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當自強(上)——每周一更小故事29

抓鬮,最公平的方式。

那張破寫字檯被圍得水泄不通,我在後排踮著腳伸長了脖子,和所有人一樣,雙眼死死盯著那隻缺了一角的大碗,希望能從那些被胡亂團起來的紙團背面,看出一兩個字跡的輪廓來。我是第17號,倒數第二。

其實我並沒有奢望抓到平安路或者紅旗巷那樣的好地段,我只是迫切地希望不再抓到煙囪道。畢竟,我已經連續三個季度被困在這個倒霉地方了。這片地方就像它的名字,路長坡陡,全都是又老又破的小區,我的小三輪開進去基本只能倒著出來。而且有一次,我就爬了個八樓,下來車上的最好的軟化水就少了三桶。送一桶水我才提成一塊一,那一整天我基本白乾了。真不知道是哪位力大無窮的壯士身手如此矯健!想要跑去查監控吧,又怕耽誤進度被客戶投訴。唉,真是窮山惡水出刁民!

大家一個接一個地抓完了,該我了。我的耳朵幾乎要豎起來,可是我沒有聽到任何人嘴裡吐出「煙囪道」這幾個字來。我的心砰砰地狂跳,手指在碗里剩下的兩個紙團間猶豫著。老煙兒是最後一個,他在一旁催我道:趕緊著!你tm挑媳婦呢!

我只好閉上眼睛,手中胡亂一抓。祈禱了三秒,打開一看——紅旗巷!轉運了!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老煙兒慢慢騰騰拿起最後的紙團,我偷眼一看,「煙囪道」幾個字赫然在目。他扔掉紙團,罵罵咧咧地跑了出去。不過我心情好,也就不跟他計較了。

排隊裝好水,正要出發,老煙兒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輕輕拉了拉我的袖子:經理找你。

經理正在辦公室吞雲吐霧,見了我,笑了。我心裡咯噔一下,他可從來沒有對我笑過。經理說:小王,是這樣,啊,你跟老煙兒換換。

我半天才反應過來:經理,憑啥啊?

他說:煙囪道你送了這麼久了,路熟,再說老煙兒畢竟年紀大了點兒,七八樓他爬起來太費勁。其實煙囪道的活兒吧,雖然瑣碎些,但是量大啊,提成多,你還是不吃虧的!

經理盯著我笑著,我不自覺地把目光移開了。

他說:那就這樣,啊,開工吧!

離開前,我的眼神無意間掃過經理的桌子,只見上面放著一包剛拆開的軟中華。我突然恍然大悟——經理平時抽的可不是這個牌子!

那一整天,我的心情都壞透了。先是早上給人多找了十塊錢,下午又差點兒跟一個胖女人吵起來。她非讓我脫了鞋才能進去,等我脫了又嫌我沒穿襪子。臨走的時候,讓我拿衛生紙把自己的腳印擦掉,再把紙給她帶出去扔掉。不過,我還是忍住了沒有爆發,我的「禮貌微笑」一定比哭還難看。

三輪車進了院子,我遠遠地看到屋裡的燈一閃。老媽一定又在偷著幹活兒了!想到她的病才剛有點兒起色,也不過將將能夠下床,我的心情更壞了。

果然,等我鎖好車,一推門,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濃濃的塑膠味道。老媽正躺在床上裝睡,還打起了呼嚕——老媽不知道,她睡覺是從來不打呼嚕的。

我裝作沒有看到被子一角露出的那些塑料花,輕輕拿起毛巾和肥皂盒,轉身出了門。

院子里的那隻水龍頭又壞掉了,因為它又被人用鐵絲綁了起來。我試了試,徒手勉強可以掰動那些胡亂纏住的鐵絲,我就使勁掰了起來。正掰著,雁子推著她的電動車進來了。她照例從後箱里拎出那個大保溫桶,一面招呼我:先別洗了,今天做的是麵條,得趕緊吃!

我接過有些發燙的保溫桶,雁子擦了擦汗。我們回到屋裡,老媽卻起來了,正在往炕桌上鋪檯布。

雞絲麵條已經有些黏了,但是絲毫不影響它的味道。突然,我看到雁子的手上蹭破了一片皮,我問:咋弄的?

雁子說:嗨,技術不行唄,出單位大門的時候碰在門框上了。

老媽說:雁子,還是別騎你那個電動車了,路上車那麼多,太危險了!

雁子說:嗯,阿姨。我是技術有點兒差。等我這次房租到期了,我就租個離這兒近點兒的地方。

老媽說:好,我給你留意著。對了,這次回家,你爸爸沒有再提相親的事?

雁子搖了搖頭:沒有,我呀,一看到他要起話頭兒,就給他胡亂打岔。

我忍不住笑了,雁子那促狹的笑聲是那麼可愛。我在心裡暗暗下著決心:雁子,再給我半年時間,我一定會娶你的。我會賺夠你爸爸說的那個數字,我一定能做到!

第二天一切如故,在腰酸背痛中醒來,站在院子里用冷水沖走睡意。上坡依然需要站起來蹬,鏈子依然時不時掉下來,八樓的訂單依然是一個接著一個。可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心裡慌慌的,時常漏跳一兩拍,直到我接到了那個電話。

一個生硬的男聲問我:你是李雁的家屬嗎?

我說:我……我是她男朋友。你……你是誰啊?

他說:XX交警支隊。她出了車禍,你來一趟吧。

我頓時覺得雙腿發軟:她……她還活著吧?

交警說:人沒事,不過,這事不小。你來了再說吧!

雁子的腦袋上包著紗布,正在哭,旁邊一個交警在勸她。看到這場景,我的心放下了大半。可是一聽交警說完情況,我立刻傻了。

雁子的電動車迎面撞上了一輛小車,一輛很貴的小車,把人家的車頭撞爛了。交警說她是無照駕駛,情況很嚴重。

我問:多嚴重?

交警說:還沒定損,不過,你們趕緊籌錢吧,賠償不會低於六位數的。

我偷偷掰了一下手指頭,六位數,那麼最少也要十萬,最多……我不敢想下去了,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雁子她爸要的十萬彩禮我還沒有攢夠,怎麼會有這樣的飛來橫禍?

雁子因為無證駕駛被行政拘留了,而我在火車站接到了她爸。老頭的臉色比我前幾次見他的時候更臭了。他說:你看看,我早就說你不要再纏著我家雁子了!怎麼樣?這要是在我們小城,去哪裡走幾步路就到了,騎什麼電動車!

我接過他的行李,真重。

他的語氣緩和了一些:我那個傻丫頭沒有受傷吧?

我說:萬幸她帶著頭盔呢!就是腦袋破了,胳膊上和腿上也蹭掉了一層皮。

他皺著眉頭問:人都沒事,車撞壞了?什麼豪車,紙板做的?

我說:叔叔,雁子沒事是她運氣好,交警剛才說像她那樣飛到人家玻璃上,人沒事的太少了!

他又問:丫頭到底撞了個什麼車?

我說:我……沒記住,是英文的車名。

他斜了我一眼:你不是也讀了兩年大學嗎?一個單詞都記不住?

我小聲說:對不起,叔叔,我當時太緊張了。

他看了我一眼,不再說話了。

定損下來了。我和雁子他爸兩個人蹲在交警隊門口抽著煙,連有人過來驅趕我們都沒發現。

不是六位數,是七位數。

雁子他爸問我:剛才人家咋說的?賠不起咋辦?

我說:強制執行……沒得執行,就破產,分期。還……還說,有可能變刑事……三……三到七年……

他的嘴唇哆嗦著:你那兒……能湊多少?

我說:我有七萬,我媽可能有……一兩萬。

他突然爆發起來,揪住我的領子:你毀了我家雁子!小王八蛋!你毀了她一輩子!

幾個交警衝出來把我倆分開,我的腰上被捅了一棍子。

兩個星期過去了,雁子終於被放了出來。她瘦了好多,整個人微微地發著抖。我去拉她的手,她卻躲開了。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們分手吧。

我和她爸都愣住了。片刻後,她爸說:好你個外向的丫頭,你以為這麼著他就能撇清干係了?你待在這個破地方不就是為了他嗎?

說著,他轉向我:小王八蛋,你別想溜!

我苦笑道:叔叔,我不走。

雁子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在這兩個星期里,我幾乎每一晚都是徹夜未眠。班也沒有去上,白天就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碰。我發現自己認識的最有錢的人大概就是我們經理了,可是他不可能借給我一分錢。

我絕不能讓雁子去坐牢。

老媽問我:你跟雁子到底出什麼事了?是不是你惹她生氣了?

我怕老媽著急,只好順著她的話頭答道:就是絆了幾句嘴。

老媽急道:你不會讓著她一點?半晌,又問:你還不趕緊去哄哄她?

我裝作不耐煩的樣子:我不去,她過兩天自己就好了。

老媽又道:你連班都不上了,可就不能哄哄她?

我看了看停在院子里的三輪車。經理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一開始,他還以為調崗讓我有了「情緒」,悄悄告訴我每月他會給我加一百塊的獎金。我告訴他,我家裡出了事,不知什麼時候才能上班。他想了想,就讓我去辦離職手續,順便「趕緊把車還回來」,因為車可是「公司財產」。

上班時間的辦公室空空蕩蕩。經理正在他裝著空調的辦公室里喝著茶看著報紙。我抹了一把汗,然後敲了敲門。

經理說:小王,你這個孩子一直都表現不錯,這次到底怎麼回事?還干不幹了?

我答道:家裡出了點事。

他問:你媽又病了?

我搖頭:是我女朋友,出了點事。

他說:你事真多。這樣吧,你什麼時候把你的事處理好了,公司還是歡迎你回來上班的。本來,你不幹了,最後一個月的工資是不發的,合同里寫著呢。不過,我以個人名義特殊照顧了你一下,你等下去會計那裡把你到今天的工資領上吧!

我心裡一熱,不知怎地頭腦就一昏:經理,我……我遇到大事了,你能借我一些錢嗎?

他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你需要多少錢?

我小聲說:一百一十萬左右。

——這個數目是扣除了我和雁子他家的存款總和,還有他們家在小城的那套房子的估值之後的缺口。

經理一口茶噴了出來:你到底惹了什麼事?

我就大概告訴了他一遍。

他苦笑道:小王啊,不是我不借,我要是有一百萬,還在這個破地方幹個什麼勁兒啊!一百萬,都夠我投好幾個水站了,我還用在這兒給人打工?!

我正要轉身離開,他又在後面說:小王,你跟那個姑娘不是還沒結婚呢嗎?

我答道:沒呢。

一個多小時以後,我才恍然大悟,他在暗示我什麼。

當時,我渾渾噩噩地離開了水站,胸口的兜里揣著薄薄的一沓錢。會計找了一百個理由來剋扣我的工資,不過,我根本沒有跟她計較。一百塊,兩百塊,給不給,有什麼區別呢?杯水車薪而已。

人一恍惚,就容易出現幻覺。我遠遠地看著水站對面站著一個人,一個絕不可能在此時此刻出現在此地的人。他站在那裡,似乎在等人。我看了又看,畢竟距離我上一次見到他,已經過去了十幾年。

很快,他等的人來了,下了車,他們握手。這次我確定了,就是他,錢德禮,那握手的動作我無比熟悉。他是我童年一段很特殊的經歷的見證者。眼看他們就要鑽進路邊停著的那輛小車裡了,我連忙幾步跑過馬路去。因為,如果有什麼人有這麼多錢又可能借給我,那就是他了。

我衝到了他面前:錢、錢叔叔!

他一愣:你是?

我語無倫次道:我、我是、我是王、不,我是阿強!

阿強,是他熟知的我的名字。他聽到這幾個字,頓時渾身一抖。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腕:你真是阿強?

我點點頭。

他端詳了我一會兒,突然一把就將我摟在懷裡,那麼緊,我都要窒息了。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天意啊天意!我可找到阿強了!老金一定會高興瘋了的!

第一次見到錢德禮的時候,我才七歲。母親拜託鄰居方阿姨帶我去找「那個人」,來開門的是他。

關於父親的記憶,從很小的時候就是那一方小小的墓碑。上面的照片眉眼模糊不清,可是在很長時間裡,那模糊不清的微笑都是我的力量源泉。母親告訴我,父親是一個英雄,死於見義勇為。那墓地離小時候我和母親租住的郊區小平房並不是很遠,於是我常常一個人跑到那裡去。

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一個老太太在那個墓碑前燒紙。我問她:你為什麼要給我爸爸燒紙?你是誰啊?

老太太錯愕道:這……這是你爸爸?

我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老太太問:孩子,你多大了?

我伸出六個手指頭。

老太太笑了:我家老頭子都去了二十幾年了,怎麼可能是你爸爸!孩子,你認錯人了!來,你看看這個生卒年月——嗷,看不清了——反正啊,他不是你爸爸!

可是,過了幾個月,又到了「父親」的忌日。母親照例帶我去上墳。我盯著那墓碑上的照片,看著母親忙活著,又不敢問。那是我童年時期困惑的頂點。

一年後,新的困惑佔據了我的大腦,才讓我暫時忘掉那個「不是爸爸的爸爸」。

媽媽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動。她讓我喊來了鄰居方阿姨,又把我趕了出去。我趴在門上,聽著屋裡小聲說話。方阿姨似乎在讓媽媽放心,說她一定辦到。可是她們倆都在哭。我靠在門上,木刺扎進了我的臉蛋,但是我絲毫都沒有感覺到。

媽媽要死了,她要把我託付給什麼人。

果然,方阿姨出門就來拉我的手。我使勁掙脫著,可是她說:阿強,你要懂事、聽話,這樣媽媽的病才能快點兒好啊!來,阿姨給你洗個臉。

我穿著嶄新的、方阿姨兒子的衣服,被帶去坐汽車、又坐火車。我問她:我媽媽是不是已經死了?

她說:別亂想,阿強乖啊,等見了你爸爸,你要怎麼說?那句話背下來了沒有?

我一梗脖子:我爸爸已經死了,他就埋在、埋在後山的第七個墳里!

她說:那不是你爸爸,你媽媽記錯了。你爸爸還活著呢,我們現在就是去見他。

我大哭:你騙人。我媽媽怎麼會記錯我爸爸是哪一個!

在我的哭聲里,全車廂的人都大笑起來。

終於到了地方。小時候的我,以為那是一個公園,後來知道了,那叫別墅。方阿姨按了門鈴,來開門的就是錢德禮。那時,他就已經是「那個人」的秘書了。他先是跟方阿姨握了握手,然後就把一支水槍遞在我手裡。我從沒有見過那種款式,我也從來沒有擁有過一支水槍,我的注意力被徹底吸引了,所以,他們低聲說了些什麼我幾乎都沒有注意到,只記得他說:接到你電話,我這兒就開始安排了,來吧,老金在等著呢。方阿姨說了些什麼我就不得而知了,因為我發現按住那水槍上面的按鈕,它就會發出警鈴聲。

「老金」其實並不老,我覺得他實在年輕得不夠格當我爸爸。他見到了我,整個人就像定住了一樣,過了足有幾分鐘,他突然倒在沙發里,捂著臉哭了起來。

方阿姨遞給我一張手帕,沖著他努努嘴。我接過來,走到他身邊。他抬起頭,突然一把摟住我。我忍不住掙紮起來,我說:叔叔,疼!放開我!

方阿姨說:阿強,我怎麼教你的?忘啦?

我被放開了,所有人都安靜了。我看著那張陌生的臉,他死死盯著我,眼圈發紅。我低下頭,死死抿住嘴巴。

錢叔叔打圓場:慢慢兒來,啊,阿強,餓了吧?

於是,我被領去吃飯。一碟很精緻的叉燒飯被擺在我面前,還有一小盒切得很細的水果拼盤。飲料是聽裝的香蕉牛奶。我吃得很撐。

那以後的幾個月里,我的記憶都跟那種被放在托盤上端給我的精緻飯菜聯繫在了一起。據說「爸爸」正在找人給我算八字,要給我改一個更好的名字。「爸爸」帶著我去遊樂場,給我買了許許多多的玩具。我開心極了,可是,在開心到一半的時候總會想到媽媽,又沮喪起來。

我常常在飯吃了一半的時候被錢叔叔叫去,他舉著聽筒,電話那邊是我的媽媽。她還活著,她被錢叔叔派人送進了醫院,經過搶救,現在正在好轉。她囑咐我一定要聽話,說她很快就會來接我。

還有一兩次,也是在我吃了一半的時候,一個很富態的女人跑來看我,她看著我,臉上沒有笑容。錢叔叔說,她是「我爸爸」的老婆。我很疑惑,一個男人怎麼可以有兩個老婆?「他」已經有我媽媽了呀!可是,我沒有把我的疑惑說出來。

再後來,媽媽來了。她的臉色好極了,紅撲撲的,人也胖了。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是激素治療的副作用,並且這副作用在以後的一生中都時時刻刻折磨著她。

媽媽來的當天晚上,說要帶著我去看夜景,於是,我們倆穿著人字拖就出門了。走過一條街,媽媽突然就拉著我上了一輛計程車。她從內衣裡面掏出錢來付車費。那車把我們帶到火車站,幾分鐘後,我們就坐著火車離開了「爸爸」的城市。

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爸爸」和錢德禮。

我們並沒有回到那個我長大的郊區小平房。媽媽帶著我來到了我們現在生活的城市,一個遠房親戚,也就是我們現在住的這個小房子的主人,接納了我們。她是個守寡的老太太。在她去世後,我和媽媽一直住在她留下的那個大雜院的小房間里。媽媽改了我的名字,也改了她自己的。媽媽說,這叫隱姓埋名。

我就這樣隱姓埋名地長大了。媽媽一直打著兩三份工。在我大學二年級的下半學期,媽媽的病複發了。沒有什麼奇蹟發生,我休了學。一年、兩年。而後就徹底退學了。一年裡,媽媽能下床的日子也就兩三個月。

雁子是我大學的同學。畢業後,她留在了這個城市。

雁子她爸來過我家一次後,就向我下了最後通牒——賺夠十萬,剩下的他給添上,讓我首付一套婚房。

老錢終於放開了我,可還死死拉著我的手,似乎生怕我跑掉。他說:你知道嗎?你爸病了,他昨天還跟我說,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見你一面。

我的臉通紅,可還是開口了:錢叔叔,我需要一筆錢。很大一筆錢。你能借給我嗎?

老錢問:出什麼事了?

我說:我需要一百一十萬,不,一百三十萬。

——我把雁子她們家的房子給刨除了,我不能讓她爸無家可歸。

老錢再次問:出什麼事了?

我簡單地講了講。

他說:這個「雁子」就是你的女朋友對吧?你們還沒結婚對吧?

這是一天之內第二次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我這時才反應過來,他們的話中之話。

我眼圈發紅地對他說:不管結沒結婚,我認定了雁子,我們是要過一輩子的。哪怕……哪怕她真的「進去」了,我也會等她出來,等她一輩子!

老錢笑了:你這性子還真像你爸,都是情種。我手頭沒這麼多現金,公司走賬還是得你爸批,我說,你還是跟我去看看他吧!

我問:你肯借給我?

老錢說:當然——不過不是我,是你爸。你知道,這些年他是怎麼找你的嗎?你媽到底把你藏在哪兒了?

三天後,瞞著媽媽,我見到了「那個人」。他的鼻子上插著氧氣管。十幾年沒見,他卻像老了幾十歲。這次,我終於真真切切地在他的臉上看到了我們相似的部分。他的嘴唇有些顫抖:阿……阿強?

我說:是我。

他的眼角流出淚來:我……我是在做夢?

老錢在一邊說:是真的,老金,阿強來看你了。你看,他都長這麼大了!

他向我伸出手:阿強!你……你怎麼這麼瘦?這些年,你都是怎麼過的?為什麼不來找爸爸?

我猶豫著把手遞給了他。他的手滾燙。

我拒絕了他讓我留在他身邊的建議,我說:我媽媽會不高興的。

他想了很久,終於點了點頭。

離開時,我的襯衫口袋裡裝著一張卡。我把那口袋上的扣子仔仔細細地扣嚴實了。我的耳邊迴響著「他」的聲音。他與我有著太相似的聲音。在那三個多小時里,我多次恍惚,一時分不清是自己在說話,還是他在說話。

他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我和我媽媽。他說他是個罪人。他說,他會盡一切可能來補償我。

我給他打了借條,老錢搶過去撕掉了。我對他們說:我一定會把這筆錢還上的,在我的有生之年。

他們就笑,像是對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那種笑。

我在那笑容里心虛極了。我並不確定,這輩子我能把這筆錢還清。我甚至不確定,我這還錢的決心能堅持多久。內心深處,我也是舉得他對我有所虧欠吧?而且,他那麼有錢……我趕緊搖搖頭,想把這個念頭驅逐出去。媽媽如果知道我這麼想,一定會氣得七竅生煙。一直以來,她拒絕與我討論關於「那個人」的一切,這是唯一會讓她發火的事。

自始至終,我和雁子都沒有見到被撞壞的那輛車的車主。一切都是一個助理來代辦的。我們跑到那豪車的保險公司,收銀員用眼白看著我們:要刷多少張卡?你們先把數目算算清,刷錯了可不退!

我拿出那張卡遞給她。她的眼珠一下子就恢復了正常。

雁子終於笑了,這是這段時間以來她第一次笑。

她從來沒聽過關於「那個人」的事,我也沒有告訴她。我只是說,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客戶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雁子問:那……他什麼時候要我們還錢?

我說:他啊,有錢著呢,他說不著急。

雁子說:我一定會把這筆錢全部還他的。

我說:咱倆一起還,總會有還清的那天。

一切都塵埃落定了。送走了雁子她爸,我又回到了水站。經理見到我,並不驚訝。他只是說:你來啦?那就快開工吧!這些天那個頂替你的小子,都快讓人把投訴電話打爆了!

我剛進更衣室,突然就聽見外面一陣喧嘩。經理的聲音變得那麼高亢:哎呀,葉總,您來也不說一聲兒!我這什麼都沒有準備!

一個低沉的聲音說:準備什麼?你準備抬屁股走人就行了!這些天總部的投訴電話就沒斷過!

經理說:葉總,您屋裡請,咱們屋裡說話!

門響了一聲,喧嘩聲終於停了下來。

我正試圖找到一件髒得沒那麼厲害的工作服,老煙兒跑了進來:葉總找你,快來!

我問:葉總是誰啊?

老煙兒說:葉總啊,大老闆啊,你不知道?

我搖搖頭。

他說:快來吧,等你呢!問啥答啥,別亂說話啊!

經理辦公室里有好幾個人,其中年紀最大的那個坐在經理的「寶座」上,看來他就是葉總了。他問我:你就是之前負責煙囪巷的那個小夥子?

我點點頭。

他再問:連續18個月零投訴?

我再點點頭。

他說:公司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據說你還上過大學?

老煙兒說:他沒畢業。

葉總說:那也是大學生,高學歷人才啊!這樣吧,從今天起,你來負責這個水站。

經理問:葉總,那我呢?

他說:我不是一來就告訴你了嗎?抬屁股走人啊!

經理賠笑道:葉總,您別開玩笑了!

他正色道:不走,也可以啊,你把這個小夥子的活兒接下來!幹上三個月,沒人投訴你,咱們再來說你的問題!

經理的臉變得通紅:姓葉的,我怎麼得罪你了?

葉總說:就這樣吧,啊,你去財務結一下工資,給你多算半個月。

說完,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小夥子,你叫什麼?——啊,好名字,男兒當自強!好好乾!

他走了,其餘幾個人也魚貫而出。

我和經理留在辦公室里,老煙兒偷偷溜走了。經理的雙臂支在桌子上,渾身顫抖著。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我想要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好傻站在那裡。他很快收拾好了東西,一句話沒說,甚至沒有看我一眼,就走了。

我試著坐在那張皮椅子上,一坐下去,彈簧的阻尼感就清晰地傳來,真是一把舒服的椅子。我還在為自己莫名的好運氣而震驚不已。媽媽和雁子一定會高興瘋了!經理的工資據說能上萬,還拿分紅,那麼,我這輩子是有機會還清「那個人」的錢了!我的雙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動著。我一定要把這個水站經營好!雖然我沒有畢業,可是也學了兩年的市場營銷,我一定能行!想到這裡,我馬上衝到會計辦公室,向她要財務報表。

沒想到會計支支吾吾:對不起啊,王經理,報表鎖在抽屜里了,我……我早上忘帶鑰匙了!

我看了看那個抽屜,是暗鎖。只好等了。不過沒關係,我可以先從改進管理下手!我回到辦公室,拿出紙筆,開始了我的規劃。

有人敲門,我問:誰?話一出口,才想到,我應該說的是「請進」。

老煙兒探頭探腦地拐了進來。他滿臉堆笑地對我說:王經理,您忙著呢?

我問:怎麼了?

他笑道:沒啥事,就是看看您有沒有啥要我乾的。說著,他已經伸手端走了桌上那個半滿的煙灰缸。

過了一會兒,煙灰缸被清洗得乾乾淨淨送了回來。

老煙兒倒退著走了出去。

(待續……嘗試寫個小中篇,老爺們多提意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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