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之城

跟隨著這群年輕人,我來到了一座廢棄建築,依稀可以看出五十年前她施工時候的樣子。建造周期內三個月極寒的氣候讓混凝土難以澆築,建築的形象能夠暫時定形。今天的積雪也沒有完全融化,入口地面龜裂的水泥上更加的斑駁,

那是我第一個建成的獨立項目,她所在的居民區片,本想用這座建築放肆的形體作為地標吸引二十公里外城市的居民,但是這座城市在一次次的振興口號後依然沒有逃脫衰落的命運,真正綿延到這座建築的,只有不願意或者是無法離開這個寒冷城市的當地居民修建的的連綿瓦房。當決定建設新城之後,連瓦房也開始退潮,糾纏不清的產權糾紛,最終讓她留在那裡。

雖然被城市遺忘,卻有一些年輕人就像五十年前的我一樣,去探望這些對城市只能沉默的無主之地。

「您就是來做評估考察的建築師吧,他們是?」

「恩,他們是我的學生,小夥子不用跟著,我設計的這房子,清楚哪裡危險,不會讓他們去的。」

「那行吧,反正據說一個月後可能就拆了,也不會出什麼事情了。」

保安繼續抽著那根白塔山,沒有再搭理我們。

我舉起了那台無法進行全息還原的索尼古董相機,卻又慢慢放了下來,那時候那些沾沾自喜的照片是因為自以為年輕力壯能攀爬上殘損脆弱的牆壁和狂風呼嘯的天台,藉助在險峰的無限風光來完成攝影。此時我風濕的雙腿,卻讓我止步於建築的大廳二層平台,五十年前時想一鳴驚人為了「空間感」堅持取消了無障礙的坡道,留下了險峻曲折的混凝土樓梯,沒想到五十年後卻讓設計者本人付出了代價。

「卓先生,你在這裡坐一會吧,拍了照片我們傳給您」那個總是變換髮色的女孩推給我一把椅子,椅子上的灰塵被她清理乾淨。

建築的南側牆上已經破了一些大洞,如同被炮彈所反覆轟擊,陽光並沒有像那年預想的那樣,溫柔的被牆上的額零星小窗所過濾,而是急不可耐的撕裂了秩序井然的影子,顯出詭異的形狀。我摘下了厚重的黑框眼鏡,被陽光模糊的視線中依然能看到灰塵在光的隧道中翻湧,閉上眼睛後暗紅色的視野後,眼球似乎依然能被塵埃的涌動所顫抖,疲勞而無法帶來睡意。

我想起了五十年前一次巨大的失敗後我獨自騎行五十公里散心,卻「躲」進了一座破敗的玻璃廠,三點鐘的陽光透過氧化為橙色的玻璃表面,將我的臉龐烤的炙熱。以悲傷為動力的身體瞬間被擊倒,只有倚著遺留的廢舊皮沙發,逐漸入睡。

這裡的混凝土也是有味道的,就像是不同年齡的人,身體散發的味道也會有微妙的不同。建築剛剛出生時候這裡混凝土的味道是明顯的石灰味道,直到被各種的材料所覆蓋大部分的味道,被人強烈的煙火氣味所混合而無法辨認。當建築年老廢棄時候,原本的結構再次從覆蓋的材料下顯現出來,剝落下來的塵埃與來自室外的污染物相混合,或者與屋頂被入侵的植物味道混合,或者是劇場老舊傢具剝落皮革味道,烹飪一樣撒上了建築的塵埃,激發了一種香味。倉促施工後地面留下凹陷中彙集的水窪,油污的味道也與塵埃向中和。不同位置的氣味有自己的高度與形狀,居然能夠清晰地勾勒出我腦海中這座建築的形體。

我想起那年我們用一點點的積蓄買了去義大利的機票,如同朝聖一般「追尋斯卡帕的建築」,在布利諾家族墓園中我已經筋疲力盡,坐在水池旁邊的石階上逐漸卻無法將目光放在這些低調而著名的建築,冬季的墓園,倚靠的入口牆壁冰涼而粗糙,滲透出石材與混凝土特殊的氣味,也可能是周圍田野大片枯黃的不知名植物,風帶著氣味擁擠在牆面上,被混凝土一道道模板的痕迹所掛住。也是這樣的味道。

———摘錄自五十嵐太郎(日)《關於現代建築的十六章》第九章「戰爭之影」

「隨著時間的流失,建築終究會走向廢墟這一種形態,如果將建築比喻為生命體,很容易聯想到廢墟作為死去建築的一種狀態,磯崎新所描繪的新建建築非廢墟圖景,則是建築的往生。但是奇妙的是,傳說中的往生之所墳墓或者地獄,本身就是可以歸類為這一種亡靈使用的建築,所以廢墟的隱喻中本身具有地獄,墳墓,死者這三種意象的統一,作為銜接一個建築的今生(使用狀態)與來世(原地塊再利用)的橋樑存在。」

「在建築被使用的時候,無法避免的招牌與文字有時會將建築表面的大部分所覆蓋,而招牌與文字是平面化的內容是業主比建築本身更想展示給人群的內容,建築被平面化為圖像與影片。直到建築被荒廢,文字與招牌失去了當時招徠的意義,而變成了真正的附屬物或者時代標記物,建築的形體與材料才真正被顯現出來,並且這種狀態持續的時間可能比使用時間更久,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建築可以被幾個月設計與生產的國家,路易斯康對於廢墟的描述被漫畫一般的演繹了出來。但是此時這些倖存的建築已經難以被人注視到或者進入體驗」

「與其他感官相比,視覺混合了太多日常生活中的記憶,所見到的廢墟或者是其他奇觀不過也是視覺的膠捲中特殊的幾格,極其容易在快速的瀏覽中被淹沒,但是嗅覺與聽覺對特殊場景尤其是遊走過廢墟的人,有更強的記憶標記作用........」

「...........」

年輕時看著那些無名或者有名的建築廢墟,有曾經這樣想過,人總是會沾沾自喜一些自己也想不明白卻看似自成邏輯的理論。

但是今天看到自己的作品成為廢墟,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快速的老去,而自己卻孤獨活在這個世界上。沒那麼多理論。

「卓先生,抽根煙。考察的時間點到了,快叫你的學生下來吧,我也快要換班了。」

「謝謝,煙我很早就戒了。」

「那什麼,你這相機現在可少見了,都沒法借入全息系統了吧。」

「稀奇吧,要不就給你吧,以前老給你們保安添麻煩,要我刪照片沒收相機。今天也不用沒收了,拿著回去當擺件吧,當然也能用用。」

一個月後,收到了那個姑娘發來的照片。

最後一張,是一片瓦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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