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感:《月亮和六便士》
時常覺得天黑以後至午夜時分人的思維才最接近靈魂棲所。思想經歷一天麻木的奔忙,走向一個寂靜的渡口,它會坐上一艘船,靜靜的順風飄蕩。有時,它會握著一隻木槳,站在船頭慢悠悠地划動,在彌黑的霧靄中,緩緩靠近靈魂居住的小島。小島上有隱隱的光,不是燈光,也不是火光,朦朧閃爍,幸運的時候,黑夜會為思想勾畫出光源身後那個靈魂的輪廓。夜漸漸寒涼而濃沉,它想看清靈魂的樣子,卻被濕衣的露水和裹挾周身的黑夜帶來的魅惑與恐懼糾纏著。於是它想:明天再來吧。可是來了幾次那個島上的靈魂始終不清不楚。生活的藤蔓就伸向它的背後,牽扯著它直到逐漸忘記了這個渡口。或者索性因懼於黑夜懷揣惡意似的神秘,而被迫疏離那條船,那隻槳。繁華世界的光亮與虛榮在滋養著肉體的同時,卻是以犧牲思想的重量為代價的。
然而,有一些人卻始終沒有放棄那座小島上的光,他們即使外表光鮮,生活體面,思想卻被車水馬龍的城市,循規蹈矩的生活折磨的體無完膚,奄奄一息。然而內心的衝動就如墜落之淵的惡魔,用灼熱的利爪燒炙著他們內心的每一寸鮮嫩的肌膚,強烈而暴躁地警醒著他們那座島的存在,讓他們的思想在黑暗的惡意和塵世的俗臭之間苟延殘喘。於是,他們屈從於這種未知名的衝動的駕馭,放棄往昔給予的一切榮華富貴,去迎接世人眼中所有的不理解,所有的怨懟,所有的指指點點,去擁抱那片渡口對邊的燦爛微光。
毛姆筆下的思特里克蘭德怪誕而鬼魅。他是不是真實的高更早已不重要。他成了一種精神,一種藝術符號,一種令人目瞪口呆的力量。
當面對一個完全不在乎別人看法的人的時候,任何挑釁和辯解都是無力的。無情作為會激起他人憤怒的特質,和漠不關心連在一起簡直構成了一片人性上的冰天雪地。然而思特里克蘭德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作為社會性群體的人類,對於顯露無疑的自私和理直氣壯地冷漠是會強烈譴責的。而坦露這樣特質的人少之又少,變成了萬人虐的靶心。然而,冷漠與自私是人的本性。它們被花言巧語,修養道德修飾了。面對一個彬彬有禮的紳士或者一位笑容可掬的胖職員,這些本性很難走進你的腦海。生活的面具掩蓋了人性深處個體的衝突。每一個人平時的樣子,都是他們不得不成為的樣子。而那個只有在寂靜的渡口才能面對的自己,在世人眼中註定是醜陋的,然而相較集體性的聯結,它卻叛逆而純粹。
思特里克蘭德就這樣走出來了。毛姆筆下他具有的那種原始的野性,大概就是這個展露無疑、令人生厭的自我。《月亮與六便士》的可貴之處在於他跳脫了主流價值觀對於好壞、善惡的評判。毛姆塑造的高更,是這個世界的逆子:他無情無義地棄兒棄妻,他作惡地使施特略夫夫婦走向毀滅,他拒絕世人給予他的全部善意,回應的只有嘲諷的面孔和神經質的固執。他窮困潦倒,他一無所有,他惡疾纏身,他腐敗而亡。他又是這個世界的天使:他書寫了美術史上的偉大篇章,造就了人類美學的高潮。用曾經讓人不屑一顧的作品,贏得了永世的輝煌,讓無數空虛麻木的心扼腕嘆息。
然而,于思特里克蘭德本人,這些都是虛無。能給予他幸福與意義的只有藝術。藝術使他逃離物質性的生活走向精神生活本身,藝術使他從緊箍著他的無形的魔爪中得到解脫,藝術使他有勇氣撐起船槳,撥開恐懼,與島上的靈魂本身匯合。藝術,使他的靈魂得以永生。
對於成功,毛姆在書中寫下這樣一段話:「我很懷疑,阿伯拉罕是否真的糟蹋了自己。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愛的環境中,淡泊寧靜、與世無爭,這難道是糟蹋自己么?與此相反,做一個著名的外科醫生,年薪一萬鎊,娶一位美麗的妻子,就是成功么?我想,這一切都取決於一個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義,取決於他認為對社會應盡什麼義務,對自己有什麼要求。」
普世對於成功的衡量,往往是社會性攀比的結果。社會成員對於成功達成「毋庸置喙」的共識,然後將一個人到某一年齡的成就公式化地套入一系列衡量的尺度,然後成為大家在晚餐的飯桌上,在嚼舌的閑聊里的談資。有了成功這個標準,有人面若冰霜地挺著脊樑,有人笑容滿面地弓著腰背。憂心與怨懟都沉沉地落在各自的心裡,穿梭在人群中,頂著一副不自在的皮囊,好好的人,都成雞成鶴了罷。
《六便士月亮》肯定了一種成功觀:個人意義至上。棄絕社會性的成功,往往顯得格格不入,不被人理解,甚至淪為笑料。而當事人本身卻可以盡享永世的釋然與極樂。成功應該以對自我的滿足程度作為衡量,尋找今生所願,用心靈和行動去感知,即使在艱辛與困苦中依然不懈求索。或在精神上追隨某種指示,或在生活中追溯某種狀態,或在社會中尋找某種位置,盡情享受心靈上如溪流般奔流不息,緩緩地用時間伴隨生命尋找一方恩澤,喚醒一片綠色的蔥蘢。
然而,我仍是懷疑毛姆筆下精神與物質的矛盾性,偉大一定處於困頓與潦倒么?或許有一天我會在試探中,漸漸有勇氣遠離我的渡口,最終抵達那方靈魂之島。那裡一定住著生命本真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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