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肩上的彼岸花

文|蘇溪羽

顧知兮,你若敢死,我便跳進忘川河,永不相見。

1.人死之後

生,容易;死,亦不難。人若想生,要歷經萬事;人若想死,往往卻在一瞬之間。

有的人死了,其實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其實也不是你所熟稔的模樣。你以為他變了,其實他只是看過世間繁華,歲月變遷所致。你看到的他還是他,卻已不再是完整的他。

也許我說一個例子你就會明白,當你看到一個糙漢子翹起蘭花指的時候,請你不要嘲笑,因為他的身體里住著一個女人,你看不到的女人。總之,你看到的是他,也是她。

眾所周知,人死後要麼成佛,要麼成魔;要麼是鬼,要麼是仙;要麼輪迴轉世,要麼不得永生。

你也知道死後七天,亡魂歸。那七天之前呢?不急,你會知道的。

這世界瞬息萬變,生死無常,亡靈日益增多,或是正常死亡,或是非正常死亡。

若是正常死亡,即是陽壽已盡的亡靈,由無常使者勾魂索魄;若是非正常死亡,即為壽命未到而亡的亡靈,則由引渡人先行引渡。

所有亡靈先入鬼門關、踏上黃泉路、賞花萬里、到忘川河、過奈何橋、登望鄉台最後望一眼故鄉、在三生石上刻下執念,未還的債,未還的情;最後飲孟婆湯,忘卻前塵舊夢。

為每一個亡靈介紹死後須知,是每一個引渡人的職責。

我叫風寧,是一個引渡人。

今天,我要去引渡一個叫夏弄的女人。

我習慣穿著一身黑袍,戴著黑色的帽子。我的聲音,冷如冰;手指纖細如女人的手,卻沒有女人拂過那般溫暖而是陣陣涼意;腰間別著勾魂鞭。

帽檐下我的這張臉也是黑色的,只能看見那一雙眼,眼眸如墨,幽而冷。真的,我已經記不得自己的容顏了,即使是三生石也照不出我前世今生的模樣。

我渾身散發著暗黑的氣息,不用靠近便會覺得陰氣森森,在冥界沒有人願意接近我,除了孟婆和阿狸。

孟婆並不是一個老人,明眸皓齒,只因為她有一頭白髮,才被喚作婆婆。

去往人界,要過來時路。孟婆就在望鄉台旁,正低頭熬著那能使人忘愁的湯。

「怎麼,又有人想不開了?」孟婆見了我,抬頭問道。她的眼神慵懶,卻又有幾分清醒。

「嗯。」我點點頭。

「這次要熬湯嗎?」

「不知道。」

有人貪生,有人怕死;有的人縱使命途多舛,也儘力活著;有的人坐擁繁花錦繡,卻想死。

「哎,」孟婆嘆了嘆氣,望了望奈何橋上來往的亡靈,嘆道,「奈何橋上能渡萬物,唯獨渡不了無可奈何的情。」

隨著孟婆的目光望去,奈何橋上熙熙攘攘,時有人面容絕望之至,縱身躍入忘川河;有人隨引渡人渡河而去;有人喜上眉梢落入輪迴之境……

「奈何橋怎度奈何,所以才需孟婆湯一碗。」我說。

孟婆聞言,笑了笑,又低下頭繼續熬湯。我識趣得走上奈何橋,橋下哀嚎四起,浮屍露骨,血水翻滾不停。

人最怕孤獨,鬼亦然。亡靈若無歸處,要麼入地獄,歷經萬年孤獨而後飛升成仙;要麼墜忘川,沒有人記得,也沒有輪迴。

就在我快走到橋頭的時候,阿狸攔住了我。阿狸也是一引渡人,是我唯一的朋友。她所引渡的亡靈剛剛也跳入了忘川。

忘川河裡的鬼,除了孤魂野鬼之外,便是那些不願轉世的魂。

到底是經歷過怎樣的絕望,才不想再世為人;又是需要多大的勇氣才會入忘川,與蛇蟲為伴,與孤魂厲鬼為友、血雨腥風,歷千萬般折磨,永世不得解脫。

「他最後說,寧入地獄,也絕不再入人間半步。」阿狸面露疑惑之色,眼中還有幾分詫異和惶恐。

阿狸一直想做人,只因前世作了太多孽才遲遲不能輪迴,為了贖罪她才做了引渡人。只是她沒有想到,有那麼多人不願為人,甚至後悔為人。

「無論有什麼,喝一碗孟婆湯也就全忘了。」我這樣說著,不痛不癢。

「我說過了,可是他不願意。」阿狸嘆氣道,「他這一生太艱難了,只能說生死有命吧!或許做鬼遠比做人來的簡單自在。」

阿狸說完以後,便與我告別,徒留我一個人看著血河。水流時而湍急,時而平緩,可惜我沒有心。

既然做人那麼難,為什麼還會有人想要活著呢?我沒有去找尋答案,因為時辰要到了。

卯時,人界天將破曉,夏弄即將在大地上的第一束光來之前死去。

2.重生之法

我到洛雲族的時候,天剛剛破曉。

夏弄已經徹底死去。昨夜她被她的族人捆在祭台上的圓柱上,無風無月,卻大雪紛飛,她衣裳單薄尚能避體卻不能禦寒。她被人下了葯一直昏昏沉沉,在直至死去。

她原本不該這樣死去。

她的靈魂剛從軀體抽離,洛雲族的族人便已成群的圍在了祭台四周,還堆砌了乾柴。他們要將她燒死。

我站在人群中看著台上一臉愕然的夏弄,她的眼神先是憤怒、失望,然後變得絕望,最後恢復平靜,帶著幾分冷漠看著她的族人。

如果他們能看見,一定會害怕,但是他們看不見她,除了我。

我看到台上的法師閉目,口中念念有詞,手裡揮動著拂塵。他圍著夏弄繞了一圈,最後立定睜眼,對著左右的人說了什麼。左右的人便下台從一側拿出油潑在祭台及其周圍。

洛雲族將夏弄視為妖邪,要將她祭神。每個人都神情肅穆,望著台上的夏弄猶如看一件物品,毫無憐憫之心。除了那對頭髮花白的老人,他們被圍在人群最外面,顫顫巍巍的站著除了流淚什麼也做不了。

任憑他們哭喊,也沒有人動容。她的族人們還是毫不猶豫地點燃乾柴,烈火熊熊,瞬間吞噬著整個祭台,侵蝕她每一寸肌膚。夏弄就站在烈火中,但是她已經不會痛了。

祭台下的族人看著大火,如釋重負,露出大喜之色。

忽然,從遠處跑過來一個人。那人騎著白馬衝進人群,人群紛紛避讓。法師見他朝祭台而去,連忙命人阻攔。有人從火中抽出一根乾柴,打在馬腿上,馬嘶鳴將他從馬上摔下來,他仍拚命地要去往祭台。

「兮兒,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老人不知什麼到了祭台前連忙拉著他,悲痛道。

火,如海。

顧知兮掙脫束縛,仍想衝進火海。

「顧知兮,你瘋了嗎?!」夏弄在火種呼喊,可是他聽不見。但他還是停在了那裡,因為兩位老人跪在了他的身後,發出悲慟的呼喊:「兮兒!」

顧知兮望著火海,慢慢閉上眼,流下淚兩行。

烈火熄滅後,人群散去,祭台上只有一具黑色的乾屍,曝露在天地之間。顧知兮跪在她的屍體前,哭到聲嘶力竭,嘴裡還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

夏弄就站在他門前,他看不到。她俯身想再去摸摸他的臉,即使觸碰不到,仍然將手放在他的臉上,眼裡噙滿淚水:「沒關係。」

顧知兮彷彿感應到一般,伸手摸了摸臉,什麼也沒有。

「請跟我走吧!」我走到顧知兮身後,對夏弄說。

她抬眼看了看我,怔了怔,才站起身,拭去臉上的淚痕,道:「走吧!」

她走的決絕,沒有再多看顧知兮一眼。或許,她知道多看無益。

去冥界這一路,夏弄一言不發,這讓我很不習慣。

我引渡過很多亡靈,他們都聒噪的很,但凡有任何疑問,我雖然不情願也總是要回答的。我所引渡的亡靈,多是不願離開的,他們向我求情。但這並不是我的職責,我只能用勾魂鞭將他們帶走。

鬼門關前,我從守門鬼的案桌上拿起死亡簿,核實她的資料。

「夏弄,女,年方十九。」

「是。」

「這是你嗎?」我指著死亡簿上的一張畫像問。

「是。」

「你是非正常死亡。」

「哦。」

我等了一會,以為她會問些什麼。畢竟她是第一次死,總該問些什麼的。然而她沒有,我只得乾咳了一聲,繼續說:「入了鬼門關,你便是鬼了。」

「嗯。」

不等我牽引,夏弄便過鬼門關,踏上了黃泉路。

路的兩邊盛開著花,一望無際,其色鮮紅似火更如血鋪就。夏弄認識這種花,只會開在黃泉路上的接引之花——彼岸花,也叫曼珠沙華。

「你去摘一朵。」我說。

她看了看我,雙眼還微腫,眼中帶著疑惑。不等我解釋,她便去了。彼岸花是由記憶盛開的花,花香能使人平靜。站在萬花叢中,夏弄彷彿聽到了無數呢喃細語,能輕撥心弦。她摘取一朵彼岸花,握在手心,回到我身旁,將彼岸花遞給我。

我搖搖頭,示意她自己拿著。「凡非正常死亡者,可在輪迴與重生中選其一。務必留意的是,選擇一旦作出便無法更改。若是轉世,則必須飲下孟婆湯,再去往渡口;若是再續舊夢,則不必飲。」

夏弄眸中閃過一絲驚喜,彎腰作揖道;「多謝告知。我如何能重生?」

「孟婆湯能讓人忘卻前塵,喝與不喝在你一念之間。轉世或重生,亦在你一念之間。無論是何種決定,都請先去孟婆那裡一訴衷腸吧!我就在此地等你,等你的決定。」

「在孟婆那裡能否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會的。」

「多謝!」夏弄再次作揖,隨後渡過奈何橋,到了孟婆那裡。

孟婆望了望彼岸的我,我知道她是在對我道謝。其實,夏弄不必去往哪裡的,她要的答案我就能給她。我只是希望她能得孟婆指點,放棄重生,因為往往選擇重生後的人最後都會後悔。

孟婆還有一碗湯,是由彼岸花熬制而成,能解煩憂。

而夏弄還是回來了,手裡還拿著那朵彼岸花。孟婆終究沒有未能解其愁,世間萬物,唯情難渡。

「請風寧使者告知重生之法。」夏弄跪在我面前,神色決然。

我凝視著夏弄,許久才幽幽說道:「回魂夜子時之前,在人界找到宿主,將彼岸花交出,你便能繼續活著。」

「宿主?」

「自願結束生命的人。」我解釋道,「亦或是自願接受你的彼岸花的人。」

「那那人還活著嗎?」

「心死之人,無生之念。宿主還活著,但魂魄已經是你。」

「那我還是我嗎?」

「你還是你,也不是你。你住進宿主的肉身,帶著你記憶活著,但也保存著宿主的記憶。」

「這是靈魂交換?」

「算吧!」

「代價是什麼?」

「魂飛魄散。」

「我明白。」夏弄沒有絲毫猶豫和怯懦。

可這哪裡算得上是交換靈魂,只是寄生罷了。真正的交換靈魂,需要的傷痛要灼心的多。

3.他是她

回魂夜。

今天是夏弄死後的第七天,也是期限的最後一天。

這世上有太多的人承受不住生活帶來的苦難,想要重生的鬼要找到一個宿主很簡單。我不明白為什麼夏弄一直沒有找到宿主,於是我決定去找她。

她去過很多地方,找到很多想自殺的人,但當那些人真正面對生死一刻的時候,卻又極力想活著。

有些人,只是說說而已;也有些人,去意已決。她遇到有些人願意死,只是因為看不開,經過夏弄開解,便拋卻了念頭。

她是真的願意重生嗎?還是在等待什麼?

在黃泉路上,我碰到了行色匆忙的阿狸。她也正要到人界去引渡,我便邀她同行。沒想到,我與阿里竟然是去同一個地方。

洛雲族,郊外竹林。

在竹林深處有一墳冢,一人滿頭白髮靠著墓碑望入眠,他的雙手十指鮮血淋淋。

我們走近時,才赫然發現那人竟然是顧知兮。他滿面塵土毫無血色,嘴唇乾裂發白,脈絡微弱,是將死之態。

「我便是來引渡他的。」阿狸說。

果然,我已能看到他的靈魂。阿狸走過去給他說明了死後須知,我看到顧知兮臉上略過一絲驚訝之色。

「弄兒……」顧知兮看到出現在我身旁的夏弄,喜道。

她剛從顧府的靈堂出來,只只短短數日,他終日以淚洗面的父母,蒼老更顯幾分。夏弄雖然看得見,卻無法給他們一絲慰藉,淚也不自覺地滑落。在靈堂時才忽然意識到沒有看見顧知兮,這才趕過來,臉上還有淚痕。

顧知兮想要擁抱她,卻被她厲聲拒絕:「顧知兮,你這是幹什麼!」

「弄兒,我只是想見你……」顧知兮又走近她,夏弄卻不停地後退。

「在哪裡?在地獄嗎?」

「我……」

「顧知兮,你若敢死,我便跳進忘川河,與你永不相見!」

「弄兒,不要,你不要!」顧知兮面容悲愴,想來他也是知道了忘川河的情況,低聲哽咽說,「我說過要護你一世周全的,從遇見那一刻起……」

夏弄出生時,洛雲族天有異象,而後天災不斷,族人皆說她是災星,要將她趕出洛雲族。族人逼死了她的父母,所幸遇上回族探親的顧知兮的父母掩護,方才有一線生機。自此,夏弄便住在顧家,同顧知兮一同長大。顧知兮志在朝堂,許諾三年後娶她為妻。

熟料,他走後洛雲族又迎來災難不斷,族人仍然說是夏弄引起,故而要將她祭神。

「知兮哥哥,這不怪你。你回去吧,我你活著!求你回去吧!」

「弄兒,我……」

「哥哥,你看這是彼岸花,你帶著它回到身體里去。你再睡一覺,睡醒了就能見到我了!」夏弄凝視著他的臉, 擠出一絲微笑。

「真的嗎?」顧知兮懷疑地看了看她,又看看阿狸和我。

「真的!」我們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好。」顧知兮眼中有一絲笑意,接過彼岸花,放在鼻前聞了聞便沉沉睡去。

夏弄見他睡去,拿回彼岸花交到我手裡,又跪在我面前,求道:「他便是我的宿主!望成全!」

我輕念口訣,夏弄便化作一縷煙融入彼岸花。

「哎。」阿狸嘆道。我問她為什麼嘆氣,她也不知道,只是想嘆嘆氣而已。

子時,已過。

4.彼岸花

「知兮哥哥!」

朦朧中顧知兮聽到夏弄殷切地呼喚,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家中的床上,父母坐在床邊拭淚,沒有有夏弄。

「兮兒醒了!」父母見他睜眼,終於放寬了心。

「爹、娘,」顧知兮輕喚一聲,隨即坐起身來,朝父母露出溫婉的微笑:「我想喝水。」

「好好好!」老人連忙到水遞給他。

他接過水,換換喝了兩口。看到父母錯愕的神情,疑惑問道:「怎麼了?」

「沒,沒什麼。」老人嘴上說著沒什麼,視線卻一直落在他拿杯子的手。顧知兮順著視線望去,看見自己翹著蘭花指,儼然一副女人姿態。

他卻沒有刻意收回蘭花指,重新躺下,側身,左肩上有一朵彼岸花的烙印,如血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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