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辭》與《木蘭歌》——古典詩文比較之十七
標籤: 民歌楷體韋元甫黃河封建儒家
宋代編的《樂府詩集·梁鼓角橫吹曲》中有兩首詠歌木蘭從軍的詩章。一首是北朝樂府《木蘭辭》,另一首是唐代韋元甫的《木蘭歌》。前者是民歌,後者是模仿前者的一首文人詩,作者是中唐詩人韋元甫。歷任尚書右丞、蘇州刺史等職,大曆六年八月卒於淮南節度使任上,《舊唐書》有傳。郭茂倩將兩首詩放在一起,合題為《木蘭詩二首》。
《木蘭歌》四十二句,比北朝民歌《木蘭辭》少二十句。韋元甫對民歌中不合己意者進行了刪改,又增添了自己極力要表現出的內容。其增刪主要圍繞以下三個方面:
一、在人物形象上,使木蘭由勞動女性變為封建士大夫心目中的道德典範
民歌《木蘭辭》最突出的一個成就,就是成功地塑造了木蘭這一不朽的文學形象。木蘭,是一個勤勞樸實的農家姑娘,也是一個慷慨從戎的「壯士」。在家、國家需要之時,她挺身而出,馳騁沙場,立下赫赫戰功;勝利歸來後,又謝絕高官厚祿返回家園,從事和平勞動。她祖國,也愛親人,通過她的獻身精神,使這兩種愛和諧地融合到一起。這是一個富有時代特徵的血肉豐滿的文學形象,體現了封建社會廣大勞動婦女要和男子一樣為國守疆的獻身精神,也反映了中華民族勤勞樸實、勇敢機智的種種美德。而在《木蘭歌》中,作者極力刪除木蘭身上富有生活情趣和勞動氣息的典型特徵,特別是不受封賞、不慕富貴的下層勞動者本色,相反卻增加了顯親揚名、愚忠愚孝等情節和大段迂腐的說教,千方百計把木蘭這一形象納入封建的道德信條之中,通過兩詩的比較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看出這點。
民歌中寫木蘭嘆息的原因是以下八句:「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這一段文字既是人物思想感情的披露,也是故事產生背景的交待。作者把木蘭置於矛盾疊出的特定背景中:可汗點兵,這是一;軍情如火,這是二;老爺被征,這是三;木蘭無兄,無人可替代,這是四。這樣一環扣一環,在國家有難,家中無男的矛盾面前,木蘭代父從軍就成了衛國保家的唯一辦法,也是木蘭慷慨報國又體貼親人的獻身精神的必然結果。這樣,以木蘭為代表的中國勞動婦女不畏險阻、富於自我犧牲精神的高貴品德也就從中表現了出來。但在韋作的《木蘭歌》中卻變成了這樣的八句:「老父隸兵籍,氣力日衰耗。豈足萬里行,有子復尚少。胡沙沒馬足,朔風裂人膚。老父舊羸病,何以強自扶。」用「老父隸兵籍」代替民歌中「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似乎更為簡潔,但卻沒有了軍情如火的氣氛,木蘭代父從軍也失去了緊迫感,國與家的矛盾也失去了尖銳性。與此刪削相反,韋作中增加了「老父羸病」、「所力衰耗」、不堪逆「朔風」、踏「胡沙」、行「萬里」等內容,作者的本意是要強化矛盾,突出老父難以從軍、木蘭代父的必要性,實際上卻帶來了以下三個方面的弊端:
第一,在民歌中,邊地艱苦、老父羸病等情形是在後來的情節之中,或是通過自然環境的客觀描繪(如『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來形象地顯示);或是通過巧妙的暗示(如『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就暗示了老人的身體羸弱,行走不便),這樣既形象生動,構思上也勻稱精巧。韋作的這種處理方法顯得抽象空洞,也使詩意重複雷同。
第二,民歌中木蘭對老父親的愛表現得很深沉。它通過停機嘆息等動作來暗示木蘭的憂慮之深,又讓木蘭否認自己有憂慮(『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來反襯木蘭對老父的體貼,而韋作卻讓木蘭直接說出,情感顯得膚淺露骨,不利於塑造木蘭純樸、穩重、深思熟慮等性格特徵。
第三,民歌中強調可汗點兵、軍情緊急,國家處於急難之中,木蘭通過和番考慮,「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這不僅是愛父,也是愛國,這兩者共同組成了木蘭代父從軍的基本出發點。韋作只強調老父羸弱,反覆交待木蘭替父考慮,這勢必削弱了木蘭愛國的一面,使木蘭變成了一個單純的「孝女」,而不是個慷慨從戎、為國獻身的巾幗英雄了。
韋作對木蘭形象的改變,集中表現在木蘭歸來時和歸來後等情節的處理上。
民歌中有個情節,詳細描敘了木蘭歸來不受封賞、急於還家的情形:「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願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這段描敘把木蘭代父從軍的動機表露得明白無疑,也把木蘭的精神境界升華到最高點。她從軍,不是為了忠君;她苦戰,也不是為了祿位;她依戀的是故鄉的田園和那夜作晨起的耕織生活,她將在親人的團聚和「著我女兒裝」中得到最大的歡樂和慰藉。民歌的作者越是用誇張的手法渲染天子對木蘭策勳之高,賞賜之厚,就越能看出木蘭不受封賞、要求還鄉的難能可貴,就越能表現出木蘭樸實勤勞、不戀富貴的本色。而在韋作中,這段整個地被刪去,相反卻加上一些宣揚愚忠愚孝、顯親揚名的情節和議論:
一是在木蘭返家後,增加了為父理絲簧和親戚持酒慶賀兩個情節。在民歌中,木蘭返家這一段是寫得相當有聲有色、生氣盎然:父母姐弟都來相迎又各具情態;木蘭回到闊別十年的閨房急匆匆地換裝打扮,既突出了木蘭從軍衛國又保家這一主題,又表現了木蘭對故鄉對親人的感情和恢復女兒裝時的興奮。而在韋作中只用「父母見木蘭,喜極成悲傷」一句敘述枯燥地帶過,卻讓木蘭一回家就「卻卸巾韝理絲簧」,十年鞍馬勞頓回家不休息這且不說,連自己日夜思念的閨房也不看「雲鬢」、「花黃」等女兒裝也不著主來彈琴娛親,這未免太不近情理、缺乏生活真實感了。這種違背生活真實的處理方法出於作者的創作思想,是要突出「木蘭能承父母顏」這個愚孝觀念。當然,民歌中的木蘭身上也有忠與孝的成份,但不是主要成分,更不是唯一成分。民歌的作者把歌頌的重點放在國和家有難,木蘭不顧個人安危慷慨從戎、艱苦轉戰又不慕富貴這種勞動本色上,這與韋作是不同的。
不僅如此,韋元甫唯恐別人不了解此創作意圖,又特意在詩的結尾加了四句議論:「世有臣子心,能如木蘭節。忠孝兩不渝,千古之名焉可滅?」在作者看來,木蘭之名之所以能千古不滅,就在於她能恪守為臣之道,既盡忠又盡孝。比較一下民歌中木蘭見天子時,自稱「兒」而不稱「臣」,不受封賞、拒絕高官等情節就可以看出,韋作已把木蘭由一個我國古代勞動女性變成了他心目中的封建道德典範了。
二、在藝術形式上,韋作把民歌豐富多彩的表現手法變得板滯和單調。
民歌中為了塑造木蘭這位帶有傳奇性的英雄形象和表現她那近乎神話式的卓著功勛,作者調動了多種藝術手法,如繁簡結合的結構,對比映照描敘和誇張、反覆、排比、頂針等多種修辭手法,因而顯得人物形象豐滿生動,故事情節曲折動人,極富有浪漫主義色彩。而在韋作中繁複的鋪排被刪削了,變成了單一、呆板的結構方式;誇張、頂針等民歌中常用的修辭手法不見了,代之以簡略的敘述,甚至是枯燥的說教,下面我們再作一些比較:
民歌《木蘭辭》的開頭是「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這裡運用了擬聲和映襯的表現手法。「唧唧」是模擬促織的鳴叫聲,木蘭在戶內織,促織在窗下鳴,用促織不停地鳴叫聲來暗示木蘭是一個勤勞的農家姑娘,而這位素日手不停梭的木蘭今日卻停杼了,只剩下促織的鳴叫聲。這種擬聲和映襯顯示出木蘭憂思之聲,也為全詩提出了個懸念,會引起讀者對木蘭為何停杼、憂思什麼的探尋和設問。在韋作中,以上這四句壓縮成「木蘭抱杼嗟」一句,辛勤勞動的場面不見了,機杼聲與促織聲互相映襯的對比手法也不見了,只剩下「抱杼嗟」這個單調的神情動作。
至於木蘭嘆息的原因,民歌中是用設問設答的方式來表現的:「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這種設問設答的方式一方面可以突出父母對子女的關心,表現了爺娘要弄清女兒心事的急切心情,更顯示出家庭氣氛的溫暖和諧。另一方面,木蘭越是急忙否認、故作沒事狀,也越能表現出木蘭對父母的體貼和沉著穩重的性格特徵(這也許是木蘭男裝十年未被發覺的主要原因吧)。民歌中這種巧妙的表現方式在韋作中卻變成了一種敘述式:「借問復為誰?欲聞所戚戚,感激強其顏。」其中的「借問」和「欲問」可能發自父母,但父母問女兒,用「借問」和「欲問」這種客套,家庭親人之間的親切感和無拘束氣氛也就沒有了。至於「感激強其顏」則是作者的客觀敘述,比起木蘭的急忙否認之言及神態,當然也顯得枯燥和空洞。
在結構上,民歌《木蘭辭》是詳略結合,詳則報詳,略則極略。詳處調動誇張、鋪敘、排比等藝術手段大肆鋪陳、細細描敘;略處大跨度地三言兩語一筆帶過,高度概括。詳與略的原則是為突出主題服務,努力塑造為國獻身又不慕富貴的巾幗女英雄形象。而韋作的《木蘭歌》則是平鋪直敘,在詳略處理上顯然不及民歌。如木蘭出征前的準備,民歌中是大肆鋪排,不厭其詳:「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當然,買戰馬和馬具,不一定要跑遍東西南北四市,但這樣一鋪排,就把木蘭出征前緊張繁忙的氣氛渲染了出來,既突出了木蘭主動從軍、慷慨報國的積極性,也顯示了軍情如火、出征的緊迫感,與前面的「軍書十二卷」暗暗呼應。在節奏上也顯得活潑跳躍、優美對稱。它與漢樂府《江南》:「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手法相類。韋作中表現出征前準備的僅有一句:「秣馬備戎行。」秣馬,馬從何來?備戎行,如何準備?皆極為抽象。接下去的兩句:「易卻紈綺裳,洗卻鉛粉妝」更是敗筆。且不說「紈綺裳」是否符合農家姑娘的身份,從結構上看,這裡點破了她女扮男裝的身份,歸來後又寫她「卻卸巾韝理絲簧」及舊夥伴相見時的驚愕,就顯得語意重複,情節上缺乏新鮮感和傳奇感,可見該詳的地方它卻略,該略的地方它又詳。
描寫征途部分也存在類似的情形。民歌中是這樣描繪的:「朝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朝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這裡運用了對比、對偶、反覆和逐層遞進四種修辭手法,形象地表現出一個乍離家門、遠赴疆場的少女對征途生活的強烈感受。對故鄉的思念、對親人的懷念和對戰鬥生活的嚮往,交織成一種極其複雜的感情。特別是「不聞爺娘喚女聲」這句在兩段中反覆出現,更是形象地寫出木蘭初離父母時那種悵惘和依戀的心情。另外,詩人採用這種逐層遞進的方法來細敘木蘭離家遠征的心緒,由家門到黃河,由黃河到黑山,像電影中的場景一樣慢慢拉長過去,越行越遠,顯得情意纏綿,給人留下無限回味的餘地。再者,這兩層之間是工整的對偶、字數、句式皆相同,也增加了詩歌的節奏感和旋律美。而在韋作中,出征過程只有簡略的兩句:「馳馬赴軍幕,慷慨攜幹將。」出征的路線,沿途的風情,尤其是木蘭觸景而生的悵惘依戀之情都統統不見了,這當然大大削弱了詩的形象性和感染力。
民歌《木蘭辭》不但詳處很詳,該略的地方也很簡略。一個征途寫了八句,而十年的戰鬥生涯卻只用了六句:「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詩中通過主三組特寫鏡頭,高度概括了從出徵到歸來的這次軍事行動的全部過程,之所以要把這個過程作簡略處理,也是出於主題的需要。因為這首詩的主題是要突出木蘭代父從軍的獻身精神和功成歸來不慕富貴的高尚情操,並不在於表現木蘭的英勇善戰和赫赫戰功,所以詩中把重點放在出征前和歸來後,對戍守和戰鬥生活處理得很簡略。在韋作中,雖也只有六句,但因前面不詳,也就不顯此處之略,其概括的平庸和缺乏形象性更在其外了。所以在表現手法上,韋作是不及民歌《木蘭詩》的。
三、在語言上,韋作把生動活潑的民歌風采變得更加符合文人口味的雅馴
民歌《木蘭辭》的語言異常豐富多彩,有樸素自然的口語,也有精妙絕倫的律句,它們統一在生動活潑的民歌基調上,具有濃郁的民歌特色。如描寫木蘭歸家這段:「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在句式和詞語的選擇上都極富特色。在句式上,它採用排比的方式,渲染出一個氣氛熱烈的喜劇場面,這裡有勝利歸來的喜悅,有久別重逢的歡欣,也有骨肉之間發自內心的情感上的溝通。詩人把多種情感,富有特徵的舉動集中在這一組排比之中,不但使畫面顯得跳躍歡快、富有濃厚的生活情趣,而且也說明了木蘭從軍的英勇行為,不但給國家帶來了安定,也給家庭帶了歡樂——既是衛國,也是保家,這樣就深化了主題。在遣詞上,作者注意到親人的不同身份和年齡特徵,扣住了最能表現他們各自特徵的行為動作。父母是「相扶將」,這三個字既表現出父母年老體衰的身體特徵,也表現出他們聞女歸來不顧體衰、急切出郭相迎的心理特徵;阿姊是「理紅妝」,這是少女的心理特徵和見客前的習慣動作,以示她把妹妹的歸來看得很隆重。當然也在此有言外之意:正是木蘭脫下女兒裝,披上戰時袍,才使得阿姊能在家鄉過著女兒生活。沒有木蘭的「寒光照鐵衣」,就不可能有阿姊的「當戶理紅妝」。這種暗喻對比更加突出了木蘭從軍的重大意義。寫小弟是「磨刀霍霍向豬羊」,又是殺豬,又是宰羊,我們從霍霍的磨刀聲中彷彿看見了這個家庭的喜慶氣氛和小弟聞姊歸來那種樂不可支的樣子。另外,我們從這個富有農家風味和男子漢特徵的磨刀聲中也會深深感覺到:在木蘭慷慨赴敵、十年轉戰的戎馬生涯中,小弟已長大成人,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擔,木蘭之功也就不言而喻了。
遺憾的是,這段精彩的描繪在韋作《木蘭歌》中則全部刪去,代之以空洞枯燥的兩個敘述句:「父母見木蘭,喜極成悲傷。」且不說阿姊和小弟的表情動作全然不見,無法烘托出整個家庭的喜慶氣氛。就從描繪父母的表情來看,語言上也無法同民歌相比,民歌中父母心喜卻不言喜,而讓這種喜從「出郭」和「相扶將」這兩個動作中流露出來。「出郭」寫相迎之遠,「相失將」寫行走之艱。正是這個似乎矛盾的舉動把父母的喜悅及迫不及待的心情表現了出來。
對木蘭進屋一段描寫的處理也類此。民歌中連用了四個「我」字:「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這四個「我」字,反映出木蘭對久別的閨房那種既熟悉又新鮮的心理感覺,再通過「開」、「坐」、「脫」、「著」、「理」、「貼」等六個急切而忙亂的動作,異常逼真地刻畫出木蘭在十年男裝後要恢復自己女兒本色的急切心情。當然,木蘭那種不貪戀富貴、保持普通勞動婦女本色的可貴品格,也從這急切而又忙亂的動作中暗示了出來。而在《木蘭歌》中,這段生動的描繪卻改成了「昔為烈士雄,今復嬌子容」。什麼樣的「嬌子容」,我們不甚了了,如何「復」的,也看不出這個變化過程。況且,嬌子容與勞動姑娘的本色也有很大的差距,只不過它符合文人的口味罷了。類似的語言上的改動在韋作中還很多,如口語「夥伴」改成「舊軍都」,「阿爺」改成了「老父」,「嘆息」改為「嗟」,甚至兩兔傍地、難辨雄雌這個民間生動的比喻也改成了「驚愕不敢前,嘆重徒嘻吁」這種文人式的感慨。確實,兩者在語言上的高下優劣是非常明顯的。
最後要指出的是,從民歌《木蘭辭》變成文人詩《木蘭歌》,木蘭由一個不慕富貴、慷慨報國的我國古代勞動女性變成愚忠愚孝、一心想顯親揚名的封建道德楷模,以及由此而帶來的作品結構、語言、表現手法等方面的變化,是由下面兩個主要因素所決定的:
第一,兩詩的時代背景和時代風尚不同。
《木蘭辭》是北朝民歌。北朝時代,由於社會動亂,漢儒所建立的一套儒學體系這時也不再具有過去那麼大的約束力和號召力,特別是北朝大多數是少數民族入主,對儒家的華夷之辨和封建正統倫理也多有否定,再加上各民族的互相交融,思想行為的互相影響,在時代潮流的衝擊下,社會風氣也有所變化,婦女的社會地位和活動範圍也不同於儒家倫理約束很嚴的南方。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曾作過這樣的比較:
江東婦女,略無交遊,其婚姻之家,或十數年間,未相識者,惟以信命贈遺,致殷勤焉。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訴屈。此乃恆、代之遺風乎?南間貧素,皆事外飾,車乘衣服,必貴整齊;家人妻子,不免饑寒。河北人事,多由內政,綺羅金翠,不可廢闕,羸馬悴奴,僅充而已。
這段記載比較了南北的不同社會風尚,指出北方風俗無論在經濟地位或社會交往上,女人都占重要地位。同為北朝樂府的《李波小妹歌》還直接記載了北方婦女的尚武精神。這些都是木蘭能夠代父從軍,老父又能允諾其從軍的社會基礎,也是木蘭武藝高超,能夠功勛著稱的條件。而韋元甫寫《木蘭歌》的時代就不同了。唐代由於社會安定、經濟繁榮,統治階級有時間也有精力來研究文治,儒學這個替封建政權服務的有效工具又一次揮動起來。唐太宗命顏師古考定五經,頒於天下令人學習,孔穎達著《五經正義》,陸德明著《經典釋文》,對儒家經典作出統一的定解。有助於當時的崇儒社會風氣,《舊唐書·儒學傳序》中曾這樣描繪:「是時四方儒家,多抱負典籍雲會京師,儒學之盛,古昔未之有也。」儒家的忠孝觀、顯親揚名的功名觀滲透到各個方面,當然也會在韋元甫改作《木蘭歌》中流露出來。
第二,與韋元甫的思想主張和生活道路有關。
《木蘭詩》是北朝民歌,儘管其中有文人加工的痕迹,它的主流畢竟是民間的情感,反映的是大眾的好惡,其感情是健康而質樸的。關於韋元甫的文藝主張和詩歌創作,因《全唐詩》中只收他的這首《木蘭歌》,我們無法從其他方面比較,但從《舊唐書》他的本傳中也可看到一點端倪。《舊唐書說他「少修謹,敏於學行」。初任白馬尉時,因德才兼優,為探訪使韋陟深器之,上奏朝廷讓其擔任支度使。仕途也一直很順利:「累遷蘇州刺史,浙江西道團練觀察等使。大曆初,(766)徵拜尚書右丞。出為淮南節度使,凡三年,以疾卒於位」。
從傳中說他「少修謹、敏於學行」等品格來看,他是循規蹈矩、恪守儒家信條的;從他一帆風順的仕途來看,他對君王是報知遇之恩的;從他「以吏術知名」「精於簡牘」等文字功力來看,他從事創作必然趨於文字雖簡但枯燥板滯,缺少文學的誇張、排比等表現手法,這些思想特徵和創作特徵,也必然會在《木蘭歌》的創作中自覺或不自覺地表現出來。
附:
《木蘭辭》
北朝樂府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願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鬢,對鏡帖花黃。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木蘭歌》
唐.韋元甫
木蘭抱杼嗟,借問復為誰?欲聞所戚戚,感激強其顏。老父隸兵籍,氣力日衰耗。豈足萬里行,有子復尚少。胡沙沒馬足,朔風裂人膚。老父舊羸病,何以強自扶。木蘭代父去,秣馬備戎行。易卻紈綺裳,洗卻鉛粉妝。馳馬赴軍幕,慷慨攜幹將。朝屯雪山下,暮宿青海傍。夜襲燕支虜,更攜于闐羌。將軍得勝歸,士卒還故鄉。
父母見木蘭,喜極成悲傷。木蘭能承父母顏,卻卸巾韝理絲簧。昔為烈士雄,今為嬌子容。親戚持酒賀父母,始知生女與男同。門前舊軍都,十年共崎嶇。本結弟兄交,死戰誓不渝。今者見木蘭,言聲雖是顏貌殊。驚愕不敢前,嘆息徒嘻吁。世有臣子心,能如木蘭節。忠孝兩不渝,千古之名焉可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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