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7年,艦隊劃開洛陽的年輪

李碩按:這是一篇歷史散文。當時正在準備寫作博士論文(就是現在的《南北戰爭三百年》),書基本看完了,還沒開始寫作,先寫了三篇以「城」為主人公的散文,發在了當時的《看歷史》雜誌上,還有個欄目名,叫「亂世之城列傳」。然後就沒時間寫專欄了,得寫專業的論文了。今日把它重貼出來,也算對《南北戰爭三百年》一個普及版的演繹,如同正片的「片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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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417年,東晉義熙十三年,黃河。

  初夏季風掠過華北平原,天地間一切都被裹挾在漫天沙塵之中。上千艘戰船組成的艦隊,正在黃河中頂風逆水,艱難而行。

  黃河北岸,幾名騎士在高崗上駐馬而立,監視著河中的動靜。那是一路追隨艦隊的北魏拓跋人。

  艦隊來自江南。幾個月來,水兵們輾轉行經大大小小的江河,挖開嚴冬季節的北方凍土,疏通早已淤塞的古河道,直到冬裝換成了夏衣,才來到這陌生的黃河波濤中。

  黃濁的滾滾泥水中,隱約出現了一股清澈的水流。隨著艦隊上行,這股清流越來越寬闊、浩大。它來自南岸一個河口——「洛口」,洛水注入黃河之處。先鋒艦上旗幟擺動,艦隊開始轉舵向南,絡繹駛入洛河清流之中。大小艦船上千艘綿延數十里,幾乎用了一整天時間,才消失在北岸騎兵的視野之中。

  艦隊正駛向剛剛攻佔的故都,洛陽。一百零六年前,中原傾覆,胡馬縱橫,匈奴、羯人、慕容鮮卑和氐人相繼成為它的統治者。如今,洛陽剛從羌人後秦王朝的統治下光復。從這裡向西是潼關天險,有後秦軍重兵防守,艦隊即將駛向那裡,去攻佔後秦王朝的核心區,關中(今陝西省)。

  從洛陽向北渡過黃河,是北魏拓跋人的勢力範圍(今山西、河北省)。一位拓跋鮮卑公主剛剛嫁給後秦皇帝姚泓。所以北魏對東晉遠征軍的經過充滿敵意,雙方的鐵騎和戰艦已經在黃河中血戰多次。為了解除拓跋人對艦隊的騷擾,晉軍前鋒朱超石所部上岸挑戰。他們依託大車和木牆抵擋北魏騎兵的衝擊。敵軍蜂擁向木牆,試圖拉倒它、甚至踩著戰友身體翻越而過。晉軍士兵則用大鎚錘擊長矛,像釘釘子一樣穿透牆外擁擠的軀體。鮮血被踩踏成泥濘,染紅了渾濁的黃河水。這個教訓使拓跋騎兵再不敢靠近河岸。

  潼關方向,更加血腥的決戰等待著這支遠征軍。但它偏有閒情逸緻,緩緩穿越這久已淪為異域的荒涼北土,駛向那座荒廢已久的故都。因為這裡是他們祖先曾經的生息之地。

「劉武王」北伐西征

  駛入洛水不久,艦隊又進入一條更平緩的支流,繼續西行。這條水道寬闊筆直,明顯是人工開鑿。嚮導提示,這條水道叫陽渠,已經距離洛陽城不遠了。

  然後,先鋒艦上的士兵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奇蹟:白色條石砌成的龐大石拱橋,巍然橫跨水面。圓拱橋洞高而且寬,放倒桅杆後,體型最大的戰艦也可以從橋下安然駛過。在艦隊出發的江南水鄉,稍寬的河上也只有浮橋,從沒有如此規模的石橋。

  一位年輕的晉軍將領登上渠岸,仔細察看了這座石橋。他就是先鋒部隊指揮官——朱超石將軍。橋頭巨石上刊刻著建造時間和用工量:晉太康三年(282年)十一月初開工,投入勞力四萬五千人,第二年四月底完工。當時,西晉王朝剛剛平定東吳,統一天下,國勢正如日中天,方能有如此規模的興建。屈指算來,距此已有一百三十五年。從這裡到洛陽城只有七里之遙,因此得名「七里橋」。 昔日漢、魏承平歲月,人們東行離開都城,親友經常送行到此最後話別,所以也稱「旅人橋」。

  繼續西行。洛陽城牆逐漸出現在樹木掩映間,上面站著絳紅色軍裝的晉軍士兵。幾個月前,他們從陸路進軍而來,經過一番血戰,終於攻克這座巨大的城池。眼下,他們正在毛修之將軍指揮下修繕城垣,迎接主力艦隊到來。

  艦隊緩緩行過一片荒林。有守城士兵在這裡砍伐樹木,運往城內。這是當年洛陽最大的市場——牛馬市的遺址。來自北方草原的牛馬驢騾大小牲畜,當年都在這裡交易,然後轉賣到王朝各地,包括偏遠的江南嶺表。一百五十年前,竹林七賢之一的名士嵇康,就在此處被斬首示眾。當他看到陽光的影子還未到正午,離行刑尚有片刻,遂向人索琴一架,在萬眾圍觀和牛嘶馬鳴的腥騷喧鬧中,從容彈奏一曲《廣陵散》,然後引頸就死。

  渠水通向洛陽三座東門中最北的一座:建春門。這裡水面突然開闊,形成巨大的湖泊。舊都歲月里,水畔有朝廷的儲糧倉庫「常滿倉」。各地向朝廷繳納糧賦,絡繹駛來的運船成千上萬,都停泊在這裡卸載。離亂以來,江南的船隻已經多年沒有到過這裡。而如今,這裡正是戰艦錨泊之地。

  建春門下,士兵們離舟登岸,列隊入城,換防休整。遠征軍最高統帥、東晉太尉劉裕走下旗艦,登上城牆查看城防。近二十年戎馬征戰生涯,留給他滿身傷疤和無數傳奇故事。他的軍隊攻滅了大大小小的江南武裝,踏平了兩個異族割據王朝,包括以鐵甲騎兵著稱的慕容鮮卑南燕朝。因為這次光復洛陽,朝廷剛剛提升他的爵位為宋國公。但士兵們私下聊天時,早已習慣叫他「劉王」,甚至「劉武王」。這些文化不高的士兵們不知道,「武」是謚號,死後才能有。他們只覺得,對於一位戰無不勝、值得託付性命的將軍,只有這個稱呼最恰當。

  這次遠征的目標已經完成了一半,河南順利克複。但變局正來自攻佔洛陽的三位先遣軍將軍:王鎮惡、沈林子、檀道濟。按照計劃,他們應該在這裡駐防、等待主力到達,一起發起總攻。可他們立功心切,擅自向關中開去,已經和後秦軍在潼關鏖戰數月,局勢相持不下。

  劉裕當下的部署,首先要加固洛陽城防,其次是命令開挖從洛陽通往南方的河道,使後勤補給線避開受拓跋人威脅的黃河——這本應是前鋒部隊早該完成的任務。正因為他們的貪功冒進,才使得主力艦隊不得不繞道黃河,與拓跋人一路激戰,用了整整一個春天才行駛到此。

  但晉軍主力一旦離開洛陽、西進潼關,拓跋人很可能渡河南下。那時,遠征軍強敵未克,後路斷絕,必然全軍覆沒。現在的黃河波濤洶湧,難以涉渡。但拓跋騎兵早已熟悉了黃河的季節周期。等到冬天來臨,冰封河面,狐狸開始在河冰上輕盈跳躍,就說明冰已經足夠堅硬,騎兵部隊可以通行。那時,他們將肆無忌憚地席捲河南大地。

舊都時空之旅

  朱超石率部登上洛陽城北的邙山駐紮,防範北魏騎兵渡河來襲。太平歲月里,邙山一直是洛陽皇室、權貴的陵墓區,地價尺土千金。百年兵亂以來,這裡的陵墓大都己被盜掘一空。富有四海的天子王侯,凌雲功業的封侯將相,簾幕笙歌的才子佳麗,都難免曝骨揚屍,成為狐鼠狼獾的玩物。只有荊棘間斷碑殘碣上的文字,依稀透露出往日的奢侈與繁華。

  此時已至夏初,光武帝劉秀陵墓邊一片杏子樹林,果實剛剛成熟,酸甜可口,晉軍士兵爭相採摘。朱超石給留守建康(東晉都城,今南京市)的哥哥朱齡石寫信,詳細描述了他在洛陽的所見,隨信還寄上幾枚杏核,讓哥哥種植在江南。

  站在邙山向南俯瞰,洛陽城如同一張平鋪的巨大棋盤。豆槐樹青翠濃綠的樹蔭間,隱約可見整齊的道路街區格局。百年離亂以來,街市人煙蕭條,巍峨的宮闕年久失修,矗立在一片了無生氣的荒寂之中,磚瓦間叢生著雜草灌木。

  劉裕軍府中有幾位文人幕僚,負責處理往來文書事務,比如曾給《三國志》做注的裴松之。趁著大軍暫駐洛陽,他們結伴踏訪這裡的巷陌台榭,一面追古訪今,一邊把見聞寫入信中,寄給後方親人和朋友分享。這些隨軍報道被傳抄彙集起來,當時最流行的是《從劉武王西征記》和《述征記》兩篇,分別出自戴延之和郭緣生之手。

  到今天,這兩位採訪和記錄者的履歷生平都已經湮沒,他們的報道也大都散失,只在一些古書中有零星引用。當我們尋找、拼合起這些一千六百年前的殘章斷句,一副斑駁殘缺的古都風情圖畫緩緩舒展開來。

  艦隊到達這裡的一千四百多年前,周武王剛剛攻滅商王朝,武王之弟周公選擇了這塊位居天下之中的土地,營建了最早的洛陽城:出關中東行,在豫西群山的穀道中崎嶇行進數日後,眼前地勢忽然開朗。於是,洛陽作為通向東方的驛站而誕生。

  戰國以來,周朝的洛陽舊城逐漸頹廢,鞠為茂草。四百年前,東漢光武帝劉秀定都洛陽,在周洛陽舊城的東面建起了這座新都,隨後的曹魏、西晉也在這裡安放自己的都城。

  劉秀規劃的這座洛陽城略呈長方形,東西寬六里,南北長九里有餘,俗稱「九六城」,共有十二座城門。走出洛陽正南的宣陽門,有漢、魏、晉三朝的太學遺址。郭緣生和戴延之在這裡看到了一方舊碑,上面記載洛陽太學始建於東漢光武帝時,後來學生宿舍擴建,曾多達千餘間,學生有數千人。東漢一朝宦官專權問題嚴重,士大夫、太學生與宦官的鬥爭也非常激烈。那些勇於向朝廷請願的學生也會遭到迫害。漢末靈帝朝,宦官曾發起對太學的清洗,被抓捕入獄學生多達上千人。

  當時還沒有印刷術,東漢朝廷就在石碑上面刊刻儒家經書,作為太學的標準教材。郭緣生在太學院落中,看到很多東漢時的隸書石經碑,多數已經損壞。東漢和曹魏時,洛陽只有太學,平民子弟也可以到太學讀書。但到西晉時候,士族階層興起,他們的子弟不屑於和平民子弟同學,於是又在太學以西二百步建立「國子學」,只招收高級官員子弟。曹魏朝又用三種字體刊刻了石經碑,就立在國子學前。戴延之認真數了數,共有三十五座,每座高八尺,只有十八座完好,其餘已經斷裂殘損。

【圖:郭緣生和戴延之曾觀摩東漢石經碑殘片。上面的文字是《尚書·禹貢》篇,講述大禹時代天下列國的貢物,如何經過江河水運到達洛陽。其中「淮海維揚州」上繳貢物的路線,和東晉軍北伐艦隊所行路線如出一轍。】

  從荒廢的太學、國子學向西,沿著護城河走到城西,有一座高台矗立在城牆之外。東漢時候,台上修築了巨大的宮殿「平樂觀」。東漢末年著名的昏君靈帝,經常在這座高台上閱兵,他還為此專門組建了一支禁軍部隊,並給自己授予「無上將軍」的軍銜。統帥這支受閱部隊的,是一名皇帝最信任的宦官。公卿權貴家的子弟在繳納一筆巨額金錢之後,可以被任命為這支部隊的軍官。當時還是青年人的曹操、袁紹等,都在這支軍中擔任校尉官。

  漢靈帝除了貪婪和荒唐,還有著過人的智商。他熟練駕馭著宦官和朝臣這兩種力量,聚斂起巨額財富。當他一旦撒手歸西,再沒有人能實現這兩個勢力的平衡。於是董卓被召喚到洛陽,開始了禍及全國的內戰。朝廷被董卓挾持到關中,洛陽宮殿被縱火焚燒。當時無人敢來撲救,大火在三天內蔓延全城甚至城外,二百里內的街巷市井,都成為灰燼。二十年後,曹植送友人西去經過洛陽,看到的已是一片蕭條,城牆宮殿坍塌,街道、院落都成為灌木叢生的荒林。一些新移民在城內墾荒定居,景象如同塞外。他因而寫下詩句:「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垣牆皆頓擗,荊棘上參天」。

帝王與士族

  到曹植的兄長曹丕代漢建立魏朝,才開始洛陽城的重建。自宣陽門入城,有曹丕修建的凌雲台。台高二十餘丈,郭緣生沿著磚鋪的小路,盤旋登上台頂,滿城蕭索風煙盡收眼底,還可以眺望到城牆之外:向東南,一座青色山峰巍然矗立在天際,那是據說有仙人居住的少室山;向西北,邙山丘陵的缺口之間,黃河水波光如鏡,無聲流淌。

  更奇怪的是,如此之高的台上,居然有一口水井。井內深邃不見底。朱超石也到過此處,他向井中投下了一枚石子,許久才聽到落水之聲,迴音曠古幽深,如同來自一個莫測世界。當年曹丕營建這座高台時,在台頂還建起一座高樓,只要有一絲微風吹來,樓體都會輕輕搖擺。為了保證工程精密、材質均勻,建樓的每一根木料,都要事先上秤稱過。而現在,只留下台頂的遍地殘磚瓦礫。

  凌雲台下有一口巨大「冰井」,是昔日皇宮儲藏冰塊的地窖。每年隆冬時節,工人們從城南洛水裡切割出巨大的冰塊,運到冰井保存。盛暑時再運入皇宮,用來給居室降溫,冰鎮食物。東晉軍人大多來自江南,極少見到冰,更無法想像六月酷暑季節的冰。戴延之不顧地庫的黑暗和寒氣,取出一塊不知何年月存放的冰塊,把玩許久也未化盡。

  從宣陽門向北,大街一直通向皇宮內城。道路兩側都是昔日朝廷的官署。曹丕的兒子、魏明帝曹叡在位時,在街兩側安放了各種銅鑄獸像。太尉府外立的是九尺高的銅駝,甚至高過了府牆。這條平分洛陽城的主幹大街,因此又名「銅駝街」。

  自銅駝街進入宮城,是皇宮正殿:太極殿。郭緣生等看到的宏大的宮殿台榭,主要是魏明帝時期修建的。當時曹魏還面臨著東吳和蜀國的威脅,國力並不寬裕。但曹叡不顧大臣們的勸諫,堅持他的營建計劃。在修建皇帝的私家園林時,他甚至命令朝廷百官無論高低,都參加背土築山的工程。

  這種行為實在有些過分。它顯示了魏明帝曹叡對朝廷高官們的不信任和敵意:他已經感覺到,這些高官經歷過曹操、曹丕的時代,資歷已老,盤根錯節,正在結成一個關係緊密的小集團,試圖永遠壟斷高官職位,保持自己家族的世襲地位。

  曹叡一生都試圖提高皇帝的權威,但始終未能打破這個新興的貴族階層。而且,他的努力適得其反:權貴們在皇帝壓力下更加團結。曹叡死後,權貴們選擇了司馬懿家族做領袖,終於代魏建立了西晉王朝。司馬家族理解權貴集團對自己的意義,承認他們的各種特權和世襲地位,「士族」從此產生。上層社會的大門緩緩關閉,寒門子弟再也不用夢想改變自己的命運。

  司馬懿的子孫也許順應了某種潮流。他們成功滅亡了東吳和蜀漢、統一了中國就是證明。從劉裕水兵們入城的建春門外南行,到下一座城門——廣陽門外,這裡有蜀漢後主劉禪和吳後主孫皓的宅第。他們先後被押解到此,度過了後半世的臣虜生活。戴延之至此憑弔時,第宅已經寥落傾頹,無言訴說著百餘年來的興替滄桑。

  據說劉禪和孫皓的性格迥然不同。劉禪亡國時,已經年近六旬。他在洛陽終日忙於參加各種社交宴會,留下「樂不思蜀」的笑談。孫皓則以殘暴和熱衷酷刑著稱。年輕的晉武帝司馬炎曾經召集一次小聚會,他和一位青年士族王濟聊起了孫皓當年種種暴行,便轉頭問孫皓:「聽說你當皇帝的時候,喜歡活剝人的臉皮,為什麼有這愛好?」孫皓看到王濟和司馬炎言談舉止隨意,毫無君臣威儀,就說:「對在皇帝面前無禮之徒,就應該剝皮!」

狂歡歲月

  王濟是司馬炎的姐夫,也是他的密友。西晉的君主只能和士族們打成一片,做不成高高在上的獨裁者。那是一個士族們的狂歡時代,洛陽是達官顯貴奢靡生活的中心。石崇、王愷鬥富的故事已經家喻戶曉。石崇家的廁所富麗堂皇,以至客人都以為誤入了主人卧室。

  石崇是西晉洛陽最典型的權貴二代。他父親出身農民和小販,靠著自己的奮鬥躋身州刺史之列,因支持司馬氏篡位有功,使家族得以躋身高級士族之列。父親臨死沒有分給石崇任何財產。不過所有人都知道,士族身份就足以使他擁有一切,現成的官位和無數貪污自肥的機會都在等著他。

  來自異域的珠寶、奴隸和怪異禽獸,在洛陽開再高的價格都能找到買主。飼養鷹、隼、鴕鳥或孔雀已經沒有什麼新鮮,豪門公子中甚至悄悄流行養鴆鳥做寵物。這種鳥來自嶺南煙瘴之地,外形猥瑣醜陋,只以毒蛇為食物。它的羽毛可以泡製毒酒,殺人於無形,但據說如果稀釋上千倍之後,又可以延年益壽甚至助人長生不老——效果到底如何,主人們自然都有辦法試驗。

  奢侈的宅邸園林在郊外星羅棋布。一擲千金的宴會每天都在舉行。除了展示最新的收藏,士林領袖還要表演風度和個性。他們席間的一言一行,第二天都會傳揚在全洛陽的公子王孫之中,引發讚歎、議論和仿效。雅緻生活背後,是對財富的無限聚斂。權貴們展開了圈地競賽,曹操時期形成的國有地產「屯田」被私分一空,成為士族豪門的大田莊。耕種這些土地的農戶成為權貴家奴。公主朝貴們甚至壟斷了洛陽城外的河流,在上面建造水力碾磨,每年坐收巨額利潤。

  剛剛從西域傳來一種新型水力碾磑(音魏),可以把小麥加工成精細麵粉。用麵粉製作最精細的麵條,成為洛陽豪門競相追求的時尚。名士束皙寫過一篇《餅賦》——此餅不是烙餅,而是湯麵條。細薄的麵條在滾水裡飄搖翻騰,其生動不亞於「飄若浮雲,矯若驚龍」的書法作品。冬日的早晨,戶外寒風凜冽,一碗熱湯麵澆上肉汁,端上達官貴人的餐桌。「弱如春綿,白如秋練。氣勃鬱以揚布,香飛散而遠遍。」束皙簡直無法描繪作為食客的極度幸福,只能描寫餐桌旁伺候的「童僕」:他們被饞得空咽口水,不停舔著嘴唇。當碗里最後一口湯也要被喝掉的時候,他們只能絕望地轉過頭去。

  一個日益封閉的顯貴階層,在饑寒民眾面前大吃獨食,並以這種表演為樂。這就是西晉洛陽生活的速寫。

  窮人的忍耐力是無限的,權貴們的爭奪卻終將釀成內訌。女人從來都是導火線。石崇本人以美貌著稱,擁有八百多奴婢,其中歌女綠珠同樣以美貌和擅長吹笛子聞名洛陽。一位當紅王爺的親信向他索要這位美女,得到的答覆是:綠珠留戀舊主,不願離家,已經跳樓身亡。

  石崇素有虐殺侍女取樂的名聲,而且經常是在宴會上當著滿席賓朋。這是他超脫流俗的聲名來源之一。但這次他做得明顯過分了。他被逮捕抄家,僅水磨產業就有三十多座。石崇曾經猜測,那些家產應該平息了王爺的憤怒,自己可能被判處流放嶺南——恰是他喜愛豢養的鴆鳥產地,綠珠的家鄉。畢竟,天下權貴是一家,對手可以覬覦他的女人或者產業,卻沒有理由把他推上絕路。

  但他全家都被押送城東牛馬市砍頭。這是公元300年。三十七年前,嵇康也是在這裡被處決。那時石崇十五歲,也擠在人群中傾聽那曲最後的琴聲。再後來,他曾以為自己的放達瀟洒已然超越了那一代名士。如今他也跪在了這裡,卻只能憤然嘆息:「走到這個地步,奴輩們不過是圖謀我的家產!」

  行刑人正將他的頭髮編成適合抓握的把手——為便於懸掛示眾,一邊隨口回答:「早知如此,當初還那麼賣力斂財?」

  這顆被砍下的頭顱最後一眼瞥見的,是大動亂來臨前洛陽牛馬市的騷動驚惶。皇二代、權二代們的利益衝突已然發展成內戰,洛陽城內的街巷、城外的原野,都成為血腥戰場。巷戰過後,銅駝街兩側的行道樹榦上都長滿了羽箭。

  然後是北方異族乘機起兵。311年,他們攻破了洛陽,俘虜了走投無路的皇帝。北中國成為草原民族的百年戰爭舞台。直到這支來自江南的艦隊駛入洛陽。百年前,從這裡逃走的是士族朝廷,百年後,歸來的卻是一個全新的軍人政權。

  艦隊進駐洛陽不久,戴延之就無聲息地消失了。除了劉裕及幾位晉軍高級將領,幕府同僚們沒人知道他的去向和任務……

百年寂寥

  311年,匈奴人劉淵和羯人石勒的騎兵衝進了洛陽城。不到三十歲的晉懷帝成為俘虜,被押送到匈奴人的都城,山西平陽。洛陽告別了作為都城的顯赫生涯。生活在這裡的顯貴、平民被屠殺,或者在逃亡中餓死,或者被俘獲、被轉賣為奴隸,在織機、磨坊或者礦場的苦役中度過餘生。

  洛陽陷入寂寥蕭索。統一年代,這裡是天下的中心,最理想的帝王之都。割據時代,這裡卻是南北王朝、東西政權之間爭奪混戰的邊疆。於是,洛陽城降格為邊防要塞。

  其實,洛陽完全適應這種蕭索氛圍。從地位上說,它全然不敢和關中那座舊都長安比肩。周文王、周武王從那裡興起,他們一統天下後,才有了洛陽的營建。西漢王朝的都城也在長安,只是由於劉秀的一點點私心,才有了洛陽舊都的新生——這裡離他的家鄉南陽稍近。

  洛陽,更像長安投射在東方的一抹斜影。一旦天下分崩,長安肯定會成為偏霸之都,割據者在那裡勵精圖治,磨刀霍霍,驚懼和貪慾混合的邪惡眼神在潼關門縫中閃爍,警惕和覬覦著東方世界。現在,那裡正是羌人的後秦王朝。

  昔日洛陽的心臟——朝廷舉行盛大典禮的太極殿里,稍有價值的金屬構件都已經被洗劫一空。殿中的房客通常是駐防軍的某位將軍。無聊時光里,他會和軍官們擲骰子取樂,胡、漢語夾雜的喧鬧聲在空闊大殿里久久回蕩。殿前石階之下,有四個長方形花壇,裡面栽種著茂盛的芸香。士兵們把戰馬栓在這裡,馬糞尿的氣息混合著亞熱帶植物的濃郁異香。伙夫在檐下架起鍋灶,收集起斷柱殘椽劈柴煮飯,順手將泔水潑灑在花壇中。

  太極殿前有六隻巨大的銅鐘。昔日舊都歲月,這些銅鐘的聲音就是官員們列隊如儀參加朝會的命令。417年初夏,東晉遠征軍開進洛陽時,這六隻銅鐘還在,只是已變得東倒西歪。當地老人得意地告訴郭緣生:某次洛陽戰亂中,曾有人試圖趁機搬走這些銅鐘。幾百人用長繩拖曳,銅鐘倒下發出巨大聲音,地面都隨之震動。這些人膽怯,只得放棄,銅鐘於是留存至今。

  洛陽是堂堂天下之中,沒有任何獨立的戰略空間可供閉關自保、生聚教訓。這裡是酒肆歌樓,成功者提著錢袋來尋春買醉;這裡是沙龍雅聚,青衿士子豪門貴婦們裝腔作勢蜚短流長。除了意滿得志,這裡誕生不了、也容納不下一點點雄心和野心。當囊中金盡、酒闌人散,它甘願在桌下撿拾一點殘羹冷炙,然後蜷伏在角落裡頹然醉去,夢遍槐安黃粱。

  但不經意間,這個沉睡城市也會閃現出一絲昔日光暈,將人們的思緒拉回數百個年輪之前。

  晉軍攻佔這裡之前,羌人守軍挖開街市的地下排水道,取出方磚修補城池。排水道寬廣堅固,縱橫成網,儼然又是一座神秘的地下之城。更奇怪的是,排水道中居然發現了兩隻鵝。也許是終年不見陽光之故,它們的羽毛不是白色而是呈金黃。它們引頸啼鳴,聲音嘹亮高亢,雲霄中甚至都傳來回聲。兩隻鵝都是雄性,誰也不知道它們從何代何時開始生活在地下。於是,它們被當做上天賜予的祥瑞,進獻到了後秦王朝的都城,長安。如果晉軍今年戰事順利,應該可以在長安見到這兩隻鵝。

軍政權初生

  動亂年代,洛陽城並不適合用作邊境要塞。它實在太巨大了,城牆周長几十里,幾千或者萬餘名士兵根本看守不過來。所以更多的時間裡,這裡的駐軍只防守洛陽西北角突出的小城。

  站在洛陽西牆上朝外眺望,郭緣生看到了荒野中傾頹零落的土牆和壕溝。那是昔日戰場的軍營壁壘。八十年前,來自東方的羯人帝王石勒,和西方的匈奴帝王劉曜在此決戰,雙方投入兵力二十多萬。戰線南北綿延十餘里。劉曜軍隊本來佔據優勢,當他們合圍石勒的三萬名步兵時,卻遭到了兩支騎兵的突然衝擊。劉曜在酒醉中試圖發起反衝鋒,但落馬被俘,他的軍隊陷入潰敗,五萬多名士兵被斬首。石勒因此統一北方。

  對於洛陽,八十年的時間並不算漫長。這些帝國早已成為過去。石勒帝國昔日的疆域,已經歷鮮卑慕容氏、氐人苻堅、鮮卑拓跋氏的幾度易手。洛陽城又目睹了幾次浩大的戰爭。一次又一次,人和馬的血液侵透了城牆下的土地,長短胖瘦、有名無名的屍骸填滿了護城河。所以這裡的荊棘格外茂密。不遠處,是去年晉軍攻城戰後增添的墳塋,新生的野草搖曳在夏日熱風之中。

  一百年間,北方的主人走馬燈般變幻,江南的東晉也在暗換年華,經歷一次次內戰動蕩。士族們共和共治的平衡過於脆弱。一個家族在這方面格外有野心,夢想建立自己的王朝。父親桓溫的嘗試功虧一簣,兒子桓玄卻在十三年前的404年實現了這個夢想,成功篡奪了東晉王朝。

  但此後的事態過於戲劇化:一名出身寒微的中級軍官劉裕,糾集起區區千名北府舊部,在三天時間裡擊敗了數萬桓玄禁軍,佔領京師建康,重建晉朝。

  劉裕只是名義上重建了晉朝,事實上,他建立起一個精幹、高效的全新軍人政權,永遠終結了士族階級的統治。他帶著部下們東征西討,要恢復當年漢魏王朝的版圖,收復已淪陷百年的家園。軍人們踏平了巴人李氏、慕容鮮卑氏在四川、山東的割據小朝廷,旋即發起對氐人前秦王朝的攻勢,艦隊來到了洛陽城。

  遠征軍中的文人如郭緣生、戴延之,武人如朱超石、毛修之,都了解這個簡單的事實,劉裕是當今東晉王朝的實際統治者,如同東漢末年的丞相曹操。但他們又都難以面對另一個問題:在踏平後秦、征服北魏之後,一切秩序將要從頭構建。如今已然明了,士族無法勝任軍人們的工作;那麼在明天,軍人能否替代士族的角色?

  這些問題還處在懸而未決的混沌之中。但那些來自潼關前線的血肉模糊的傷兵是真實的,城外時而出現的北魏偵察騎兵也是真實的。許多人已經流血、喪命,化作一抔黃土新墳,更多的人還要如此繼續。最現實、最敏感的問題,人們表面上也關注最少、談論最少。郭緣生、戴延之寫給後方的報道,描繪最多的還是洛陽城的古迹和掌故。在洛陽,他們不用尋覓歷史,而是被歷史浸泡得萎靡瞌睡,如同在嚴冬季節的熱水浴室。

士兵與桃花源

  潼關前線,兩軍將士在黃河岸邊已經苦戰數月,一直未能出現轉機。劉裕在思考,是否能繞開潼關天險,從別路攻入關中?洛陽北面是黃河,南面是洛河,兩條河流都是從西部群山中流出。如果溯洛水而上,不知能否發現一條通向關中的新水道?

  如果此舉成功,晉軍主力將繞開天險,出人意料地出現在敵軍後方。但迄今從來沒有人到過洛河最上游,那裡山高林密,人跡罕至,是傳說中神仙的出沒之地。戴延之奉劉裕密令,率領一支小船隊探查洛水源頭,開闢入關新路。

  洛水支持著洛陽的生命水系。洛陽的名字也來源於這條河流——河流之北坡正是向陽面。出洛陽向東南不遠,洛水在一個山谷里匯聚成深闊的湖泊,名為「柏谷塢」。谷中地形險要,古柏參天蔽日。晉軍主力艦隊已經轉移到此,大大小小的戰艦密集停泊,躲避羌人和拓跋人暗探的視線。士兵們也藉此享受一下盛暑中的清涼。

  戴延之在柏谷塢揀選完船隻、水兵,開始洛水探源之旅。他的《西征記》只提到一位同行軍官的名字,卻沒有記載探查隊的人數。探查河源只能用吃水最淺的輕舟,另外,此行任務極為秘密,人數多則容易走漏風聲。所以此行規模應當較小,大概是數艘輕舟、數十名士兵。這肯定不是一趟輕鬆的漂流。如果洛河真能通達後秦境內,他們很可能與敵邊防軍遭遇,這支小小探險隊的下場堪憂。

  行駛數十里後,小船隊逐漸進入山區。這裡居民稀少,林木幽深,山勢崎嶇,洛水在山谷間靜靜流淌。百年前的太平歲月里,洛陽是冠蓋雲集的都城,各地士人尋覓機會的繁華場,但也常有隱士到這山中隱居。這裡距離都城近,名聲容易傳到那裡,或許能吸引來朝廷和高官的禮聘。兵亂以來,洛陽幾經焚掠,又有不少人躲避馳突的胡騎,結伴逃入山中避難,在險峻的山岩間修築堡寨,在貧瘠的山坡上種植莊稼,過著半原始人的生活。

  進入山區不久,船隊經過一座黑色的「石墨山」。這座山上不生草木,只有黑色的石頭(可能是煤),當時人發現可以寫字,因此得名。入山漸深,過宜陽縣境後,左側山上有一個塢堡,依託石壁而建,高踞在山崖之上,從河中望去,雲霧繚繞其間,恍如傳說中的仙人所居。這是當年避胡人之亂的難民所建,名雲中塢。

  西晉太平時,此地曾有一名燒炭人,精神脫俗似仙人,名聲遠揚,甚至晉武帝也派名士阮籍前來探問。但此人從未開口說話,世人連他的名字都不知曉。後來,阮籍寫了篇著名的《大人先生傳》,據說便以此人為寄託。

  戴延之等繼續西行,洛水右側又有一個塢堡。它建在斷崖上一個凹進洞穴處,距離河岸二十丈高,三面都是絕壁,只有西面可通向下方。百年之前,匈奴襲破洛陽,一批關中籍的朝廷官員逃奔此處——他們也許和戴延之小隊一樣,想探索循著洛河回家之路,但未能如願,只好在山崖洞穴中安家,過起蠻荒時代的生活。洞穴入口修築了牆柵,因此得名「一全塢」,即只要防守住這一面,就可萬全。但也有人說應叫一泉塢,因為塢中有一眼泉水。

  數日後,戴延之等又在水邊發現一座新修不久的營壘基址,證明有軍隊曾在這裡宿營。當地漁樵給這個軍壘叫「龍驤城」,據說是不久前,一位晉軍的龍驤將軍帶兵到此所建。戴延之猜測,這位龍驤將軍就是正在潼關戰鬥的王鎮惡,他大概曾從黃河邊翻山到此,清剿逃散的後秦軍,同時尋找軍糧。

  越往上游,河中水量越小,船隊在密林之中輾轉前行,不時要涉過淺灘,將船隻抬過瀑布。這裡已經沒有人煙,幾乎是一片亘古荒蠻之地。戴延之等人已經失去信心,準備掉頭返航時,卻發現山林間還隱藏著一座寨堡。

  當晉軍船隊行近,村寨男女老幼都跑到水邊,高聲呼朋引伴來圍觀,甚至笑鬧得前仰後合。全無戒備的天真情緒,說明戰亂和屠殺從沒有波及到這裡。這裡水深不過膝,居民都從未見過船,所以競相圍觀取樂。

  士兵們在這裡受到了熱情的款待,村民告訴戴延之,這裡叫檀山,再往深處已經沒有河流,只有山石間湧出的泉水,從沒有人翻越過西邊的深山密林。他們世世代代在這裡男耕女織,說不清是從什麼遷徙到這裡來的,也沒聽說過外面世界的戰爭。

  得知這條水路不能通往關中,戴延之等失望而還。這趟探索洛河源之行便消散如雲煙,再也沒人記起。

  不過,就在此後不久,隱士陶淵明便寫了流傳千古的《桃花源記》和《桃花源詩》。文中主人公和戴延之一行一樣,循著河流進入了一片與世隔絕的隱秘山林,在那裡遇到了淳樸如上古羲皇之世的村社農人。再到一千五百年後,民國史家陳寅恪注意到了兩者的相似之處。他推測,戴延之在寫給後方的書信中,講述了洛河探源之旅的見聞,陶淵明輾轉聽說此事,便加以改造,寫入了他的夢裡桃花源。

  「神仙有無何渺茫,桃源之說誠荒唐。」洛陽城裡的劉裕等將領不會對戴延之帶回的見聞有太大興趣。初到舊都的新奇感已經褪去,遠征軍即將再踏征程,軍官們正忙於悄悄搜尋各種有價值的財物。不過洛陽在這方面並不慷慨。

「解放」事業

  褪去都城的光環後,洛陽幾乎沒有什麼朝貴和富商居住。曾經駐紮這裡的羌人軍官也許有一些家產,但晉軍先遣部隊破城後,早已把他們洗劫一空。那是他們應得的戰利品,而且顯然未能滿足那些貪婪的胃口,所以他們擅自冒進沖向了潼關,希望攻破真正繁華富庶的長安城。總會有人不平地這樣想。三位先遣軍將領當中,至少王鎮惡就以貪婪著稱。他最擅長從佔領區敲詐富人,搜刮錢財。而且他原籍也是關中人,一直憧憬著殺回自己家鄉,「解放」那裡的父老鄉親。

  文士們不如軍官有搶劫的特權和便利。他們只能交流一下,有什麼當地特產可以物色。洛陽西南郊的山中有一種青色石頭,當地人雕琢打磨為棋子,質地細膩潤澤。郭緣生等人都獲得了些這種石頭棋子,做禮物寄給江南的朋友同僚,花費不多但頗風雅。

  佔領軍每到一處,商人和亡命之徒也悄悄尾隨而至,尋找發戰爭財的機會。洛陽的古墓早已被盜掘過無數遍,再找到珍寶的概率很低。但這時還有一個利潤很大的營生。在江南,一直保留著使用銅錢的習慣。但上百年來,朝廷再無力官鑄銅錢,流通的都是漢朝遺留下來的五銖錢。錢越來越少,商品越來越多,每個銅錢的購買力都上漲了幾倍。而自從五胡戰亂以來,北方几乎倒退回自然經濟,綢緞和布匹代替了銅錢的流通作用。所以到北方佔領區收購銅錢再轉運回江南,成了一樁高利潤、也高風險的生意。由於南方銅錢昂貴,這時還興起了一種風潮和手藝,就是把漢朝古錢的邊緣鑿下一圈,用鑿下的銅回爐鑄錢,瘦身的銅錢也魚目混珠,繼續使用。

  洛陽城西數里之外的一個小村莊中,就潛伏著幾個來自江南的男子。他們悄悄在城內外收購銅錢,運到寄居的農舍內,點起油燈,用毛氈把門窗遮掩嚴密,做好隔音措施,然後開始「加工」這些銅錢。真正能從事鑿錢技術活的,只有兩個人。他們每人面前擺放著兩個瓷罐,一個存放鑿過的小錢,一個放鑿下的銅屑。生鐵車軸頭倒扣在地上做砧子,燒熱的銅錢放在上面,然後用鐵鎚和鑿子進行加工。他們的事業很成功,至少在村裡的日子是如此。

  當他們鑿出了足夠的銅錢和銅屑,就將這套工具裝入一隻陶瓮,偷偷埋藏在院子角落。只有比鑿子比較值錢,要隨身攜帶。一千六百年後的公元1989年,這兩套工具在今洛陽市區解放路和中州路的交叉口發掘出土,引起了考古學者們的疑惑——為何並不值錢的工具藏得如此認真(《考古》,1996,9)。既然不是什麼珍寶,它們被隨手收入了庫房中,和被埋藏的一千多年裡一樣,再度不見天日。

  至於這幾位有投機眼光的東晉男子的命運,卻消失在時光荏苒之中。也許他們帶著這些錢、銅,成功回到了江南故里。1973年,鎮江市出土一個東晉陶罐,裡面有銅錢一百八十多公斤,被鑿去邊緣的佔百分之六十多,其中也許有他們的勞動成果(《考古》,1978,2)。不過更大的可能,他們會被負責偵緝的士兵拿獲。為了防範敵軍間諜,晉軍對佔領區的監控格外嚴密,路上有層層關卡盤查。

  那樣的話,他們會被帶到洛陽駐防將軍毛修之的大堂前。如果證明不是盜墓賊,他們不會有性命之虞。毛修之家鄉就在洛陽外不遠,他最痛恨來這裡盜墓的人。戰爭年代,司法程序沒有太多繁文縟節,他們會被剝掉衣服,接受一頓杖打,然後由文書吏登記每個人的姓名、籍貫、體貌特徵,分配到某個步兵「隊」的某個「伙」里。他們會得到一套軍服、一把戰刀,從此終身成為一名士兵。

  在洛陽,這一切都在平靜中發生、進行和消散。洛陽太古老了,經歷的繁華、蕭索、饑荒和恐怖都太多。顯貴階級在這裡成形和消散,不同民族的武士在這裡來了又去。再沒有什麼能帶給它新鮮的衝擊。背靠邙山屏障,這裡感受不到黃河那震撼人肺腑的的壯闊奔騰,洛陽的歲月更像它腳下的伊水和洛水,平靜流淌,潺湲而去。

尾聲

  盛夏里,劉裕再次出征,北方的河流過於吝嗇,他要乘著短暫雨季的漲水,把艦隊帶往前線。艦隊駛入黃河,靠士兵們纖繩牽引,在九死一生的三門峽駭浪中緩緩駛向潼關。郭緣生、戴延之也在戰艦中,繼續向後方發回旅行報道。洛陽恢復了沉寂。

  幾個月後,後秦的羌人皇帝,年輕的姚泓被晉軍押解到這裡,繼續送往江南的建康。他將在那裡被斬首示眾。和姚泓囚車一起的,是來自長安的各種戰利品。其中很多本屬於一百多年前的洛陽,比如天文台的巨大銅渾天儀,皇帝出行專用的指南車,漢魏人抄寫的文獻古書。戰亂以來,它們幾經劫掠遷播,現在又將去往濕熱的江南。

  一年後,劉裕艦隊經過洛陽,班師南還。他將要終止東晉王朝的年曆,建立自己的新朝:宋。

  但新佔領的關中日漸危急,來自陝北的匈奴人赫連勃勃不停攻擊劉裕駐軍。許多部隊從洛陽再次啟程,前往增援。朱超石、朱齡石兄弟戰死黃河岸。他們的頭顱和部下士兵們一起,被堆成了一個巨大的「髑髏台」。王鎮惡死於內訌的戰友之手。毛修之將軍成了俘虜,後來輾轉進入北魏,在胡馬氈帳的代北草原度過餘生。有人約他密謀南逃,被他拒絕。他不想再回到已經陌生的出生地,因為昔日同袍們都已化為異物,消散在縱橫萬里的青山白雲之間。

  他最後被掩埋在拓跋人的墓地之中。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成為帝王兩年後,劉裕死去。繼位的少帝荒亂無能,北魏人攻入河南,成為洛陽的新主人。

  寂寥的邊塞時光如此又過去了七十年。然後在一個夏季,一支大軍從北方開來,駐紮在洛陽郊外。年輕的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宣布,這裡將是自己的新都城,他的宗室貴族們都要在這裡成為漢化的文明人。為了標誌他自己和王朝的這輪新生,他自己也改姓為元宏。

  於是洛陽再度喧囂起來。成千上萬工匠和民夫湧進城內,修繕重建這裡的宮殿,街道,城隍,包括那久已淤塞的排水道。如同一位貴婦在戰亂中流離失散,在被搶掠、轉賣、奴役和幾度易手之後,忽然又被皇族親屬尋訪到,重新回到高牆深院的府邸,過起錦衣玉食的生活。戰亂年月,這樣的故事太多太多了(比如西晉權臣東海王司馬越的夫人、一位裴姓王妃)。

  拓跋顯貴和他們的漢人臣僚在這裡變得越來越富有、文明,也越來越奢靡、墮落,這一切不過是西晉王朝的又一次重演。曾經消瘦的洛陽城重新富態起來。它的居民日漸增多,街區坊巷擴展到城牆之外,甚至到了當年送別行旅的七里橋邊。

  然後又是內戰,動亂。洛陽城上百萬居民,在三天之內被驅趕搬遷一空。它又回到了邊塞生涯中。洛陽郊外再度成為會戰沙場,當年的劉曜和石勒的決戰場景,在這裡又一次次上演。

  那冥冥中的造物者,難道對這重複上演的一幕幕毫不厭煩?

  即使它沒有厭煩,活著的人也會無法承受。漢魏洛陽城,一座跨越了五個世紀的巨大時空存在,這裡的悲喜纏綿、新仇舊恨、大鬼小鬼已經層層疊疊積累了太多太厚,以至它的井水都變得苦咸無法下咽。

  隋王朝再度統一了中國。新即位的隋煬帝命令拆毀舊日洛陽城,在它的西面重新規劃一座新城。「漢魏洛陽城」至此壽終正寢。

  但隋煬帝的新洛陽城並不全新,它恰恰覆蓋在周公營建的第一代洛陽城之上,從此也墮入了一輪新的循環之中,猶如莊周夢蝶,蝶夢莊周。他臨死對鏡傷懷,恍然已不知身在何處。

  新洛陽奠基時的隋煬帝還夢不到這些。他剛剛啟用了自己的新年號:大業——又是一個充滿雄心、夢想、繁華、血淚、征戰、歌舞昇平、國破家亡的時代,濃縮在了十三年之中。在那個猶如改天換地嶄新世界的大業十三年里,邙山和洛河之間重新耕墾為田園鄉野,濃縮了無數悲歡的漢魏故城,再也無從尋覓。

  那一切,真的已經過去了?

  【完】

(文中朱超石、郭緣生、戴延之諸人的行紀報道,均輯自《藝文類聚》《北堂書鈔》《太平御覽》等唐宋類書,及《水經注》《元和郡縣圖志》等地理志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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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三至六世紀,國史魏晉南北朝。華夏大地歷經統一與分裂的輪迴,衰亡與重生的涅槃。

這是中華文明的青春期。秦漢是它的童年:簡率、天真,擁有無窮的精力,對自我和世界充滿好奇。到魏晉南北朝,它遭遇了生離死別、患難得失,從懵懂走向成熟。它融匯了草原民族勇武堅毅的血液,胸懷開闊頭腦練達;它領悟了西域世界的佛理,體會到紅塵萬象背後的空無寂滅;它還開始用詩歌抒情,把自然山水和人生百味化作吟詠歌唱。從這裡,它走向隋唐的壯年輝煌……

自「五四」以來,中國在經歷又一輪新生。回望那四個世紀,不僅僅是亂世的紛紜征戰,更有民族、階級、文化碰撞交融的經驗教訓,從血污離亂中堅忍重生的啟示。

於是,便有了這個「亂世之城列傳」。

我們將選擇若干三至六世紀的城市做載體,講述人們在其間的夢想與奮鬥、悲喜和遭際。那些人著名或者無名,那些城早已湮沒或者更加龐大。但這些都不重要。最關鍵的是,在這片人類生息的大地之上,我們應當告訴自己:沒有永恆的苦難,我們從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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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是在《看歷史》雜誌上,給「亂世之城列傳」寫的開欄語,應該是2010年吧,那是我對時事最絕望的時候。我熟悉魏晉史和春秋史,都是中國歷史上最難以自拔的寡頭時代,所以會寫下這麼悲觀的話。

所幸,到2012年底,終於看到了歷史轉折的一點希望,所以那時寫了《貴族寡頭政治是中國的最大陷阱》一文,算是把我理解的道理說破了一點點。

歷史還在繼續。陽光之下有新鮮事,希望不是簡單輪迴。我喜歡「看破不說破」這句話,希望讀者理解。而且,我們也難真正看破……

就像八幾年交誼舞廳里,負責維持風紀的老大爺高喊的: 保持距離!注意影響!

重貼於甘川交界處·郎木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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