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簾外桃花,簾內佳人
林黛玉是天生的詩人,詩人窮而後工,她的憂愁與病痛化為了詩人的敏感。
首先回顧《紅樓夢》第六十四回到六十九回:作者偏離了一向的行文路線,轉向集中講述尤二姐、尤三姐的故事。這六回幾乎是尤氏姐妹的專場,連寶黛二人都出場甚少。轉眼風流雲散,曹公又回到了那個青春王國,舉行詩社的最後一次盛會。
箕裘頹墮皆從敬,造釁開端實在寧。百年國公府赫赫揚揚,當其表面的光鮮被撕下,內里儘是不堪。而六十四到六十九回,正是寧府父子兄弟聚麀、長幼無序的集中描寫,外人眼中的寧國府,已是只有門口兩個石獅子乾淨。豪門的衰敗首先在家風,賈府族長賈珍已是如此,賈府之衰可想而知。幾扇角門從來隔不斷大觀園與外界,因此,即使是前八十回中最後一次詩社活動,也隱隱籠罩著烏雲濁霧。
本回開頭歸結了尤二姐的身後事。成婚時另買新宅,下葬時不入家廟,尤二尤三這對姐妹生前為風流所誤,死後便一片孤凄。送殯亦是寥寥,二姐成婚時家人上趕著「如一盆火」,尤老娘「十分得意」,此時看來,無限唏噓。
發放丫頭屬於大家族中的慣例,並不同於後文中的抄檢,但已埋下諸芳流散之意。外頭小廝到了年紀要娶妻成房,求指配裡頭的丫鬟。鴛鴦發誓,琥珀生病,而那些發放了的丫頭,出門嫁人,「沾了男人的氣味」,她們的芳華即將褪去,未來將是「某某家的」,然後是「某婆子」。甚至她們也許還不如夏婆子們,畢竟等她們到了夏婆子的年紀,賈府大廈已傾,她們只是頹牆碎瓦里的砂礫。
「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四句句式一致,簡潔明了,交待前文,「了」字與第一回中《好了歌》遙遙呼應。好即是了,了即是好,人間種種,最後不過都落得一個了字。寶玉此時為四人情色若痴,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疾,也為抄檢大觀園後寶玉的反應作伏筆。更遠的,三春去後諸芳盡,寶玉終將在痛苦中徹悟,從此懸崖撒手,在白茫茫大地上獨自前行。
尚未徹悟的寶玉還能以聲色警之,正如幾年前的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怡紅院一大早便能鬧到一處,四人裹在一處亂滾對抓,此情此景發乎人物本心,一片天然,眾人看慣,即便是怡紅院外的人來了看到,不過也只是笑上一場。然而這一場戲耍落在有心人眼裡,晴雯「蔥綠院綢小襖」「紅小衣」,麝月「紅綾抹胸」,此番細緻描摹,知情者道這是天真爛漫,有心人眼裡便成了妖嬈香艷,必然引來謠諑詬誶。此時晴雯與芳官尚能無憂無慮、自在嬉鬧,做著一輩子也不出這門兒的幻夢,這是她們最後的春天了,這一年的秋天她們雙雙被逐,一個抱屈夭風流,一個斬情歸水月。
同在幻夢裡的少年興興頭頭出門去看好詩。第五十回雪下聯句之後,詩社已經擱置了一年。起社畢竟只是閨閣取樂,並不當作正經事情,便習慣了給各式各樣的理由讓路。五十三回草草收拾,道一句「詩社之日皆未有人作興」,之後一年,十幾回的篇幅,更是連詩社二字都未提起。可笑湘雲強以起社在秋天不應發達來解釋,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企圖借初春生髮之氣鼓舞,也不過是美好而虛無的願望。
果然,所謂的「萬物更新」「皆主興盛」並沒有給詩社帶來任何生機。桃花社一波三折,終未作成,而作者在這一波三折之中,下筆極有層次。
欲抑先揚,便先寫萬物逢春。一卷《桃花行》風流情致,直令寶玉墮淚。作者又出奇文,讓寶琴假充作者,寶玉斷乎不信,寶釵竟為寶琴幫腔,黛玉未發一言,是前文中從未有過之情形,真是奇想妙想。這一段文字著實有趣,是寫二玉兩心相知,呼吸與共,寶玉深知黛玉愁腸,所以並不稱讚詩作,只是滾下淚來,此淚不為詩而流,卻為黛玉而流。又是寫釵黛金蘭之契,這兩位靈魂高潔的女子,她們的友誼也同樣高潔,若有一絲嫌隙,寶琴豈能在黛玉的著作權上玩笑,而黛玉竟不置一詞?
眾人議定三月初二起社,改「海棠社」為「桃花社」,林黛玉為社主。眼看眾人皆有興緻,這一社必定興旺,作者便連出兩件瑣事將詩社打斷延期。擬題之中王子騰夫人來訪,姑娘們自然要去請安。第二日又是探春生日,眾人亦要相陪,便將詩社延至初五。
桃花社本是黛玉一首《桃花行》引起的一時之興,兩番打斷,這興緻自然淡了許多。但這些女孩子畢竟是詩人,自有蓮社雄才,欲效東山雅會。當日鳳姐生日,雖未成社,李紈尚且一本正經怪寶玉忘了社日私自出門,桃花社既已大張旗鼓,雖然延期,卻絕無取消之理。
因此,曹公使出殺手鐧,賈政一封書信寄到,寶玉便沒了遊玩戲耍的心思。自三十七回賈政點了學差出門,已是數年未歸,寶玉度過了幾年的自由時光。如今一朝歸來,寶玉自然要臨時抱佛腳,「無事忙」成了「有事忙」。即便如此,以寶玉之性情,若是正經開社,寶玉未必就肯專註課業,錯過詩社,然而黛玉卻不肯令他分心,故意裝作不耐煩,硬生生拖過了社期。詩社諸子人人競做槍手,大觀園中一群臨帖狂人,其中,黛玉顯然是最佳助攻。
人人當槍手、寶玉苦用功的氣氛大約只維持到三月底,但起社作詩的氣氛已經徹底磨滅。寶玉恢復了日日遊盪的生活,也無人提起桃花社。大約桃花已盡,詩興都隨桃花去。大觀園中最後一次詩詞大會,已經是柳絮漫天的暮春時節。前八十回中的最後一個春天,一如桃花,一如柳絮,都是任意隨風飄散之物。
前有《葬花吟》,後有《桃花行》。
同是傷春,《葬花吟》傷而痛,《桃花行》哀而傷。《葬花吟》因事而作,因而情緒激昂如《天問》。悲憤出詩人,燕子無情,冷雨敲窗,風刀霜劍之下,自己何嘗不是一朝漂泊的命運?西廂牡丹的詞曲猶記心頭,「獨倚花鋤淚暗灑」,這一趟還淚之旅才剛剛開始。此時的黛玉尚在愛情里猶豫遲疑,在試探里尋找結果,可是每一次試探勢必留下傷痕。
經歷了訴肺腑,結過了金蘭契,自覺眼淚比從前漸少,黛玉徹底懂得命運無常,阻斷前途的,無非是「薄命」二字。縱為知己,奈我命薄,命運固不可改,餘生便是無可奈何。《桃花行》寫桃花,也是寫自己。簾外桃花,簾內佳人,本來就是一體。
猶太哲學家布伯在《我和你》的開篇中說:「世界,對人來說有兩重。因為人的態度有兩重。人的態度有兩重。因為人能說的基本詞有兩重。」世界的本質是關係,當客體僅僅是「我」實現目標的工具時,「我」與客體便是「我和它」;當「我」把客體看作關係中的主體時,這種關係就是「我和你」,一切是活生生的。「我」視世界為「你」,「你」視我為世界。
林黛玉是天生的詩人,詩人窮而後工,她的憂愁與病痛化為了詩人的敏感。一朵落花,一簾秋雨,俱是詩情。她把自身的情感賦予天地萬物,萬物便都成了詩,《桃花行》便是最好的體現。
前十句將簾外桃花與簾內佳人反反覆復並提,正是桃花即佳人,佳人恰桃花。簾外東風柔和,桃花盛開,簾內佳人晨妝正懶。花欲窺人,看不分明,簾內人已是瘦比桃花。人與桃花,在物理上僅僅相隔一簾,而在精神上,她們早已是一體。桃花自能同情,花與人惺惺相惜。春色傷情,詩人走出湘簾,獨自觀花。一身紅裙立在桃花林中,人與桃花已不可分。桃花新紅,桃葉凝碧,一片桃林,如霧如煙,顏色烘樓照壁,如雲錦燒破。詩人從花影模糊中回歸現實,卻在洗臉盥漱中有更多體悟。胭脂鮮艷,是桃花,卻也是血淚。淚自長流花自媚,黛玉這一場為還淚而來的愛情,淚水未絕,生命仍在繼續,淚眼易干,便是生命走到盡頭。淚已干,春已盡,花憔悴,人憔悴,花飛人倦,正是生命的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也是《葬花吟》里的「試看春殘花漸落」,紅顏老死,惟余寂寞簾櫳空月痕。
桃花易落,佳人命薄。這個春天最後的桃花,如此頹喪的《桃花行》,終究未能引出桃花新社。而即將到來的柳絮詞,也不過是偶然一聚,然後像柳絮和風箏一般,飄飄搖搖,各自散去。
文字整理:文中子
(文內猶太哲學家布伯的觀點,來自紅迷如貝銜珠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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