學業。

1939年，回國任教的費孝通與孟吟女士結婚，兩人後來攜手度過55個春秋。

與潘光旦訂交後，兩人一同周遊祖國大地，考察風土人情，此前費孝通還赴美受到美國人類學社會學大師派克的指導。

兩人結為知交，又是同道中人，社會學發展如火如荼，一切彷彿都在變好。

五

可1952年全國大學院系調整，潘光旦和費孝通的社會學系被撤銷，兩人被調到中央民族大學，研究各少數民族的歷史。

本來嘛，國家初建，百廢待興，社會學科這種看起來可有可無的專業被撤銷無可厚非。

可1957年全國爆發反右運動，費孝通和兩位老師潘光旦、吳文藻以及另兩位知名民族學社會學學者黃現璠、吳澤霖一同被劃為五大右派，遭受打擊。——可笑的是罪名正是破壞民族關係。

潘光旦愛跟費孝通一起散步，可那以後他們外出散步，常常被人丟小石頭。

文革爆發後，潘光旦和費孝通等人被抄家，由於潘光旦研究性學，許多人認為他是個流氓，稱他流氓教授——其實性學恰恰是文明社會不得不研究的一個主題科目，從近年來的性教育教材遭到廣泛抵制就可以看出，我國人民至今仍然缺乏基礎的，必要的性教育。

六

文革開始後，費孝通相對還好，潘光旦一個斷了腿的殘疾人卻遭了大罪，被昔日的學生揪出來批鬥也便罷了，被安排去除草也便罷了，他的重病居然得不到任何治療，只能被關在陰暗潮濕的小房間里。

許多人說文革時代的牛棚居住環境很好啊，農民們能幹活能吃苦，那些知識分子怎麼就恁嬌氣？怎麼就吃不得苦？

這好像冬天門外的大漢穿一件單衣能受得了，你卻說這大漢能受得了，全國人民就都應該受得了一樣。

尤其是許多被安排去做事的教授學者年紀都很大，譬如季羨林，光是幹活這也罷了，還要遭受日復一日地鞭打批鬥辱罵。

1967年6月10日傍晚，潘光旦重病發作，小腹腫痛。費孝通趕到，卻束手無策，只得抱住自己的這位老師兼好友，眼看著一代社會學人類學的大師走向生命的盡頭。

在費孝通的懷中，命苦了一生的潘光旦終於在巨大的痛苦中停止了呼吸。

他把自己對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優生學的理解交付給了費孝通。

那一晚的費孝通，只能兩眼垂淚，坐望天明。

1979年，潘光旦獲得平反，被列入清華百年四大哲人。

可這位哲人的一生卻比葉企孫還要慘，還要殘酷。

少年意氣風發兮——斷腿，壯年壯志凌雲兮——亂世，晚年學富五車兮——文革。

人的一生之不幸，莫過於此，而同時代命運相似者，不知凡幾，更為可悲。

尾聲

1994年，已經成為中國社會學總設計師的費孝通見證了妻子孟吟的死去。

2005年4月24日22時38分，94歲的費孝通去世。

他一生三赴溫州、三探民權、四訪貴州、五上瑤山、六入河南、七進山東、八至甘肅、27次回家鄉江村考察，對經濟發展事業尤為關心，並據此實事求是地創作了大量書籍。

在這一刻，他若能見到潘光旦的話，不知會對他說些什麼。

他會回憶自己一生三赴溫州、三探民權、四訪貴州、五上瑤山、六入河南、七進山東、八至甘肅、27次回家鄉江村考察的事情嗎？

對經濟發展事業尤為關心，並據此實事求是地創作了大量書籍的費孝通，面對自己這位命途多舛的老友，可能只會說一句：

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

民國才子傳行文至此，已然將清華四大導師和清華百年四大哲人述畢。

補錄年表如下：

梅貽琦先生年表：

1889年12月29日：梅貽琦出生於天津，字月涵，祖籍江蘇武進。

1904年：入南開中學，為一期生，4年後入保定學堂。

1909年：成為首批庚子賠款留學生，赴美留學。

1915年：歸國後入清華學校擔任物理教師，後代教務長，後擔任留學學生監督。

1919年：與夫人韓詠華成婚。

1931年：出任清華校長。

1937年：隨校南遷長沙，8月組成國立長沙臨時大學，11月1日開課，次年2月遷雲南昆明，4月改名，組成西南聯大，梅貽琦任主席，後因北大蔣夢麟、南開張伯苓均在重慶，故由梅貽琦長年任主席。

1946年5月4日：舉行結業典禮，7月31日西南聯大正式解散，三校回遷，此前一年梅貽琦已返回南京籌備復校。

1948年12月：北平解放，梅貽琦南下。

1955年：回台灣籌辦清華原子科學研究所，此前於1949年赴巴黎參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科學會議，會後赴美。

1960年：患病入院。

1961年：辭去三年前所獲教育部部長職務。

1962年5月19日10點50分：於台大醫院病逝。

葉企孫與熊大縝年表：

1898年7月16日：葉企孫出生於上海，名鴻眷，曾祖藹臣公，祖父葉佳鎮，父親葉景澐。

1907年：葉鴻眷來到父親主持的上海敬業學堂讀書。

1911年：葉鴻眷入清華學堂，1913年改名葉企孫後再次報名入清華學堂。

1913年：熊大縝生於上海。

1918年：葉企孫考取庚子賠款留學生，入芝加哥大學物理系插班大三。

1920年：葉企孫畢業後轉入哈佛大學學習，並考取哲學博士學位。

1924年：葉企孫任清華學校教授。

1929年：任清華大學理學院院長，並成為學校7位大政評議員之一。

1931年：熊大縝考入清華大學，畢業後留校任助教。

1938年：熊大縝放棄德國留學之機會，加入八路軍，任冀中軍區供給部部長及技術研究社社長。

1939年4月：熊大縝被捕，多日後，在押運轉移途中被害。

1945年：葉企孫任西南聯大理學院院長。

1948年：葉企孫當選中央研究院院士。

1949年：葉企孫任清華大學校務委員會主席，參加第一屆政協會議，當選政協會員。

1955年：葉企孫當選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常委委員。

1967年：葉企孫被北大紅衛兵揪斗、關押、抄家、勞改。

1968年：葉企孫被逮捕，放回後隔離審查至1975年。

1977年1月13日：葉企孫因病逝世。

1986年：在呂正操將軍的努力下，熊大縝案得到平反。

1992年：127位海內外學者教授呼籲為葉企孫立像，聯名者平均年齡達72歲。

潘光旦與費孝通年表：

1899年8月13日：潘光旦生於蘇州羅店（今上海寶山羅店），名光亶，字仲昂。

1913年：潘光旦由江蘇省咨送清華。

1910年11月2日：費孝通生於江蘇吳江。

1916年：潘光旦因體育活動受傷，右腿小腿截肢。

1922年：潘光旦赴美留學。

1924年：潘光旦入哥倫比亞大學讀研。

1926年：潘光旦回國後於上海、長沙、昆明、北京等多地執教。

1928年：費孝通考入東吳大學醫學預科。

1930年：轉入燕京大學社會學系，畢業後應梁漱溟先生邀請赴山東。

1933年：考入清華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系研究生。

1935年：與王同惠婚後赴廣西，山中迷路，誤中陷阱。

1936年：費孝通赴英留學，根據對家鄉的考察寫出《江村經濟》。

1938年：費孝通回國後任雲南大學教師。

1939年：費孝通與孟吟結婚，主持雲大與燕大合辦的社會研究室。

1941年：加入民盟。

1943年：費孝通赴美國學習訪問，潘光旦代筆撰寫草梅貽琦擬綱的《工業化的前途與人才問題》。

1945年：費孝通參加民盟，任西南聯大及清華大學教授。

1952年：費孝通任中央民族學院副院長，潘光旦亦調入院內。至反右運動開始，期間二人多次外出考察，文革早期與吳文藻夫婦等人於中央民族學院2號樓翻譯《世界史綱》及《世界史》。

1966年：自1957年以來二人屢遭打擊，1966年以後被安排勞動改造，受非人虐待。

1967年6月10日晚：潘光旦病痛交加逝世。

1979年：費孝通任中國社會學院院長。

1982年：任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1994年12月1日：孟吟病逝。

2005年4月24日22時38分：費孝通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