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的謎之優越和民眾並不那麼謎的憤怒
離著美國大選最終戰已經沒幾天了,FBI又爆出了大新聞要重開郵件門調查,而且還又是閨蜜的前夫的電腦惹的禍。今年從英國脫歐開始,各種大新聞就沒停過,隨便挑一件我的博士論文都能有著落了。要是這次川普當選,大概也是給這個驚奇不斷的2016年畫了個合適的句號吧(當然,誰知道今年會不會有更驚奇的事兒呢)。
雖然看起來FBI重啟調查似乎是又給川普登基之路鋪了一塊磚,但是實際效果恐怕仍然有限。因為現在已經沒什麼中間選民了,只能指望民主黨選民反水。可是身在賓州這麼個搖擺州,我接觸到的民主黨選民都是這樣的:班裡有一個從德州來的同學,雖是民主黨人但渾身都是典型的南部作風,來了賓州之後表示自己一點都不像民主黨。結果就是這樣的中間派,當我問她怎麼看wikileak的時候,她卻非常嚴肅地跟我說「wikileak太可惡了!怎麼能夠泄露國家機密!」……於是我就沒敢再問下去。另一個來自路易斯安那的同學,是桑德斯的支持者,初選的時候也曾反對希拉里的腐敗無能,然而當問起wikileak的時候,他卻一臉糾結地說:「我覺得wikileak說的是真的,可是官方說了,這背後有俄國人的操縱……後來有天打車碰到個黑人司機,也是桑德斯的支持者,全程跟我抱怨今年大選是「slander contest」,他眼裡希拉里也是腐敗不堪,唯一的好處就是當年她老公柯林頓的執政功績。可是真問他大選的時候投不投希拉里,他仍然要忍痛支持她,誰叫他是黑人呢,誰叫桑德斯跟奧巴馬都給希拉里背書了呢。比如奧大統領說了,黑人不給希拉里投票就是侮辱他,可是等等,這樣強行欽定真的好嗎,這樣基於種族身份來動員選民,真的不是某些剛解體的動亂國家才會做的事情嗎?
選舉到了這個地步,邏輯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身份,反正雙方的支持者早就聽不下去對方的邏輯了。希拉里肯定不是美國史上最糟的政客川普也肯定不是美國史上最爛的候選人,但是這並不妨礙川普的支持者相信希拉里的支持者都是一群邪惡的精英和卑鄙的非法移民,希拉里的支持者也相信對方都是群神智不正常的底層垃圾。所以希拉里說川普的支持者「deplorable」根本不是一時失言,他們確確實實就是這麼想的。希拉里的支持者看到川普罵墨西哥人「rapist」就要群情激憤,但是看到希拉里罵本國至少百分之三四十的人「deplorable」只會覺得罵的好。其實「deplorable」已經很溫和了,更難聽的詞我都從民主黨同學那裡聽到過。所以希拉里就是被FBI真定了罪,她的支持者也不會有什麼反應,只會不停地哀嘆川普破壞了美國的民主傳統和政治制度,雖然我個人並不是很懂川普除了以大放厥詞的形式實踐憲法保障的言論自由之外到底還幹了什麼,買官賣官?貪污腐敗?打擊政敵?他一個沒從政的局外人一樣也沒法干啊。
當然,就我個人而言,我既不喜歡川普也不喜歡川普的支持者。參加了一次川普的集會,見證他用毫無邏輯的語言煽動在場的人從中國手中奪回被偷走的工作,我就沒法喜歡他們了。我不喜歡川普是因為他煽動對中國的仇恨,我不喜歡川普的支持者是因為他們中很多人,真的是會相信川普的煽動,要把自己的不幸歸結到中國人、墨西哥人和穆斯林頭上,而且鑒於美國悠久的種族仇恨和私刑傳統,我反正不打算離他們太近。
但是換過來說,希拉里和民主黨就能更讓我放心嗎?好像更難。希拉里對華同樣不友好這點自然不用多說(有個細節我記得很清楚,大家一起看第二場辯論的時候,希拉里列舉了川普曾經罵過的所有人,黑人、女人、穆斯林、拉美裔……然而沒有中國人。連我的民主黨同學都忍不住表達了疑惑,但他大概不清楚這是希拉里的一貫作風),問題在於,如今的民主黨根本無法處理也不想處理川普背後的支持者。真正讓我嚴肅看待川普的不是他的個人能力,我從不覺得川普是什麼天降偉人,也就是個庸人之輩。但正是因為他本身沒什麼水平還能聚攏起這樣多的支持者,才正展現了推動川普走到現在的洶湧民意。
稍有常識的政治家都應該明白,面對這樣的民意,你不管再怎麼不喜歡,也要正視這背後的問題。且不說警察和邊境巡警都支持了川普,這就夠讓人心裡犯嘀咕了。就看看白人藍領,曾經把多少任民主黨總統抬進了白宮,怎麼如今那麼多人就背棄了曾經代表他們利益的民主黨,而投入到川普這麼個大資本家的陣營中?本來應當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結果民主黨的看法就是簡單粗暴,而且充滿了迷之優越感:「因為他們是種族主義者/納粹分子/城鄉結合部的大傻逼」
但是稍微考察一下美國工人的收入就很容易得出不同的結論。前一陣有個教授來講座的時候,給我們展現了一張美國不同教育階層的收入曲線。幾十年前各階層的收入都是差不多的,以至於教授調侃道「當年我的朋友全都不理解我為什麼要上大學還要讀博士,我費了那麼多年讀完之後賺的還沒他們多……」可是幾十年後,各階層的收入水平就開始不斷拉大,而低教育階層的收入在這幾十年間不但沒多少改進,反而在近些年全球化的時代里還有了下降的趨勢。美國藍領們每天過得像屌絲看著精英又眼紅忍不住總要懷念上個世紀曾經闊過的好時光,當然會有怨氣,而且冤有頭債有主,那是一定要找出害了自己的罪魁禍首。於是川普告訴他們,問題出在那些不管他們死活的精英身上,問題出在那些搶了他們工作的外國人身上,簡直是水到渠成。
碰到這種局面,正常的做法是想辦法補償這些人的訴求,提供更多的工作機會,化解他們的怨氣。但是優越感爆棚的民主黨偏不願意走群眾路線,偏不願意下基層體察一下低收入白人的疾苦。他們當然做了相應的爭取選民的努力,但是在優越感的襯托下顯得一點也不真誠。說到底,民主黨內心相信自己代表了資本主義先進生產力的發展要求,代表了政治正確先進文化的發展方向,代表了美國最廣大多種族人民的根本利益……而川普的支持者不過是一群螳臂當車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反動分子。所以前一陣有人探討美國主流媒體到底是不是被操縱了有意虧待川普,說媒體就是公正報道啊,川普問題多當然負面報的就多啊。要我說,媒體根本不用操縱,因為在他們看來,黑川普本身就是公平正義自帶光環的,打擊川普的支持者就是為美利堅民主和世界和平貢獻自己的力量。別的不說,就說第三場辯論之後,媒體去採訪中間選民,有人說決定選川普之後,主持人的咄咄逼人和一臉不屑真是讓人難忘,連我的民主黨同學都看不下去了,覺得希拉里本來可以堂堂正正的贏,何必媒體要這樣偏袒。但是沒辦法啊,優越感是藏不住的。
其實別說媒體了,我們政治學界都充滿了鄙視川普的優越感。初選之前不管是我的老師同學還是學界泰斗們,談起川普都不過是為了活躍氣氛,講個笑話,製造一點快活的空氣。就是初選過後,大家哀嘆看不懂今年大選,他們也仍然不情不願,覺得川普不過是秋後螞蚱,等希拉里上台之後一切又可以照舊了。其實美國學界,特別是政治學界民主黨和自由派過於佔主導的問題早就有人抱怨過,但是直到今年才真正看出惡果。必須承認,他們絕大部分人的學術是嚴謹的,心地是善良的,只是有的時候那股子優越感讓人不是很適應。畢竟,一群以大選為主業的專業人士居然看不懂大選也看不懂選民,又有什麼資格有這樣的優越感呢。
當然,其實也不怪他們,本來不自覺地鄙視民眾在政治學界也不罕見。有些政治學者嘴上說著民主,其實對民眾一點都不信任。比如說起如何評價一個政府是不是能代表民眾,很多學者就表示,看民眾的滿意度不能算數,萬一被洗腦了呢,所以歸根結底要靠一套民主代議制度來保證代表民眾。好吧,把民眾當成容易被洗腦的傻子也就罷了,那麼你們設想的制度是什麼樣呢,總該讓民眾來決定吧。可是學者又發現,根據調查,美國民眾其實不喜歡我們這套政治參與制度,不喜歡像我們設想的那樣捍衛這套民主制度,這怎麼辦呢。沒關係,學者們表示,不能民眾想要什麼就給什麼,這是民粹。民眾不喜歡他們設想的制度,一定是無知的民眾缺乏民主素養,是民眾需要引導和教育,反正不是制度的錯。其實這套說辭在學者們解釋俄羅斯民主化失敗的時候我已經聽得耳朵長繭了,我本來以為只是西方人自身的優越感導致看不起俄國人,沒想到我錯怪他們了,他們其實是一視同仁,連自己人都看不起。
而且奇怪的是,美國精英的優越感們居然還漂洋過海傳染給國人了。好不容易今年美國大選引起了那麼多國人的興趣,結果美國的精英/民眾對立也複製到了國內。大部分普通的吃瓜網民們自然是喜歡川普,然後精英們自然是嘲笑那些網民無知愚昧一定沒出過國沒見過世面。也不是不能理解精英的這種情緒,有些網民確實是不過腦子,天天看著網上各種無來由的「天降偉人特朗普」我都煩,想起來自己上次在觀網寫東西還被網民莫名其妙地無腦噴,真是想噴回去。可是我的情緒其實也只是局限在「噴回去」,我就是跟普通吃瓜民眾一樣low,我知道他們有人想的也是有道理的。很多人喜歡川普本質上還是表明一種態度,指望一個普通吃瓜群眾懂那麼多國會山的勾心鬥角,懂那麼多美利堅的政治傳統,顯然是強人所難。國內媒體就是迎合了這樣的情緒又怎麼樣呢,這不就是說好的媒體自由嗎,難不成這個時候精英們又喜歡審核媒體的言論了?我更接受不了的某些精英露出的濃稠的優越感,「反正你國民眾是傻逼我根本不用管傻逼怎麼想。」雖然我不太清楚這些人是不是真的享受到了美國精英的待遇,但是他們似乎提前準備好了美國精英的優越感。然而我知道美國精英的優越感根本無法阻止川普的支持者們,只不過給他們招來更多的憤怒罷了。
所以希拉里真上台了,像現在這樣天天喊著各種族平等拒絕歧視又能怎麼樣呢?那些川普的支持者難道就能憑空消失嗎?他們對自身境況的怨氣就能消失嗎?他們對少數族裔的敵意就會消失嗎?不去認真解決經濟上的不正確,政治上的正確又有什麼用呢。民權運動到現在那麼多年了,儘管賦予了那麼多政治權利,黑人仍然受歧視,仍然被視為罪犯和低能,歸根結底不就是因為貧窮嗎。同樣的,排外主義情緒高漲,也不是因為少數族裔權利不夠,而是經濟不好底層白人只好抱怨其他族裔搶了蛋糕(真要是哪天少數族裔可能威脅民主黨精英的經濟利益了,他們一樣要搞歧視,哦不對,可能他們實際上也正在這麼干)。為什麼說美國民主黨的左派只能被調侃為白左,就是因為他們對於經濟上的不平等視而不見,卻只滿足於在政治權利上的修修補補。
可是為什麼他們不願意去關注經濟上的不平等呢,為什麼不願意接受推動經濟權利來保障政治權利的邏輯呢。很簡單,因為這就是共產主義的邏輯了啊,因為這就要危急美利堅人民自豪的資本主義了啊。我還記得這學期上課的時候,講到佩特曼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提出的參與式民主,說產業界也要推行民主,要讓工人積极參与決策,消除工人與管理者的經濟不平等……結果很多同學(當然不是全部)紛紛表示這表面上看起是無害的民主理論實則是危險的共產主義,我就明白如今美國左派的成色了。然而輿論陣地,我們不去佔領,別人自然會佔領。群眾路線這種東西,美國的這些所謂左派不願意走也走不了,那就只好交給川普這樣的右翼民粹了。
然而不管怎麼說,當今美國社會的撕裂已經不是精英靠優越感捂著眼睛能夠藏得住的了。以前看比較政治文獻中對於民主化的研究,都會看到學者們提示選舉所帶來的危險:如果黨派們動員民眾是基於身份認同而不是政策認同,那麼民主化的過程反而會撕裂社會激化矛盾甚至引發暴力衝突,比如巴爾幹還有非洲很多國家就是這樣。可是再看以前美國政治的研究,很多學者都不擔心政治極化的問題,他們相信各黨派們會遵循中間選民理論,協調各方利益,即便美國的階級矛盾和種族矛盾是這樣尖銳,政治家們搞身份政治的成本是這樣低。我原先以為美國政治制度可能真有什麼特殊之處,同樣的社會經濟狀況可能其它國家早就亂了,但是美國還可以獨善其身。但是從今年的大選看來,美國恐怕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並不是說美國一定會衰落,只是它身上長久以來籠罩的美國例外論的光環,也是時候黯淡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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