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美的肉體，隱秘的心思

這不是一部試圖講什麼道理的電影，它更像是造了一場夢，夏日，樹林，陽光，湖水，泳池，鮮美的肉體，隱秘的心思，曲曲折折地試探，熱熱烈烈地擁有，一切都美好得恰到好處，浪漫得一塌糊塗。

文 | 矮木

編輯 | 金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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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歲的奧斯卡頒獎季落下帷幕，有6項提名的《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最終只斬獲了最佳改編劇本一個獎項。但和同台競逐的幾部片子非要講明白什麼道理不一樣的是，《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既沒有《三塊廣告牌》的激烈，也沒有《水形物語》的獵奇，甚至同樣講述「少年的成長」，它也不像《伯德小姐》那樣有的放矢、層次分明。

雖然是同性戀題材，但它絕不僅僅是一部簡單的同志電影。真拿「政治正確」說事兒，這部電影沒有聚焦到更加政治正確的戲劇衝突上，沒有禁忌，沒有窺伺，沒有人扯著嗓子Say No，也許這才是對同性群體最妥帖的尊重：愛就是愛，愛沒有也不該有邊界。

事實上，在這樣一部電影面前，討論同性標籤沒有任何意義。它只是網羅了愛情中一切美好的元素，八十年代，義大利小鎮，命中注定的相遇，命中注定的分離，燦爛又坦蕩地發生在那個再也回不去的夏天。

它像極了大多數人經歷的初戀故事，青澀又篤定，甜蜜又惆悵，沒有什麼生生死死的抓馬劇情，我遇見你，愛上你，失去你，然後青春終結，一夜長大，從此像個大人去生活。

如果非要用一個詞語形容《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最貼切的一定是「美好」，甚至連最終的失去也是美好的一部分。這不是一部試圖講什麼道理的電影，它更像是造了一場夢，夏日，樹林，陽光，湖水，泳池，鮮美的肉體，隱秘的心思，曲曲折折地試探，熱熱烈烈地擁有，一切都美好得恰到好處，浪漫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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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愛情其實都一樣，只是不斷變幻著面孔，對《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主人公埃利奧和奧利弗來說，他們的斷背山就是80年代彼此相遇的那座義大利鄉間別墅。

斷背山中的傑克和恩尼斯要在曠野、寒冷、酒精的作用下證實自己的心意，埃利奧和奧利弗則要輕鬆得多，一個撩撥的眼神，三兩句讓人難以自持的弦外之音，《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拍得最聰明的地方，就是太知道觀眾想看什麼了。

在攝影和配樂的加持下，慵懶夏日裡的少年心事處處透著浮生若夢的氣息。一切都甜得不像話，甚至最後埃利奧的眼淚，也像是滴落的蜜糖。

飾演埃利奧的「甜茶」（Timothée Chalamet）的確是人間珍寶般的存在，他把少年特有的乾淨、清澈、敏感纖細的心思、似有還無的情慾都拿捏得恰到好處，這絕不僅僅是一副好皮囊可以滿足的：床上的輾轉反側，窗邊的暗自神傷，騎自行車時襯衫里鼓起的風，與奧利弗在一起時的旁敲側擊和顧左右而言他，對於現實中無夢可做的現代人來說，這太像不可救藥的一場夢，甜茶證明了小鮮肉和演技並不存在天然矛盾，美好的肉體加上美好的演技，殺傷力簡直了。

當然還有保守的東方觀眾羞於承認的肉體，片頭用了很多雕塑作品的圖片閃回，電影中有個情節是埃利奧和奧利弗陪父親一起去看從河裡打撈出的雕塑殘肢，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家們最能體會肉體的美好，電影中的很多時刻，雕塑和肉體被聯繫到一起。

鏡頭之下的甜茶一顰一笑，定格下去都宛若雕塑，作為藝術形式本身，《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以電影的名義定格了肉體之美，拍得清爽又坦蕩，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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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電影最可貴的部分，是自始至終都保存了這份純凈。屬於埃利奧和奧利弗的斷背山裡，只有故事上集。埃利奧噙著眼淚、帶著笑意，定格在自己17歲甜蜜的哀愁里，定格在那句「I miss you very much，I remember everything」，定格在一聲聲用對方的名字對自己的呼喚里。

原著中埃利奧的心理描寫：「我這輩子從來沒做過這種事，就在我把我的名字當他的名字來呼喚時，我進入了一種無論過去或此後，我從未與任何人共享的境界。」

他們不必像《斷背山》中的恩尼斯一樣，在傑克去世後，對著衣櫃里兩件套在一起的襯衫和斷背山的照片肝腸寸斷；也不必像《春光乍泄》的黎耀輝，在離開何寶榮後對著一台錄音機泣不成聲。

一切都在最美好的時刻戛然而止，他們在一起愉快的旅行中作別，陪伴彼此去想去的地方。在他們的愛情故事裡，沒有誤會，沒有負氣，一切都停在了最好的時候，沒有那麼多無濟於事的遺憾。

《名字》的結尾，埃利奧與父親有過一段對話，父親跟埃利奧說「I envy you」（我嫉妒你）的時候，整部電影的情緒才慢慢從開始的歡愉中沉靜下來，父親讓埃利奧記住：「我們的心，我們的身體，只被給予這一次。在你知道這些之前，你的心會疲憊不堪，你的身體，總有一天沒有人會願意多看一眼。」

我們能從父親的語氣和表情中，輕易捕捉到他沉寂於心底的悲哀，那是成年人臉上最常出現的一種表情，青春年少的時候，人們總會給自己留下遺憾，而隨著年齡的增加，我們慢慢封閉起內心，慢慢活成別人的樣子，心中那座斷背山只能偷偷遙望，像遙望一個永遠也抵達不了的夢境。

所以這個envy，是父親對兒子說的，但更是一個青春不在的男人，對一個正在經歷青春的男孩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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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利奧恐怕上輩子要拯救了銀河系才能投胎給這樣的家庭，所以說，《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拍的是人間的「最優解」，如果在最恰當的時間，我們都做了最恰當的抉擇，那我們的人生，是不是就會少很多遺憾。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換到中國人的智慧里，便是勸君惜取少年時。少年的衝動和甜蜜，少年的痛苦和眼淚，都是人一生中最珍貴的財富，父親告訴埃利奧，許多人為了儘快癒合，會從自己身上剝去太多東西，「以至於不到30歲就一無所有。每開始一段感情，能給予對方的就越少。但為了讓自己沒有感覺而不去感覺，這是多麼的浪費！」

父親的勸解，讓埃利奧經歷的疼痛也突然間具備了某種美感，也讓我們知道，失去何嘗不是另一種擁有，擁抱痛苦恰恰也是曾經擁有過幸福的證明。

冬天來了，最後聽到奧利弗婚訊的埃利奧坐在爐火前，窗外的風捲起雪花，湖面結起了冰，世界暗了下去，火光打在埃利奧臉上，他不可遏制地流下了眼淚，開始是哀怨，接著是悲傷，然後是回憶起什麼的甜蜜，最後是接受一切的釋然。

埃利奧蹲在壁爐前默默哭泣，短短几分鐘，他把那個夏天又度過了一次。

埃利奧的眼淚是過往一切的證據，夏天永遠結束了，但過往一切卻不是一場幻覺。

每個人的成長都伴隨著不為人知的眼淚完成，因為這種隱秘心事的體察，這部電影處處都透著古典的美感，不預設，不強求，不糾纏，發生的時候自然而然地發生，結束了就在淚水中送他遠去。

它的清爽在於，不管是埃利奧還是奧利弗，甚至是作為旁觀者的父母，都在這場少年心事中做出了最聽隨自己心意的抉擇，不管結局如何，都不需要再重來一次，因為重來一次，也不會比現在的結局更好。

這種不留遺憾的利落，大概就是愛情最好的樣子了。

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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