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面鏡子,千年前只是一塊磚】

原創 2018-04-11 初樹 初樹聲明:這是一篇科普文章,並不志在體現禪宗公案的精妙。 禪宗頓教法門在六祖慧能大師手裡成形,很快就由他的弟子到處弘揚,但真正奠定頓教法門實力的,主要是他的兩個弟子,其一是南嶽衡山的懷讓禪師,其二是吉安青原山的行思禪師,禪宗的五個分支都是出自這兩位大師的法系。其中南嶽懷讓的故事更加引人入勝一些。懷讓於唐朝先天年間到衡山般若寺弘法。開元年間,修學北宗漸修法門的道一來到衡山,在離般若寺不遠的地方搭了個草棚,日常修習坐禪。很多禪宗典籍都說道一天生異相,所謂牛行虎視,引舌過鼻,足下有二輪文,註定是法門龍象。如今,衡山上的磨鏡台、七祖塔、馬祖庵(傳法院)、祖源已經是千年名勝,記錄了那一段黃金時代。坐禪,其實是一項很難的活,要幾個小時甚至幾天坐著不動是很難想像的。因為人人都可以一試,並有清明寧靜的感覺,幾乎每個學佛的、修道的、包括其他宗教甚至練氣功的人都會涉獵到坐禪,但是想入定或者長時間打坐就會感覺到很難,問題很多,所以禪定功夫深的人大抵都很受人敬仰。道一當時就是這樣一個人。據記載,道一當時坐禪功力非常不錯,積累了一些口碑,直接間接都傳到了懷讓耳朵里,經過調查研究,懷讓知道他是個佛門裡難得的人才。有一天,懷讓來到道一的庵前,道一正在打坐。懷讓問:「大德呀,你坐禪圖個什麼呢?」這是個有備而來的問題,它是封閉式的,直指目標,勾起道一對目標的追索,懷讓不厚道。沉浸在禪定中的道一併沒有任何準備,老老實實地說:「圖作佛。」想成佛啊。看來道一當時真是不善應對,隨便說明心見性什麼的也輪不到懷讓磨磚啊。整體看來,北宗老實木納,當然不是伶牙俐齒的南宗的對手。懷讓也不說什麼,拿起塊磚,在道一的草庵前嚯嚯地磨了起來。道一問:「您磨磚幹嗎?」在別人門前磨磚不禮貌吧。懷讓說:「磨做鏡子。」懷讓竊笑,小子上鉤了。道一奇怪地問:「磨磚怎麼能成鏡子呢?」懷讓把磚一丟,說:「對呀,磨磚既然不能成鏡子,坐禪又豈能成佛呢?」這當然是一句千古流芳的話,不需要爭辯,讓你自己否定自己,這句話的精彩之處在於其強大的衝擊力,類比得如此雄辯,令明者拍案叫絕,暗者如聞炸雷。道一立刻彷彿被重鎚狠狠打了一記,沒想到,我辛苦坐禪所得竟然被這和尚說成是塊磚頭。要知道,北宗漸修法門之所以能和南宗分庭抗禮,是因為北宗和南宗一樣,也是在五祖弘忍大和尚處經過系統發展而來的。神秀被北宗尊為六祖,並且是大唐國的帝師。他的「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雖然未見性,但是,敢坦承自己身是菩提樹,那也是充滿大英雄氣概的強人啊,因此慧能也稱北宗為大乘。道一的「圖作佛」雖然很稱職,但因為神秀未見性,不徹底,佛的面容是模糊的,所以坐禪能不能成佛,成一個怎樣的佛,一直是一個問題,「時時勤拂拭」也因此無法達致真正的清潔。在這樣不通透的基礎上,「坐禪豈能成佛」這句話才有如此強的穿透力。呆了半晌,道一才問道:「怎樣才是對的呢?」能這樣坦誠地問問題,除了代表道一的老實外,還代表道一已經具有很真誠的求佛精神和深厚的感悟,一般打坐剛入門的夥計一定臉紅脖子粗地跳起來了。懷讓說:「比如牛駕車。如果車不走,你是打車呢,還是打牛呢?」廢話,當然是打牛啦,但是道一偏偏答不上來。因為他知道自己可能一直在打車呢,問題是,牛在哪裡?他不知道。懷讓開始循循善誘了,你是學坐禪呢,還是學坐佛呢?如果是學坐禪,禪不在於坐和卧。如果是學坐佛,佛沒有一定的外相。六祖的那一套見地正式登場。六祖是怎樣詮釋坐禪的呢?《六祖壇經》說:「此法門中,無障無礙,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並說「何名禪定?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等等。全是心法,和道一打坐所執著的清凈相無關。懷讓又說了,佛法是無住法,不應該有取捨執著之心,打坐貪著一個目標即是有執著取捨之心。你如果是坐佛,那就是殺佛。如果執著坐禪的外相、感受、目標等等,就無法通達無住法的精義。此時《金剛經》已經是禪宗首經,裡面有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等核心思想,這是南北通用的,因此,懷讓對道一宣說無住法也算是同門獻藝。道一聽完這番話,真是如飲醍醐,倒頭便拜。接下來的問答過於精微,我們取《五燈會元》原文照登,讀者自看:【(道一)禮拜,問曰:「如何用心,即合無相三昧?」師曰:「汝學心地法門,如下種子。我說法要,譬彼天澤,汝緣合故,當見其道。」又問:「道非色相,云何能見?」師曰:「心地法眼能見乎道,無相三昧亦復然矣。」一曰:「有成壞否?」師曰:「若以成壞聚散而見道者,非見道也。聽吾偈曰:心地含諸種,遇澤悉皆萌。三昧華無相,何壞復何成!」一蒙開悟,心意超然。侍奉十秋,日益玄奧。】(這裡的師指懷讓,一指道一。)要注意的是,此時的道一還只是心意超然,並沒有徹底悟道,這之後的十年磨礪,才使他逐漸圓融深邃,繼而使禪宗大放光芒,被尊稱為「馬祖」,後世稱為馬祖道一,他是中國佛教史上唯一一位以俗姓稱祖的大師。 關於打坐,歷來爭議不少,打坐是不是必須的?好像不是,為什麼呢?你看,《六祖壇經》說「生來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頭,何為立功課。」但是,也是《六祖壇經》,當法達就念經問題被六祖罵了以後疑惑地問:「這麼說,只要懂得經義,不用念經了咯?」六祖說:「經有何過,豈障汝念。只為迷悟在人,損益由己,口誦心行,即是轉經,口誦心不行,即是被經轉。」同樣的道理,禪有何過,豈障汝坐,只要身坐心行,即是坐禪,如果身坐心不行,即是被禪坐了去也,這個心,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心,也就是禪非坐卧、佛非定相的心。況且,禪宗祖師們圓寂時多顯坐禪之相,豈徒然哉!我覺得,對於心靈敏感、具備一定佛學知識水平的人來說,打坐的確是一種好的行動。它之所以好是因為心法的外相容易顯現,在打坐中,人體比較容易放鬆,比較容易抽離這個世界,容易感知到另一個自由的自我。這個自我是清新的、暫時遠離低級趣味的,甚至是忘我的。但是,沒有正見的打坐是典型的「鬼家活計」,你的自我換了一個漂亮的面具出現,要細微分別極其不易,因此,明師的指導極其重要。在明師的指導下,你的見地和功夫可以互相印證、互相滲透、互相促進、互相轉化,直至融合一體,無見地不談功夫,非功夫不談見地。知必有行,行必有知,沒有哪一件行不是知,也沒有哪一個知沒有行,此為知行合一的本意。可嘆的是,明師很少有機緣遇到,也不容易鑒別,世上通共才有幾個名師,還被紛紛攘攘的人潮簇擁,我們何德何能?這真是要福德的。道一能遇到懷讓,並且願意不恥下問,這其實就是福德所致。我們缺乏這種高級別的福德,但是我們仍有「深入經藏、以經論為師」的福德。依憑古聖先賢的正見教誨,我們來坐禪吧。鏡子,千年前只是一塊磚】

原創 2018-04-11 初樹 初樹

聲明:這是一篇科普文章,並不志在體現禪宗公案的精妙。

禪宗頓教法門在六祖慧能大師手裡成形,很快就由他的弟子到處弘揚,但真正奠定頓教法門實力的,主要是他的兩個弟子,其一是南嶽衡山的懷讓禪師,其二是吉安青原山的行思禪師,禪宗的五個分支都是出自這兩位大師的法系。其中南嶽懷讓的故事更加引人入勝一些。

懷讓於唐朝先天年間到衡山般若寺弘法。開元年間,修學北宗漸修法門的道一來到衡山,在離般若寺不遠的地方搭了個草棚,日常修習坐禪。很多禪宗典籍都說道一天生異相,所謂牛行虎視,引舌過鼻,足下有二輪文,註定是法門龍象。如今,衡山上的磨鏡台、七祖塔、馬祖庵(傳法院)、祖源已經是千年名勝,記錄了那一段黃金時代。

坐禪,其實是一項很難的活,要幾個小時甚至幾天坐著不動是很難想像的。因為人人都可以一試,並有清明寧靜的感覺,幾乎每個學佛的、修道的、包括其他宗教甚至練氣功的人都會涉獵到坐禪,但是想入定或者長時間打坐就會感覺到很難,問題很多,所以禪定功夫深的人大抵都很受人敬仰。道一當時就是這樣一個人。

據記載,道一當時坐禪功力非常不錯,積累了一些口碑,直接間接都傳到了懷讓耳朵里,經過調查研究,懷讓知道他是個佛門裡難得的人才。

有一天,懷讓來到道一的庵前,道一正在打坐。

懷讓問:「大德呀,你坐禪圖個什麼呢?」

這是個有備而來的問題,它是封閉式的,直指目標,勾起道一對目標的追索,懷讓不厚道。

沉浸在禪定中的道一併沒有任何準備,老老實實地說:「圖作佛。」想成佛啊。看來道一當時真是不善應對,隨便說明心見性什麼的也輪不到懷讓磨磚啊。整體看來,北宗老實木納,當然不是伶牙俐齒的南宗的對手。

懷讓也不說什麼,拿起塊磚,在道一的草庵前嚯嚯地磨了起來。

道一問:「您磨磚幹嗎?」在別人門前磨磚不禮貌吧。

懷讓說:「磨做鏡子。」懷讓竊笑,小子上鉤了。

道一奇怪地問:「磨磚怎麼能成鏡子呢?」

懷讓把磚一丟,說:「對呀,磨磚既然不能成鏡子,坐禪又豈能成佛呢?」

這當然是一句千古流芳的話,不需要爭辯,讓你自己否定自己,這句話的精彩之處在於其強大的衝擊力,類比得如此雄辯,令明者拍案叫絕,暗者如聞炸雷。

道一立刻彷彿被重鎚狠狠打了一記,沒想到,我辛苦坐禪所得竟然被這和尚說成是塊磚頭。要知道,北宗漸修法門之所以能和南宗分庭抗禮,是因為北宗和南宗一樣,也是在五祖弘忍大和尚處經過系統發展而來的。神秀被北宗尊為六祖,並且是大唐國的帝師。他的「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雖然未見性,但是,敢坦承自己身是菩提樹,那也是充滿大英雄氣概的強人啊,因此慧能也稱北宗為大乘。道一的「圖作佛」雖然很稱職,但因為神秀未見性,不徹底,佛的面容是模糊的,所以坐禪能不能成佛,成一個怎樣的佛,一直是一個問題,「時時勤拂拭」也因此無法達致真正的清潔。在這樣不通透的基礎上,「坐禪豈能成佛」這句話才有如此強的穿透力。

呆了半晌,道一才問道:「怎樣才是對的呢?」能這樣坦誠地問問題,除了代表道一的老實外,還代表道一已經具有很真誠的求佛精神和深厚的感悟,一般打坐剛入門的夥計一定臉紅脖子粗地跳起來了。

懷讓說:「比如牛駕車。如果車不走,你是打車呢,還是打牛呢?」廢話,當然是打牛啦,但是道一偏偏答不上來。因為他知道自己可能一直在打車呢,問題是,牛在哪裡?他不知道。

懷讓開始循循善誘了,你是學坐禪呢,還是學坐佛呢?如果是學坐禪,禪不在於坐和卧。如果是學坐佛,佛沒有一定的外相。六祖的那一套見地正式登場。六祖是怎樣詮釋坐禪的呢?《六祖壇經》說:「此法門中,無障無礙,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並說「何名禪定?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等等。全是心法,和道一打坐所執著的清凈相無關。

懷讓又說了,佛法是無住法,不應該有取捨執著之心,打坐貪著一個目標即是有執著取捨之心。你如果是坐佛,那就是殺佛。如果執著坐禪的外相、感受、目標等等,就無法通達無住法的精義。此時《金剛經》已經是禪宗首經,裡面有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等核心思想,這是南北通用的,因此,懷讓對道一宣說無住法也算是同門獻藝。

道一聽完這番話,真是如飲醍醐,倒頭便拜。

接下來的問答過於精微,我們取《五燈會元》原文照登,讀者自看:【(道一)禮拜,問曰:「如何用心,即合無相三昧?」師曰:「汝學心地法門,如下種子。我說法要,譬彼天澤,汝緣合故,當見其道。」又問:「道非色相,云何能見?」師曰:「心地法眼能見乎道,無相三昧亦復然矣。」一曰:「有成壞否?」師曰:「若以成壞聚散而見道者,非見道也。聽吾偈曰:心地含諸種,遇澤悉皆萌。三昧華無相,何壞復何成!」一蒙開悟,心意超然。侍奉十秋,日益玄奧。】(這裡的師指懷讓,一指道一。)

要注意的是,此時的道一還只是心意超然,並沒有徹底悟道,這之後的十年磨礪,才使他逐漸圓融深邃,繼而使禪宗大放光芒,被尊稱為「馬祖」,後世稱為馬祖道一,他是中國佛教史上唯一一位以俗姓稱祖的大師。

關於打坐,歷來爭議不少,打坐是不是必須的?好像不是,為什麼呢?你看,《六祖壇經》說「生來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頭,何為立功課。」

但是,也是《六祖壇經》,當法達就念經問題被六祖罵了以後疑惑地問:「這麼說,只要懂得經義,不用念經了咯?」六祖說:「經有何過,豈障汝念。只為迷悟在人,損益由己,口誦心行,即是轉經,口誦心不行,即是被經轉。」

同樣的道理,禪有何過,豈障汝坐,只要身坐心行,即是坐禪,如果身坐心不行,即是被禪坐了去也,這個心,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心,也就是禪非坐卧、佛非定相的心。況且,禪宗祖師們圓寂時多顯坐禪之相,豈徒然哉!

我覺得,對於心靈敏感、具備一定佛學知識水平的人來說,打坐的確是一種好的行動。它之所以好是因為心法的外相容易顯現,在打坐中,人體比較容易放鬆,比較容易抽離這個世界,容易感知到另一個自由的自我。這個自我是清新的、暫時遠離低級趣味的,甚至是忘我的。但是,沒有正見的打坐是典型的「鬼家活計」,你的自我換了一個漂亮的面具出現,要細微分別極其不易,因此,明師的指導極其重要。

在明師的指導下,你的見地和功夫可以互相印證、互相滲透、互相促進、互相轉化,直至融合一體,無見地不談功夫,非功夫不談見地。知必有行,行必有知,沒有哪一件行不是知,也沒有哪一個知沒有行,此為知行合一的本意。

可嘆的是,明師很少有機緣遇到,也不容易鑒別,世上通共才有幾個名師,還被紛紛攘攘的人潮簇擁,我們何德何能?這真是要福德的。道一能遇到懷讓,並且願意不恥下問,這其實就是福德所致。我們缺乏這種高級別的福德,但是我們仍有「深入經藏、以經論為師」的福德。依憑古聖先賢的正見教誨,我們來坐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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