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襄陽城頭，仍記否，當年京郊湖畔的鶯鶯歌喉

金庸筆下的女主角要比男主角多得多，但只有黃蓉不但交代了結局，而且年齡跨度之大，各階段心理性格描述之細膩，冠絕所有女性角色。

郭靖黃蓉，我讀到的第一對金庸武俠男女主角，至今也是最愛的一對。

如果拉出個「金庸所有人物你最愛誰」之類的讀者調查，黃蓉還好，郭靖恐怕是萬萬擠不進前五名的，能否進入前十都很難說。傻小子郭靖那種「死心眼、忒耿直、認死理」用現今的價值觀看早已過時，後來守衛襄陽，一生為民的大俠形象或多或少也會讓人產生距離感，畢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此等高風亮節的絕世巨俠，吾輩靜靜崇拜就好。

但在我心裡，郭靖跟黃蓉一樣，都是金庸筆下的上上人物。

郭靖的好在於赤子之心：對人至真至善，對黃蓉用情至純，對自己慎獨謹行，對國對民義明志堅。黃蓉的好則在於至情至性，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永遠明白自己是誰。所以即便具備所有中二女主角都應有的元素：富家千金、完美老爹、技能齊身、頑皮伶俐等等等等，黃蓉仍然能做到作而有度。我只管愛靖哥哥愛爹爹，認真做我自己，追求本性自然，其他的，你們隨意。

郭靖黃蓉攜手一生風雨同行，感情之深不用多說，轟轟烈烈的傳奇經歷之下，反倒是一些平淡細節更見妙處，比如《射鵰》第十五回「神龍擺尾」中的兩段描述，最是值得回味：

黃蓉徑自奔向郊外，並未發覺有人跟隨，跑了一陣，到了一條小溪之旁，坐在一株垂柳之下，從懷裡摸出些東西，彎了腰玩弄。其時月光斜照，涼風吹拂柳絲，黃蓉衣衫的帶子也是微微飄動，小溪流水，蟲聲唧唧，一片清幽，只聽她說道：「這個是靖哥哥，這個是蓉兒。你們兩個乖乖的坐著，這麼面對面的，是了，就是這樣。」

郭靖躡著腳步，悄沒聲的走到她身後，月光下望過去，只見她面前放著兩個無錫所產的泥娃娃，一男一女，都是肥肥胖胖，憨態可掬。這時郭靖覺得有趣，又再走近幾步。見泥人面前擺著幾隻粘土捏成的小碗小盞，盛著些花草之類，她輕聲說著：「這碗靖哥哥吃，這碗蓉兒吃。這是蓉兒煮的啊，好不好吃啊？」郭靖介面道：「好吃，好吃極啦！」黃蓉微微一驚，回過頭來，笑生雙靨，投身入懷，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過了良久，這才分開，並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別來情景。雖只數日小別，倒像是幾年幾月沒見一般。黃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說，郭靖怔怔的聽著，不由得痴了。

縱你武功卓絕壯懷激烈，任你精靈古怪靈慧萬千，這時終究是個情意濃濃，玩著小孩過家家排解相思的傻小子、俏姑娘。

兩人小別重逢，互道心事，困極倚樹相依而眠，跟著這段，同樣恬靜醉人：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柳梢鶯囀，郭靖睜開眼來，但見朝曦初上，鼻中聞著陣陣幽香，黃蓉兀自未醒，蛾眉斂黛，嫩臉勻紅，口角間淺笑盈盈，想是正做好夢。郭靖心想：「讓她多睡一會，且莫吵醒她。」低頭一根根數她長長的睫毛。

一根根數著睫毛，多少熱戀中的純真男女都曾做過類似的「傻事」，無聊而又平淡，卻又讓人欣羨嚮往，一個細節，讓郭靖的愛憐和單純躍然紙上。這一刻，那有什麼江湖爭鬥、爾虞我詐，只不過是心地寬厚的大哥哥用心珍惜疼愛一個小妹妹，純情如斯，羨煞旁人。

郭靖黃蓉的事迹貫穿《射鵰》《神鵰》《倚天》，以他二人為基礎的江湖體系和人物關係共同架構起《射鵰》三部曲這個金庸作品最為重要的部頭之一。三部曲的每一部，其實也各有一處對兩位角色至關重要的文字，第一處是關於二人關係的緣起，第二處是兩人此生經歷和情意的總結，最後一處則是靖蓉人生的最終歸宿。

第一處來自《射鵰》第八回「各顯神通」，趙王府一役「鐵腳仙」王處一重傷，郭靖遍尋藥草不得，這時黃蓉送來信箋，約郭靖京郊十里處湖邊相見：

突然身後有人輕輕一笑，郭靖轉過頭去，水聲響動，一葉扁舟從樹叢中飄了出來。只見船尾一個女子持槳蕩舟，長發披肩，全身白衣，頭髮上束了條金帶，白雪一映，更是燦然生光。郭靖見這少女一身裝束猶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盪近，只見那女子方當韶齡，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肌膚勝雪，嬌美無比，容色絕麗，不可逼視。

郭靖只覺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轉開了頭，緩緩退開幾步。那少女把船搖到岸邊，叫道：「郭哥哥，上船來吧！」郭靖猛吃一驚，轉過頭來，只見那少女笑靨生春，衣襟在風中輕輕飄動。郭靖如痴似夢，雙手揉了揉眼睛。那少女笑道：「怎麼？不認識我啦？」郭靖聽她聲音，依稀便是黃蓉模樣。

那少女笑道：「我是你的黃賢弟啊，你不睬我了嗎？」郭靖再定神一看，果見她眉目口鼻確和黃蓉一模一樣，說道：「你……你………」只說了兩個「你」字，再也接不下去了。黃蓉嫣然一笑，說道：「我本是女子，誰要你黃賢弟、黃賢弟的叫我？快上船來罷。」郭靖恍在夢中，雙足一點，躍上船去。黃蓉把小舟盪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們在這裡喝酒賞雪，那不好嗎？」郭靖心神漸定，笑道：「我真胡塗，一直當你是男子，以後不能再叫你黃賢弟啦！」黃蓉笑道：「你也別叫我黃賢妹，叫我作蓉兒罷。我爸爸一向這樣叫的。」

……黃蓉微笑道：「現下我唱曲兒了，你聽著。」但見她微微側過了頭，斜倚舟邊，一縷清聲自舌底吐出：「雁霜寒透幙。正護月雲輕，嫩冰猶薄。溪奩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覯妝難學。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著。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郭靖一個字一個字的聽著，雖然於詞義全然不解，但清音嬌柔，低回婉轉，聽著不自禁的心搖神馳，意酣魂醉，這一番纏綿溫存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來從未經歷過的。……眼見暮色四合，漸漸的白雪、湖水、梅花都化成了朦朦朧朧的一片，黃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郭靖的手掌，低聲道：「現今我甚麼都不怕啦。」郭靖道：「怎麼？」黃蓉道：「就算爸爸不要我，你也會要我跟著你的，是不是？」郭靖道：「那當然。蓉兒，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真是……真是歡喜。」黃蓉輕輕靠在他胸前。郭靖只覺一股甜香圍住了他的身體，圍住了湖水，圍住了整個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還是黃蓉身上發出來的。兩人握著手不再說話。

這一大段描寫正是郭靖黃蓉二人一生情意的緣起，其時強敵環飼，危難當前，一切因素都在朝著離開大漠後的第一個小高潮全速聚集推進，到這裡敘事節奏卻陡然放緩，北京城裡已成風聲鶴唳，京郊湖上卻情意濃濃，完全另一番景象，雪樹梅香，天闊地廣，此時只盛得下兩個人。郭靖待人至純至真，楊康送來精緻點心，立時便想到只幾面之緣的小叫花兄弟：

從懷裡掏出完顏康送來的細點，哪知他背負王處一、換水化毒、奔波求葯，早把點心壓得或扁或爛，不成模樣。黃蓉看了點心的樣子，輕輕一笑。郭靖紅了臉，道：「吃不得了！」拿起來要拋入湖中。黃蓉伸手接過，道：「我愛吃。」

郭靖見她吃了幾口，眼圈漸紅，眼眶中慢慢充了淚水，更是不解。黃蓉道：「我生下來就沒了媽，從沒有誰這樣記著我過……」說著幾顆淚水流了下來。她取出一塊潔白的手帕，郭靖以為她要擦拭淚水，哪知她把幾塊壓爛了的點心細心包好，放在懷裡，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黃蓉點點頭，正正經經的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好看還是醜八怪。」隔了片刻，說道：「我穿成這樣的衣服，誰都會對我討好，那有什麼稀罕？我做小叫花的時候你對我好，那才是真好。」

身為天下五絕桃花島主黃藥師的千金，黃蓉當然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母親早亡，老爹性情乖僻，島上除了一些聾啞奴僕再無其他人，自是「從沒有誰這樣記著我過……」，小鏡湖上，鶯歌婉轉，姻緣初定，從此一生一世，相依相隨。

《神鵰俠侶》第三十九回「決戰襄陽」是整部書的最高潮，所有武林高手匯聚襄陽，郭襄被俘，兩軍鏖戰，城破在即，危在旦夕，所有人生死難測。此時的靖蓉，一個是肩負國運的一代大俠，一個是殫精竭慮的一幫之主，兩人再不是三十多年前初入江湖的明眸少年。

郭靖手執長劍，在城頭督師，黃蓉站在他的身旁，眼見半爿天布滿紅霞，景色瑰麗無倫，城下敵軍飛騎賓士，猙獰的面目隱隱可見。再看郭靖時見他挺立城頭，英風颯颯，心中不由得充滿了說不盡的愛慕眷戀之意。他夫妻相愛，久而彌篤，今日強敵壓境，是否能再度將之擊退，誰都難以預料。黃蓉心想：「我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年夫妻，大半生心血都花在這襄陽城上。咱倆共抗強敵，便是兩人一齊血濺城頭，這一生也真是不枉了。」一瞥眼，見郭靖左鬢上又多了幾莖白髮，不禁微生憐惜之心：「敵兵猛攻一次，靖哥哥便多了幾十根白髮。」

面對橫掃天下的蒙古大軍，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郭靖曾對楊過說道：「我與你郭伯母談論襄陽守得住、守不住，談到後來，也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八個字。」城破是早晚的事，靖蓉二人心知肚明，但深知蒙古軍隊行事風格，曾目睹蒙古大軍所過之處國破屠城、生靈塗炭，對於郭靖這樣對民族大義，忠孝兩全看得極重的人，打最初便抱定了這場仗打得過要打，打不過也得打的決心。從此一生之事，全在襄陽。而黃蓉心裡，靖哥哥就是我的襄陽城。你若戰死，我隨你死便是了。03版射鵰片尾曲寫到：只要同去同歸，成敗也無所謂。靖蓉一生也卻如這兩句寫的，前事成敗已料，終於同去同歸。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少年子弟江湖老，舊時城巷幾人知。百年之後，一個叫殷素素的女子與自己的武當派師哥聊起武林舊事，說道：「我曾聽爹爹說，郭女俠是位大有來頭的人物，她父親是郭靖郭大俠，母親是丐幫的黃幫主黃蓉，當年襄陽失陷，郭大俠夫婦雙雙殉難。」俞蓮舟道：「正是。我恩師當年曾與郭大俠夫婦在華山絕頂有一面之緣，每當提起他兩位為國為民的仁風俠骨，常說我等學武之人，終身當以郭大俠夫婦為榜樣。」

這段只寥寥幾句，卻是郭靖黃蓉的一生結局。不管多少次，每每《倚天》讀到這裡，眼前浮現的總是那對小湖輕舟、賞雪吟唱的少年少女。彼時無慮無愁，天地雖大，只我二人，可曾想到幾十年後會山河破碎，全家遇難。每每重翻《射鵰》，讀到二人初會，泛舟攜手的時候，也總是想到《倚天屠龍記》里後人的那句「當年襄陽失陷，郭大俠夫婦雙雙殉難」。這幾乎成了我翻看《射鵰》三部曲一個閱讀體驗的死循環。金庸小說被不少人認作是成年人的童話，可惜在這童話中，郭靖黃蓉終究不能像王子公主一般平靜安穩地過完後面的故事。但為國為民戎馬一生，以身殉國，對郭靖而言，未嘗不是壯懷激烈，終得其所。而黃蓉，和靖哥哥生死同歸，本身就是最好的結局。

十四年前，我偶然讀到一本破舊的《射鵰英雄傳》，從此踏入金庸江湖，拔身不得。那幾天，從蒙古大漠到江南水鄉，從東海孤島到華山之巔，我跟隨著郭靖黃蓉的腳步經歷了此生最刻骨銘心的一次閱讀體驗，他們也滿足了年少時的我對於江湖的所有幻想。所以後來《倚天屠龍記》讀到靖蓉最後的結局，那刻的心情，大概只能用悵然若失來形容。十四年來，看了很多小說電影狗血劇，但最喜歡最難忘的愛情，還是郭靖和黃蓉，從最初張家口的情意相對，到最後襄陽城的生死相隨，每每想起，總是感慨唏噓。

江湖從來不缺故事，江湖也從來不乏英雄。《神鵰》後的百年，武林熱鬧依舊，彼時豪傑英俠提到江湖舊事和好漢英雄，大都知道有對兒以身殉國的郭大俠和黃幫主，然後翹翹大拇指，贊道：此乃吾輩榜樣！可又有何人還記得，那在桃花島上戲水弄潮，在垂柳樹下過家家數睫毛的靖哥哥，俏蓉兒？

此情緣起張家口

危城烽火傳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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