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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父,於子

家庭群里閑聊,突然有一個親戚問起了父親手術做得怎麼樣,本來看熱鬧的我一驚——手術這麼大的事情,我居然不知道?立刻就要問。我拿起電話隨手撥給了姐姐,姐姐講來我才知道,父親因為一個毛病已經進行了幾次手術。毛病是小毛病,手術也是小手術,然而自己的父親,生病住院做手術,還不止一次,自己居然不知道,我這個做兒子的做得也真是可以了。

繼而再想,這當中有很多值得玩味的地方:

1、我沒主動問固然是我的問題,但是父親一次也沒有提起過。

2、我和父親之間不通氣也就是了,母親和姐姐也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半個字。

3、知道父親做手術,我第一時間不是打電話問他,而是打給姐姐問情況,估計姐姐要是沒接電話,我就會打給母親問情況。然而終究母親也沒有接電話呢?我估計我會放下電話,過會兒再給姐姐打一個。

即便在一個家裡,父子關係和母子關係、姊弟關係明顯划出了界限,跟父親的直接聯繫,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彆扭。

我不知道我的到來於父親而言到底是一件幸事,還是一個麻煩。畢竟,還沒到這個世上,我已經給他惹了不小的麻煩。我是二胎,母親說,懷上我的時候,計劃生育正進行得如火如荼。懷上我是在夏天,之後肚子漸漸大起來,又正好是衣服逐漸加厚的季節,也因此瞞過了幾個月,但終究還是被發覺了。之後母親在親戚家裡躲藏,消息傳到了父親的單位,單位勒令尚在外地出差的他停職,必須「處理」掉我。八十年代初期,內陸小縣城仍然被計劃經濟統治著,這樣的「政治錯誤」對父親造成了不小的壓力。一封電報回鄉,母親終於腆著肚子走向鄉衛生所,去接受我那早來的「死刑」。我現在既然在寫這篇文字,顯然我這個麻煩並不是那麼容易去除的,不知道衛生所的醫生是出於神意還是出於故意,將引產針打到了我的腿上,作為一個7個月的早產兒,我奇蹟的繞過了鬼門關,在這個世界上發出了第一聲啼哭。父親在兩個月之後才知道我居然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據說那一刻還是很驚喜的,可能他也沒有估計到這個二小子還會給他帶來多少麻煩。

然而我從小就是生著反骨的。說來也奇怪,我在老師面前乖巧,在同學面前平和,然而就是和老爹不對付。他說一句,我會頂兩句。這樣的執拗在我漫長的童年時期,是一次次地激怒父權,然後一次次被暴力鎮壓。我幾度以離家出走的方式表達我的抗議,最後又在母親苦苦的尋找中找回。少年的記憶中,父親的形象總是伴隨著竹條和巴掌,很多次也成為夢魘的來源。但是即便高壓至此,我還是在大部分的事情上逆父上大人的意見行事。

所幸,這樣的矛盾僅僅存在於思想領域,我並未採取「破罐子破摔」的方法來對抗父親的權威。相反提升成績減少責罵的理由,離開家鄉遠離父親的指摘倒成為我的期望。客觀上,保持了成績的優良,在歷次升學考試中,並未給父親帶來過多的困擾。但是他肯定會有他的困擾——兒子總是和他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現在想來,在很早的階段,我就希望著離開家,講自己的話,做自己的事,有自己的判斷,這種觀念的形成顯然並非僅僅為逃離打罵,而是在很多時候,覺得自己的思想和行為受到了壓制。

高中住校,離開了父母的我反而如魚得水,似乎也是從那時起,我往家裡的電話,幾乎都是撥給媽媽。也是從那時起,出現了「三天定律」,就是我回家的第三天起,我和父親必然爆發嚴重的口角。

這樣的狀況,一晃竟然持續了十來年。大學和研究生的求學階段,從兩三天給家裡打個電話,到每周給家裡打電話,到最後每月索要生活費才打一次電話。到了現在,若不是今天群里提起父親的病,我似乎都忘了我幾乎有兩個月沒有跟他們聯繫過了。

大學畢業後,才漸漸感覺出父親在衰老。研二司考失利後,父親到重慶進貨,來學校看我。我從自習室出來,看到父親站在草坪邊上。穿著一件粗棉的格子襯衣,煞有其事地將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顆,背著一個質量低劣但很新的皮包,腳下半舊的皮鞋也擦得錚亮。看得出他努力將自己收拾得妥帖,但是莊重得有些滑稽。此時我已經隱隱察覺這樣的滑稽後面是父親倔強的自尊,還帶著一些「不給兒子丟臉」的愛意。父親時間匆忙,下午就要趕回縣城,我們沿著草坪散步,努力找些可以說的話題,父子之間無言得有些尷尬,父親講了講他的日程安排,我詢問了一下母親和姐姐的情況,他又說了一些鼓勵和警示的話,便匆匆離去。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沿著台階一點一點下沉到不見,心也一點一點沉下去,我在草地旁站了好久,直到眼睛生疼。

小的時候讀朱自清的《背影》,覺得瑣碎無聊,現在想來,父子之間,所牽絆的,無非就是這些瑣碎無聊。男人之間的羈絆,天生帶了幾分文人的酸氣,不哭不鬧,不爭不吵,彷彿默片的情緒表達,然而到高潮處又戛然而止,欲說還休。

從高中後,我幾乎一切決定都是自己做出的。家裡商量了讓我讀二中,我自顧自去了三中;家裡商量了讓我讀理科,我最後關頭轉投了文科;為大學志願的事又和父親吵了一架;之後考研、畢業、找工作、換工作,我越來越習慣了自己拿主意,一般都是主意定了,事情辦了才跟父母知會一聲。習慣到覺得理所應當,覺得自信滿滿,似乎自己的智慧遠超父母之上。

年過三十,那股向前沖向前闖的勁頭開始弱了下來。現實將無情鞭笞那些把不切實際的想法掛在頭上的人。幾番風雨過後,不過是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人。這才越來越多地想起父親。想起他一個農村走出來的初中生,如何在這幾十年的風雨中從一無所有到給我和姐姐編織起這樣一個遮風避雨的家,讓我們都接收到我們能接受到的最好的教育,這當中浸潤了多少年的汗水和智慧?我那些自以為是的選擇,遺留下的那些問題,又有哪件不是父親去幫我擺平的?

姐姐在家鄉安了家,又早早要了兩個孩子,父母也沒有進城的打算。於是從我工作開始,我就孤家寡人地生活在這個諾大的城市了。儘管相隔也就200千米,一年也見不上幾次面。父母每次要請了又請才來,而來了又呆不住。唯一對他們有吸引力的就是到大醫院做體檢,藥房購置一些好一點的葯和補品。我的所有「孝心」都歸結在毛爺爺的紅票子上,這樣就是一個兒子的價值么?我一面自付著自己的孝道,一面噁心著自己的懈怠。

今年十一,終於帶父母進行了一次遠遊。從青海湖回來,走過若爾蓋,父親提出想去九寨溝看看,這本不在我的計劃裡面(傳說部分路段十月就會下雪,我沒有雪地開車的經驗,原計劃中去掉了這段行程),雖然沒有說反對,心中暗暗抱怨父親不考慮我開車的勞累。夜行山路,我分外緊張,父親也感覺出來,強打著精神陪我聊天。「我是想著,趁現在身體還好,把可以耍的地方耍了,過兩年年紀大了,像這些(九寨溝)地方,怕是來不了了......」。片刻間我有些恍惚,沒有說話,半晌才發覺後面有車狂按喇叭,抱怨我走得慢了。

父親愈發的謙卑了。他不再指摘我的想法,對於我所堅持的,他只是說:「那是你們這些讀了書的這樣想嘛,我是不懂的。」他說一句,我頂一句,他也就笑笑不說了。我時常恍惚:這個人和當年那個說一不二,說三就要舉棍子的父親是一個人嗎?

「我給你斷個刀把在這裡(意思是『下個定論』)」,從小父親就經常這樣說。時間匆匆過去,當年他對我的那些預言並沒有實現,我對他的批評和責怪也漸漸被自己否定。我們都各自改變了自己的模樣和態度,變得讓當年的自己不可想像。唯一不變的,是汩汩流水般逝去的時光,抽打著我們的臉,生疼,爾後各自彎下各自的腰,在夕照里映成一座古老的橋......

然而我終究也沒有直接給父親打那個電話。

2016年12月18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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