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臨城(七)

每到夜幕降臨,巷子的盡頭拐角處的兩間青磚紅瓦房便是最熱鬧的場所。每日都有一幫混漢子喝完酒在裡面賭錢廝混。即使連雷諾這樣終日帶著笑臉的老好人,也不時跑過去,在明亮的刺眼的煤氣燈下,和那些簡單樸實的人一起賭錢打發時間。

老闆娘叫婉娘,年紀並不大,大眼彎眉,略厚的嘴唇上總是塗著觸目驚心的紅色,一顆烏黑的美人痣長在眉間,在巷子里的香港髮廊那染了一頭黃褐色的長髮。大約是長期熬夜喝酒的緣故,婉娘膚色略顯發黃,身材略略發福,肥膩膩的乳,厚實的肩膀和寬厚的臀部卻是貧民窟男人的最愛,彷彿終日勞碌之後,花錢摟著這樣一個濃妝艷抹、肥潤軟綿、胸大臀圓的女人錢才真正花的值。像我這樣乾瘦蒼白不施粉黛的女人,對他們來說就和家裡面色焦黃、終日暴躁、摔鍋摔碗的黃臉婆一樣沒吸引力。這些男人們上半夜借著酒性打牌賭錢,下半夜則壯著酒膽向婉娘求歡,一個晚上把藏在內褲里半個月的收入都散乾淨了。等到凌晨酒醒了,錢沒了,人也被掏空了,帶著空空的口袋和胃搖搖晃晃的回到自己低矮棚戶中,熱一碗稀飯,一氣喝完便鑽進冰冷潮濕的被窩蒙頭大睡。人生那麼悠長痛苦,彷彿這酒醉的一夜才是真正的快活,至於睡醒之後如何,隨他去吧。

婉娘有個10歲大的兒子,養的白白胖胖,整日悶在二樓的房間里寫作業,見到誰都是一副冷臉,好像全世界都欠他錢。所有人卻都很愛他,知道他非常勤奮,知道他學業優秀。大概大家都放棄了對生活的掙扎,只有他充滿了希望和動力,能夠學成從這些個低矮的棚戶區中走出去。

雷諾來打牌的時候,也帶著我出來,卻不願我陪他。他認為賭錢的時候,女人在身邊,晦氣影響他牌氣。還好有婉娘把我拉到邊上的小桌上,倒上一杯苦葉茶,捧一大捧瓜子攤在桌上。

「來,妹子,別管他們,咱們吃瓜子看電視。」 婉娘對人總是很熱情。大約都是身為女人吧,總是有說不完的共同話題,很快我們就商定了有機會一起去逛街買菜美容,做閨蜜應該做的一切。

在我的童年,像婉娘這樣的角色並不多見,這些年似乎多了起來。她們大多來自其它其它省份,具體的來歷向來是神秘的,不過大多有幾分姿色,甚至年輕時是個美人,或是墮落風塵後上岸,或是遇到負心男人後被拋棄,總而言之有一段傷心歷史,難得可貴的是有一股娘胎裡帶出來的潑辣氣,在這樣或那樣不起眼的角落裡立下了根,靠著一個或者幾個神秘偶爾出現的男人罩著,開著麻將檔、足療店等等形形色色的小生意,維持生活或者試圖撈一把就走。市井中的男人是粗俗和貪婪,怯懦與善良的混合體,面對慾望和誘惑毫無抵抗能力,唯一能令他們保持克制的是對未知世界的恐懼和對權勢的畏懼。婉娘對他們來說就是如此,既充滿了誘惑,又異常的畏懼。這條街每個男人都覬覦婉娘的身體,卻從沒有人敢於徵服她、霸佔她。若能在婉娘那小小的賭檔里談著葷段子,調侃她幾句,討婉娘一句臭罵,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便是最大的榮譽。

「老家是回不去了,過不慣的。」婉娘對指著燈下認真做作業的孩子對我說,「還拖著個拖油瓶,回老家只怕要被風言風語給壓死。」

「現在不是挺好。」我試圖安慰她。

「妹子,我們都是苦命人啊,你看姐姐我這些年真不容易啊,18歲背著一床棉從老家被給騙了出來在外打拚,橋洞也睡過,豬食也吃過,現在頭上有片瓦遮風擋雨真是不容易呢。」說著婉娘的眼圈就紅了,她給孩子杯子中添滿了熱水,又拉著我到樓下照看一邊照看生意一邊說梯己話。「找個對你好的男人,我看醫生就不錯。」

「哈哈,姐你說笑呢。」我回他。

「哎,妹子,姐是過來人,男人我見多了,對你有沒有意思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你看雷醫生這麼些年進進出出的病人還少嗎,怎麼就單單把你給留下來呢?」

「姐,我是個苦命的人,這不是雷醫生心好,看我無家可歸,可憐我,才收留我的。」

「咳,別傻了妹子,如今在這世道上混的,哪個不心狠手辣,他那診所里進去的都是快斷氣的,活下來的都是命大的,醫生看生死太多了,哪有什麼心好不好的。要不是看上你了,能收留你這麼久。」

「我看雷醫生喜歡的是你。」我笑著對婉娘說。

「哈哈,你別傻了,男人啊,得不到的都是好的,他那哪是喜歡我,他是想睡我。」婉娘笑了。「別傻了,我有男人了,我得等著他呢。」

那天晚上,婉娘對我說了很多,講她悲慘的身世,講她又愛又恨、只會半夜摸黑過來神秘的男人如何不行,講孩子的苦命,講將來要是攢下點錢供孩子上大學,日子就會好了。

長久以來我從未思考過未來,要的只是當下的快樂,和費連南在一起貪圖他的錢,和老馬在一起在吸上毒品以後,連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更別提什麼人生和將來了。雷諾不僅把我從死亡線拉了回來,也終日忙碌的工作填充了我的一切。自早到晚不停的接待病人,清洗消毒,甚至幫助他做手術,忙碌的工作和生活讓我斷絕了並不太深的毒癮,也忘記了對金錢、男人等人世間大多數慾望。也許終日辛勞而心安理得的入睡更適合我。難道這個胖胖溫和的雷諾才是命運給我最終的安排嗎?

我和婉娘日益熟絡的起來,每月兩戶人家總要約個次把,輪著做東,搞點時興的酒菜,喝上兩杯,消磨這無窮無盡的時光。雷諾不善飲,沒喝兩杯就滿臉漲紅。倒是我和婉娘兩人都能喝上幾杯,婉娘是歷經風塵,五湖四海闖蕩出來,日積月累的鍛鍊出來。我和小哥哥一樣都是遺傳自父親的海量。我們兩人一起常常把那些心懷不軌的賭徒們喝的東倒西歪不省人事,好生老實幾天。

這一日,秋風日勁,日消夜長,正是螃蟹黃滿膏肥的時候。婉娘起了興緻,搞了三十隻固城湖大螃蟹,公母各一半,又從江南灶定了文思豆腐、年糕黃魚、栗子牛尾、宮保蝦球等一桌菜,邀雷諾和我一起去喝酒吃蟹,說是帶我認識認識她男人。我早早是收拾了,洗了臉,淡淡的化了點妝,便趕過來,幫婉娘拾掇,雷諾還有個病人,他說晚點來。來了一看,婉娘已經把那些個賭鬼給趕走,關了門面,正在樓上化著呢,頭上卷了十七八個髮捲,臉塗得雪白。

我讓她慢慢打扮,自己到樓下,先把螃蟹拿出來,用舊牙刷一隻只刷乾淨,在用草繩綁好摞在盆里。不一會,小寶便放學回來了,婉娘還在樓上化妝。我先找了點火腿和胡蘿蔔,切成丁,配著青菜,抄了一大碗蛋炒飯給他,又從飯店定的菜里,把鹽水鴨抽出來端了給他。小寶在廚房小桌上,把鹽水鴨和炒飯吃了個精光,便提著書到樓上一個人溫習功課了。可憐的孩子,出生後就沒有見過他的父親,在婉娘帶著他身邊,倒也不缺吃喝。看人總是冷冷的,只有在別人占婉娘便宜的時候,才在眼神中透露出憤怒的火熱,最難得的是這份心氣和用功勁,從沒見他玩過,每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婉娘提起小寶,笑的嘴都沒邊了。

天黑下來的時候,雷諾也到了,幫婉娘和我先蒸了十來只螃蟹。婉娘拉著我們到廳里坐了下來,把酒滿上說:「咱們邊吃邊等,他今天有會,要遲點才能到。」臉上滿滿的笑意。

沒喝兩杯,就聽一輛車門外停了下來,有人從車上下來,用力的關上車門,接著又聽小車嗚嗚的開走了。門外進來一個穿著深色夾克,帶著金絲眼鏡的白面男人,長得倒也俊俏,烏黑的眼,挺拔秀氣的鼻子還有略薄的嘴唇,只是滿臉疲倦之色,白皙的皮膚下透著青色,彷彿剛打完一場大仗歸來一樣。他進門後,對著桌邊人掃了幾眼,把頭略低了下去。婉娘一見他來,臉上都笑的開出了花,忙起身上前,接過他手中的包,幫他把外套給脫了下來,拖進席中。正巧,鍋里蒸的螃蟹也到時候了,雷諾和我到廚房中,把螃蟹端了上來,一時間桌上熱氣騰騰。半昏半暗的燈光下,我們四人一邊吃蟹喝酒,一邊聊了起來。

他叫文博,是幹部家庭出身,原先也在機關里待過幾年,只是在家從小就被服侍慣了,又見外面花花世界燈紅酒綠,耐不得寂寞,就找了關係,跳到市裡一個大型國企,負責項目招標工作。雖然官不大,卻肥的很,沒兩年便發了家,把孩子送到美國去讀書,老婆也跟了過去。老兩口子都是正派人,老爺子年紀大了,越發傳統,認為落葉歸根,帶著老太婆回山東老家了。全家只留他一人在漢東市,工作。與婉娘認識卻是偶然,有一回開車送老婆孩子到機場出國,回程的時候,見到婉娘帶著一個半大小子風塵僕僕的站在路邊,不知哪裡看對眼了,心裡猛的一動,神使鬼差的便上前問了幾句。那時婉娘剛帶著孩子從另外一個城市追孩子他爹,到了漢東市電話也打不通,舉目無親、走投無路,錢也花光了,人也找不到,心裡都想著乾脆娘兒倆在這機場一頭撞死算了。文博這無心一問算是救了他們娘兒兩人的命。之後一來二去,婉娘在這漢東城邊上落下了腳,和文博也做了個沒名沒分的夫妻。

那一晚,美酒佳肴紅袖在旁,雷諾喝了兩杯就推著臉紅丟下了酒杯,我和婉娘配著文博好好的喝了個痛快。看不出他一個斯斯文文的白面書生倒是把我和婉娘都給喝倒了,最後雷諾把我扛了回去,文博也沒走,婉娘陪他在二樓西邊睡了。

現在回頭看,我和婉娘還有很多女人對於未來的思考總是顯得幼稚而愚蠢。我總以為跟著費連南或者老馬能有一個出路或者將來,掙夠了錢就會收手過太平日子;婉娘覺著這輩子就是沒遇到對的人,社會上的男人都是玩玩的,就是給他生個兒子也圈不住要走的人,還是找個正規人家的人才靠譜,這樣的男人不會一走了之。有那麼幾天,婉娘和我,雷諾文博一起喝酒的時候,我總有種錯覺,認為光明會降臨,一切好像都會走上正軌,卻不知命運是最卑鄙的小人,最擅長的就是將夢想掐碎,戳破希望的肥皂泡。

在深秋的一個早上,刺耳的警笛聲打破了平靜的巷子。雷諾出去看了一會,陰沉著臉回來了。「婉娘死了。」他面無表情的對我說。

「啊。」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那她孩子呢。」

「也死了。」雷諾點上一根煙,坐在桌前默默的抽著。

案子很簡單,是情殺。婉娘和她兒子都被她的情夫就是那個只敢半夜過來的男人給殺了。他沒有逃走,呆坐在床邊,一直到警察把他帶走。故事很老套,婉娘逼著他要麼結婚,要麼給她一大筆錢,這個男人兩樣都做不到,借著酒勁說「乾脆死了,算了。」拿刀把她們娘兒倆都砍死了。一朵花凋謝了,自然會有另外一朵花繼續盛開。婉娘被殺這事在這巷子、街道中確實泛起了一陣漣漪,但又很快歸於平靜。漢子們依舊日出做工,日落飲酒,各家的歡喜吵鬧一切照舊,不久巷子另一邊的便新開張了間粉色的足療店,一對姐妹倆抄著濃濃的鄉音在此紮下了根。這裡依舊是白天休息,臨近日落才點起粉色的燈,梳妝打扮起來,做起生意。年輕的姐妹倆豐滿的胸、細細的腰肢還有那挺翹的屁股把這周邊漢子的腰包給吸了個干,這也算他們平淡困苦生活中的那麼點快樂吧。雷諾寂寞時也回去玩上一把,不過我再也沒有見到他在婉娘那打牌時候發亮的眼神和爽朗的笑。

在婉娘去世的那幾天,雷諾的情緒很低落,我試圖擁抱他,用身體安慰他。

「別傻了,你是馬爺的女人,我還想多活幾年呢。」雷諾輕輕的推開我。

我沒有意識到馬軍生對他們的影響有這麼大。

「你不知道吧,離了馬爺的貨,這一片得有幾千人生不如死,幾千戶人家破人亡。」雷諾點上一支煙,深深的吸一口。「甲基苯丙胺,多簡單啊,哪個學化學的都能搞出一點來,但是像馬爺這樣能搞的這麼純,搞這麼大批量的,建國後他是第一個。這周邊幾個省都指著他的貨活命呢。」

我第一次意識到了馬軍生的毒品生意有多大,這裡也是他毒品的一個銷售點,這診所不過是銷售毒品的掩護而已,每日來看病的病人大多都是癮君子,雷諾也不過是老馬手中的一顆棋子。我所謂的平靜安定陽光之下的生活,其實從來都是在老馬的注視之下。又過了兩個多月,老馬派三炮把我接到了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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