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富豪局中局
中國人大抵是羞於談錢的,文化人尤然,但二者相加組合為「中國作家富豪排行榜」時,卻成為了一門價值10億人民幣的生意。
2018年4月,中國作家富豪排行榜七大榜單陸續發布,再次掀起刷屏效應:在百度輸入上述關鍵詞,可以搜出1410篇相關新聞;在朋友圈和新浪微博,圍繞各大榜單的討論量正在以數萬/小時的速度增長。
這僅僅是這場遊戲的前菜。根據業內人士預估,4月23日頒獎禮當晚,在包括北京衛視在內的15家主流電視台的直播轟炸下,「作家富豪排行榜」的曝光量有望突破一個億。
這是一場被人為打造出的文化盛宴,任何溢美之詞都不足以形容其在溝通傳媒人與大眾之間的橋樑價值。在官方網站,「中國文化奧斯卡」的形容被放在了顯著位置;在官方微博,措辭則被微調為「席捲整個華人世界」的盛事。
很少有人會想到,這份在作家屆比肩胡潤福布斯的「權威榜單」,僅僅來自於十二年前一名高中輟學生的靈光一現。
「 用公關的方式做榜單 」
2006年,22歲的吳懷堯開始操作一篇關於作家版稅的新聞。年輕的他很難想到,在之後的12年間,這則新聞會演變為商業故事本身,價值10億人民幣。
當年9月,這篇報道作為《財經時報》的封面故事發表,題為《中國作家富豪榜》。
在吳懷堯後續發表的《採訪手記:我們是如何制榜的》中,曾詳細記載自己的制榜過程:
在(出版社)牆角一台運行速度超慢的電腦上,記者看到了從2000年1月至2006年11月的銷售詳單。每本書銷售總量精確到個位。
……
記者有時為了求證一本書的印數,電話要轉打N次,才能得到一個「可以負責任的數據」。這個數據會不會有水份呢?「沒有必要。」對方的回答都很肯定,「一本書剛出來時,從宣傳的角度考慮,可能有些誇大,但當它真正暢銷後,就完全沒有必要。」
訪談法+統計法,構成了吳懷堯制榜的主要手段。統計方法也不見得高明,收入排名嚴重依賴出版版稅,計算方式為發行冊數×定價×版稅率(10%)。這套方法論一直沿用至今。
與普通記者新聞系出身、就業的成長軌跡不同,吳懷堯有著在底層摸爬滾打的人生經歷:高二時因為在學校貼校長大字報退學,之後輾轉武漢、北京,先後從事過化妝品銷售、圖書編輯等工作。《財經時報》是吳懷堯的第三份工作,身份是實習記者,後成為封面記者。
這段獨特的人生經歷使年輕的吳懷堯敏銳地感知到,多數時候大眾並不需要深刻與真相,「噱頭+談資」的組合反而更能引發傳播。如果一件事被反覆提及多次,那麼其本身就具有公信力。
2010年,《財經時報》閉館一年後,前同事記者「白菜白」曾在博客回憶起那段與吳懷堯制榜有關的些許往事:從第一次比較粗糙的「作家富豪榜」至今,他已經連續堅持了5年。硬是把一個橫空出世的榜單,做成了一項日趨完善並擁有強大社會影響力的品牌活動。……其實,懷堯的可貴,就是一個詞——堅持。
這一點,是某些永遠都在搞「首屆某某大型某某活動」的國內企業,在品牌打造上最缺乏也最該學習的一點。
其實,懷堯的可貴,就是一個詞——堅持。
在前同事的眼中,吳懷堯的制榜過程說是權威榜單,毋寧說是一場成功的品牌公關活動。
「 陷入失真漩渦 」
《中國作家富豪榜》的發布,使得吳懷堯一炮而紅。
爭議由此而來。
2007年榜單發布時,韓寒覺得榜單上的錢數跟自己的收入不符合,他去年一共賺了200萬元版稅,與榜單上的950萬元相距甚遠。韓寒特別算了一筆賬:《光榮日》出版,拿了190萬元的版稅,繳稅之後大概還有160多萬元,以前的書還在賣,這裡也有幾十萬元的收入,所以他的版稅收入就是200萬元多點。
當年以250萬版稅收入排名第20位的著名作家陸天明,在榜單公布後發表了一篇題為《作家富豪榜純屬在胡扯》的博客,稱自己2007年只是再版了五千冊的《省委書記》,還沒拿到這些書的版稅。除此以外,僅僅拿到過一點其它作品再版書的版稅。今年怎麼可能再有這麼多版稅收入呢?
同樣身在榜單的蔡駿,則對吳懷堯的調查方法提出了質疑:「我覺得這個榜單不權威,不真實。別的作家什麼情況我不知道,但是我自己的肯定不準確,誇大了很多。……這個制榜的人也沒給我打電話核實一下。」
事實上,每次作家富豪榜榜單發布後,數據爭議幾乎已經成為了常態:版稅計算方式本身也被出版圈人士質疑明顯不靠譜,上述資深人士表示,現在出版社在書上標明的發行冊數,大多當不得真,而書的售價也常常低於定價。至於真實的版稅率,屬於出版社與作家之間的商業機密,外人很難知曉。
而所謂訪談法,「閑聊式採訪得到的信息有極強的主觀性與片面性,除非該數據囊括了每種採訪目標近千份的數據統計,不然這些採訪只是朋友閑聊,毫無價值可言。」
對於洶湧而來的各類質疑,吳懷堯曾在2017年時接受《中國新聞網》採訪時表示:「一個榜單有爭議很正常,每一個有影響力的榜單都有自己的調研方法,比如全世界的大學排行榜,登上榜首的大學未必一樣,因為採取的權重係數不一,結果會有差異。」
然而,公關層面的話術並不能解答中國作家富豪榜的信任危機。由於吳懷堯團隊既缺乏大數據分析能力,也無法調取作家們的真實納稅記錄,制榜過程不可避免充滿了拼湊。
這點在製作網路作家榜時尤甚。由於網路作家們的收入構成以線上和版權交易金為主,版稅佔比不高,因此所謂的信息收集很快演變為了個人攀比。
2016年,在知乎關於作家榜的相關問題下,網文大神作者跳舞不無戲謔地回答道:「對於這兩天很多給我的留言及上面某些答案針對本人說的:跳舞沒上榜是不是今年栽了啊,或者類似「讓你丫不更新,沒錢賺了吧」之類的吐槽。特此很裝逼的回答一句:今年我沒報~」
根據動漫經濟學獨家獲悉的《作家榜申報參評書》顯示,作家榜所謂的調研組調查數據,其實純粹靠作者自己手動填寫。
跳舞所言不虛。
相比於網路作家榜,漫畫作家榜的評選機制更為老套,早已無法反饋當下的市場現狀:在互聯網平台已經獲得行業領導權的今天,版稅依舊被作為核心評價標準;大量高收入的新銳作者依舊未被納入榜單範疇。以至於漫畫圈內人一度戲稱「漫畫人相比於網文作者,到底還是臉皮薄」,「歡迎稅務局大大們前來查稅」。
對於一份「報名就上榜,不報就沒有」的榜單,其在數據層面具有多高的權威信,可想而知。
「 峰迴路轉:文化生意人入局 」
2007—2009年間,隨著質疑聲愈演愈烈,作家富豪榜開始陷入險象環生的輿論場中。
媒體攻擊的點主要為兩點:一是榜單數據不實,二來宣傳拜金價值觀。畢竟,奧斯卡還是按照作品實力說話的,而沒有根據票房排名拉一份榜單,讓漫威系列拿個大滿貫。按照一般劇情發展,隨著作家富豪榜聲名日盛,負能量發酵,離涼涼也就不遠了。
然而,精明的出版人很快發現,《中國作家富豪榜》能夠帶貨,其邏輯也很簡單:榜單發布相當於給暢銷書作家和作品做了一次大曝光的廣告,能夠激發讀者「買來看看的慾望」。
因此,即使明明知道這份榜單數據不靠譜,也有越來越多的文化生意人願意向其靠近。2009年,第四屆中國作家富豪榜榜首鄭淵潔為吳懷堯站台:2009年中國作家富豪榜,(關於我)2000萬的收入基本準確,實際上,中國作家富豪榜統計的關於我的版權收入都八九不離十。
2010年,郭敬明公開示好:2009年因為新書《小時代2.0》晚上市一個月而錯失當年作家富豪榜第一名,2010年又因為時差讓出榜首,中國作家富豪榜就是警告我不要拖稿,早交稿一個月,我就是第一名。我手下的簽約作家也上榜了,很高興看到笛安以240萬上榜第19位,祝賀之餘希望她有更好的發展。看到《在中國最賺錢的外國作家富豪榜》,希望本土作家加油,做出我們的力量和品質。
等到2013年,易中天回到母校武漢大學演講,吳懷堯已經能夠陪同左右,並主動向媒體提前爆料「易老師肯定會上今年的作家排行榜」。易中天當時回應說,「你其實還把我的錢算少了」。雙方關係親密得就像相識多年的老友。
真正把《中國作家富豪榜》品牌價值捧上新高度的,則是網文作家群體的集體入局。2011年11月,吳懷堯在北京見了唐家三少。這次會面被描繪得頗為詩意:當天下著濛濛細雨,唐家三少一襲白衣,撐把小雨傘在路邊等候的情形讓吳懷堯至今難忘。他說:「唐家三少和知名作家江南是好朋友,他倆也住在同一個小區,後來他把我帶到江南家裡去聊。江南特地開了一瓶陳年威士忌,大家煮酒論英雄。我酒量很差,平時滴酒不沾,但那天氣氛很好,聊得也很嗨,聊完喝完才發現自己走路發飄,回到酒店頭痛欲裂,但心裡還是很開心。」
相比傳統作家們的保守與糾結,網文作者們一開始就深刻理解個人品牌形象運作的必要性,雙方因此一拍即合。
2010年前後還有一件大事,即「網路作家是否可以進入作協」的聲音愈演愈烈——新興群體開始為自己爭奪主流話語權。在這個過程中,任何能夠增加自己聲量的籌碼都網文作家群體認為是可以爭取的,哪怕榜單本身真實性依舊存疑。
「 再進一步,成為IP傳播的節點 」
文化商人和網文作家們的加盟,很快促成了「中國作家富豪榜」的商業循環。
2010年,吳懷堯將「中國作家富豪榜」註冊成了商標。之後,「中國作家富豪榜」也經歷了數次裂變,由最初的單個榜單,演變為一個主榜,六個分榜的商業形態。
在官方介紹中,每個榜單品牌都有著對應的輻射人群:作家榜主榜以億萬都市白領精英為受眾,網路作家榜的使命是輻射億萬網路文學讀者,編劇作家榜寄託了主辦方向影視界從業人員滲透的野心,明星作家榜則盯上了目前大熱的粉絲經濟,漫畫作家榜的受眾是8—18歲青少年,外國作家榜對應海外媒體業界精英,企業家作家榜則力圖涵蓋商務人士及創業者。
至於2018年新加的音頻作家榜,則是與喜馬拉雅電台品牌合作的產物。
這種層層嵌套的宣傳手段,也是文化商人們喜聞樂見的。2015年第九屆中國作家富豪榜頒獎禮上,一線影星倪妮和韓庚受邀成為閱讀星大使;2016年,頒獎禮規格更上一層樓:華少擔任主持人,郭敬明、南派三叔、唐家三少出席捧場,一線出版企業爭相贊助。在新浪微博,該話題量超過了2.3億。
曾有業界人士預估,如此規格的行業大會,獲得千萬級別的贊助並不困難。
很多時候,對於一個商業組局而言,如何開始和收場並不重要,關鍵在於過程。過程之中,各方是否收穫匹配的利益。
2012年,吳懷堯在上海成立大星(上海)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兩年後,「中國作家富豪榜」的運營主體由吳懷堯個人轉到了大星文化旗下。在外界看來,這個動作的緣由主要是為了承接融資。2016年4月,作家榜獲得中廣文影、中雲文化的投資,金額和估值不詳,業界盛傳此輪投資是按照10億人民幣的估值進入的。
「大星文化的核心業務包含三大類,作家榜品牌授權、經典名著再出版、影視版權開發孵化。」吳懷堯2016年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
「在全版權運營開發方面,大星文化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吳懷堯介紹。在其此前力推的作品中,魔幻小說《紫禁城魔咒》是最值得說道的案例,其官方介紹如下:
2014年底,一夜爆紅的魔幻小說《紫禁城魔咒》,引起包括賈平凹、朱大可在內的眾多文化名家高度關注,上市3個月暢銷10萬冊,超過蔡駿、嚴歌苓、王躍文等文壇名宿的最新力作,當年底更是擊敗《魔戒》《冰與火之歌》《霍比特人》等全球最熱暢銷書,拿下2014年度魔幻暢銷總榜第一名,成為炙手可熱的現象級ip。「已經啟動影視改編的《紫禁城魔咒》,就是大星文化一手發掘打造的經典案例。」
那麼,這部《紫禁城魔咒》真的如此優秀嗎?
在豆瓣讀書的界面,《紫禁城魔咒》的評分為6.3,剛剛及格,在同類魔幻題材書籍中已屬低分,劇情拖沓,水軍泛濫,是被網友群嘲的兩點。
盤點大星文化的所謂IP孵化手段,簡而言之就是簽約不知名作家出版作品,靠大量水軍和海量名家造勢,然後強行給讀者喂翔。至於吳懷堯兩年前所津津樂道的影視開發,至今也未兌現。隨著時光流逝,反倒愈發像一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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