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語張愛玲

04-24

小時候回老家，住在外婆家。每天天剛亮的時候，外婆和母親就醒了過來，開始聊些家長里短三姑六婆的事。記憶里晨光熹微，睡意還沒來得及消退，外婆和母親兩人的低語就在房間里飄蕩，織出一張張細密的網，撒下來，雖然斷斷續續，切切查查的聽不清楚，但一點也不惱人，反倒讓人心安；等早晨醒了個徹底，只覺得方才的私語，宛如一場清夢，讓人回味。我讀《私語錄》的時候，便有一種兒時聽私語的感覺，感到無比親密動人。

《私語錄》是一本關於張愛玲的雜集。收錄宋淇夫婦整理的張愛玲語錄和三人魚雁往來的書信。同時也是朋友間私語的記錄。張愛玲的書信集主要有三本，分別是《私語錄》《張愛玲寫給我的信》《我於庄信正的通信》。但我唯覺這本《私語錄》最見真情，記得都是瑣屑，但讀來人情味十足。誠如書封所言：「這是解讀1995年張愛玲離港赴美行蹤的唯一線索，研究張愛玲下半生文學創作的重要文獻。」張愛玲一生沒有立傳，雖然有三部傳記小說，卻都屬於回憶性質寫到離開大陸就戛然而止，而這之後的經歷和創作心路只能從這往來的書信中得知一二。而且張的書信也承襲張式筆調，讀來讓人賞心悅目，也不缺乏「機智可愛閃閃發光的句子。」

書的第一個主要部分（除開前言和宋淇夫婦寫的兩篇文章）是張愛玲語錄，收錄了鄺文美記錄的和張愛玲對談的一些有趣的句子，再由宋淇編纂而成。語錄的內容主要包括寫作，藝術，友誼，女人，人生，雜錄六個方面。算是簡明扼要地表達了張愛玲對這些人生躲不開的事情的看法和價值判斷，張味十足，態度鮮明，喜歡的就讚揚，討厭的就諷刺，充分展現了張愛玲天真和張揚的個性。雖然句子短小，但讀起來十分舒爽，那些讀慣了小說的人不妨換換口味。其中不乏讓人眼前一亮的警句，比如「人生恨事：一海棠無香。二鰣魚有刺。三曹雪芹《紅樓夢》殘缺不全。四高鶚妄改——死有餘辜。」，這樣智慧有趣的句子還有很多，但是我最喜歡的是「雖然當時我很痛苦，可是我一點不懊悔……只要我喜歡一個人，我永遠覺得他是好的。」張愛玲很少流露真情，尤其是愛情方面（經歷了與胡蘭成失敗的感情，張愛玲對愛情也是死了大半的心），大多都是透過人物之口說的，不知真假，如今這裡的一句得見她的真心和柔情，怎不叫人動容。

除卻語錄，書的第二個主要部分便是宋淇夫婦與張愛玲的書信。書信從一九五五年寫到一九九五年八月九號（那是鄺文美的去信，幾天之後張愛玲便辭世。）當然不是全部輯錄，由於張愛玲赴美後為躲避蟲災難多次搬家，很多書信都亡佚，除此之外一些公務往來也被截取，但並不影響閱讀。誠如宋以朗所言，這部書信集也算的上是一部病史，後期的書信中三人接連生病，時常徘徊在生死邊緣，所以部分書信顯得格外冷峻嚴肅。但是總體而言書信集還是情真意切，向我們展示了一個不一樣的張愛玲，比如第一封信中張愛玲直言在離開香港的行船上便覺得此次告別便是訣別，日後定沒機會回到故鄉，想到這裡便落了淚。當然也有少女的一面，譬如回憶起當年第一次赴港留學「前兩天在附近那條街上走，地下又有紫色落花了，大樹梢頭偶然飄來一絲淡香，夏意很濃，每年夏天我都想起一九三九剛到香港山上的時候，這天簡直就是那時候在炎陽下山道上走著，中間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片空白，十分輕快。」張愛玲隔著幾十年的幸苦路往回看，中間的艱難險阻一下子冰消瓦解，感覺自己彷彿又變成了一個少女，對未來充滿好奇和期待。或許她自己也覺得可笑吧，接著寫到「自己覺得可笑，立刻想告訴Mae（鄺文美）。」這算是我最喜歡的一段。除此之外也有孤獨的一面，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二日張愛玲去信「前兩天大概在寫過去的事勾起回憶，又在腦子裡向文美解釋一些事……」這個時候的張愛玲已經步入晚年，卻身處異鄉無人陪伴，當她回憶起往事，由於精力有限無暇提筆寫信，只能在腦海里向自己的好友鄺文美訴說，那是一種怎麼的孤寂和落寞……總之在這些書信里，張愛玲毫無防備，天真地向自己的好友訴說著生活和往事。他們時常因為疾病或者其他原因無暇寫信，只能寫簡航互報平安，但卻從未相互埋怨，也可見情誼之深。總而言之，在書信往來中，張愛玲退掉了那席爬滿了虱子的華麗袍子（她的才華和張揚個性），像個尋常女子一樣，和宋淇夫婦互訴衷腸。然而我們似乎就躲在一旁，悄悄的聽著這三人的私語，在人生的冷暖變換中，尋找一絲溫暖。

最後的一封信是95年8月9號鄺文美的去信。然後全書毫無徵兆的戛然而止，（張愛玲同年9月8號逝世於洛杉磯的公寓中）剩下大片的空白，對開的另一頁紙上只有兩行字「May All Your Trouble Be Little Ones.但願你的一切煩惱都是小事故。」附屬一個張愛玲的簽名。從來沒見過那本書的結尾是這樣的乾淨利落。大概這種二人往來式的文學形式，一個人辭世了，就會沒下文。看著半頁的空白，覺得人生也是如此，說不定哪筆就是絕筆，後面只剩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