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背後伸出的狼爪

我無法判斷劉經理這次的發言,是她作為「高玩」身份的一場演出,還是真的一清二白。

在一次公司組織的生日會上,當月壽星們在桌游吧里接觸到了「狼人殺」。染上「殺人」癮之後,狼人殺像傳染病毒一般,迅速在整個公司鋪展開來。

每天中午一到12點,辦公室里「約殺」的聲音此起彼伏,同事們準時停下手裡的工作,端著午餐飯盒,圍坐在會議室的長桌子旁,認領各自的號碼牌,一邊吃飯,一邊玩遊戲。

狼人殺分為「狼人」和「好人」兩對陣營,「法官」宣布:「天黑請閉眼。」

「狼人」潛伏其中,在黑夜「殺」掉好人,天亮睜眼後,偽裝成好人。大家通過發言和推理,判斷戰隊,用投票的方式消滅對方。

遊戲需要8—12人組局,辦公室的固定玩家除了我之外,有品牌經理、品牌副經理、兩個主管、人力資源、促銷小妹、小弟,以及財務。大家在午間的一個半小時之內,褪去職場的身份,以相對平等的姿態,組建臨時的陣營,在真話和假話之間不動神色地切換。

「高玩」是劉經理在遊戲里的別稱,她不喜歡這個稱呼,因為和「睾丸」同音,對於女人來說,太難聽了。不過,「高玩」是遊戲里的最高殊榮,遊戲桌上沒有「經理」,大家也不敢直呼她的姓名,她便默認了這個自帶光環的稱呼。

劉經理之所以被列入高端玩家的行列,是因為她的演技一流。

無論她牌面的身份是好是壞,只要她提前被大家投票出局,她會把桌子拍得啪啪響,罵罵咧咧地留「遺言」:「你們這些愚民啊,被某些哈迷日眼(傻)的人亂帶節奏,竟然把我這個好人票走,還耍鎚子啊耍!靠。」她摔牌的動作無比實在,可謂是用生命在證明自己被冤枉了。

這種「發脾氣式」玩遊戲,是狼人殺里的禁忌,大家心裡犯嘀咕,即便推理錯誤,也只是遊戲而已,何必動氣。

在場的同事們出於忌憚她職場的身份,都選擇默不吭聲。

遊戲結束,玩家們亮牌揭曉謎底,劉經理出局後憤憤不平的身份,居然是「狼人」。

玩的次數多了,大家漸漸摸清了劉經理的套路,她在遊戲里的怒點,是被小馬點燃的。

小馬是90後,從一個品牌直營店的店長,連升幾級,一躍升為品牌副經理,僅僅用了兩年的時間。

劉經理,是公司的老員工,今年是在公司的第十一個年頭。

三個女人就可以連成一台戲,在美妝行業公司,絕大部分的員工皆為女性,可謂是一方唱罷一方又登場。

在去年的年會上,小馬被評為品牌部的優秀員工,老總親自上台頒獎,一句:「小馬非常優秀,公司非常滿意。」將小馬推到眾矢之的。

劉經理感到自己的寶座受到威脅,集結部門的老員工,處處排擠小馬。老員工們大多是近幾年和劉經理一起,卯足勁兒拿下業績的功臣,對小年輕迅速上位,擁有天然的敵意。

即便小馬職稱上好歹是「副經理」,但公司無她可用之人,手下的主管和店長,也時常對她冷嘲熱諷,不拿她當回事。

工作上,積極認真是野心大,不爭不搶是消極怠工;狼人殺的世界裡,投入角色被指小心眼,太過較真,玩不起。不發言直接說「過」,也被指責太過「滑水」,扣上不尊重玩家的大帽子。總之,升職後的這一年,小馬喝白開水都是錯。

今年元旦後的第一個工作日,我們中午組了一場局,我和劉經理同時抽到「狼人」。天黑狼人睜眼時,她毫不猶豫地伸出三根手指,給我比了一個「OK」的手勢。我環顧四周的號碼牌,果然三號是小馬。

但凡劉經理當狼,她永遠「首殺」小馬。如果她是「女巫」,「死者」是小馬,她永遠都選擇不救。

我忽然很厭煩劉經理這種帶著私人仇恨的玩法,玩個遊戲,各懷鬼胎,把遊戲玩成「明局」。

我堅持伸手比出另一個數字,劉經理把比著「三號」的手勢對著我晃了晃,我搖頭,我們兩人的手勢僵在半空中,雙目對視,誰也沒有發出聲音,誰也不妥協。

我和劉經理這樣懷有心事的對視,在四個月前,也發生過一次。

對於品牌部門而言,業績是支撐是否有話語權的唯一標準,區域則是成就業績的重要指標之一。

劉經理憑藉多年的市場經驗,成功摸清各大客戶的作風,她可以自由地切換性格,恰到好處的迎合客戶。幾個重點區域的大客戶,都會給劉經理一分薄面。

不出意料,在2017年下半年區域劃分的公示上,重點客戶大多劃在劉經理的名下。唯有一個重量級的區域,成為漏網之魚,剩給了小馬。

那個區域,涵蓋小馬的家鄉。當然,公司一定不是出自這個考慮——公司也希望有人能鉗制住劉經理的勢頭,不允許一人稱霸。

劉經理流失一個重量級區域,賬面上的業績逐月下滑,績效工資也不盡她意,她對此耿耿於懷。

去年九月,客戶齊老闆向公司投訴:我們公司的工作人員,私下賣產品給他旗下多家連鎖店的店員。店員們上班期間,出售店鋪上陳列的貨品,等顧客走後,把自己低價買來的同款貨品補回到貨架上,錢進了店員自己的腰包。

老闆多家連鎖店業績穩步下滑,他留了個心眼,終於在店員補貨時,在現場抓到個現行。

公司十分重視,委派專人進行排查。

私下售賣貨品給店員,目的只能是賺取差價。公司能以客戶進價拿到貨品的員工,唯有管理層,通過內購的渠道獲得。

那個老闆連鎖店所在的區域,是屬小馬管轄。

在探討此次事件的會議上,劉經理一跳八丈高,提議讓財務總監調出所有管理人員近一年的內購明細。雖然不是她管轄區域出問題,她主動提出第一個就調自己的清單。

同樣是在這間會議室,劉經理拍桌子自證清白,勢必找出「真兇」的樣子,和中午玩狼人殺的樣子,如出一轍。

我無法判斷劉經理這次的發言,是她作為「高玩」身份的一場演出,還是真的一清二白。

最後,矛頭指向了小馬。她內購過8000元的產品,內購時間和推算事件發生時間相吻合,並且,在詢問產品去向時,小馬沉默不語。

劉經理像個勝利者,居高臨下地說:「為了賺點小錢,連公司都要賣。這是個啥子人?安?你們說?」

劉經理說這話時,她的眼神帶著幸災樂禍,我的眼神裝滿疑問。她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最終和我的眼神交匯。

玩狼人殺時,我最愛點出她發言里的漏洞,這次,她的那些問句,像是在找我要一個她預設好的答案。

我腦海里盤算著,8000元的產品,絕對不夠支撐多家連鎖店的店員私下交易。可我不明白,小馬為何不做解釋。

小馬的不解釋,時常把大家帶入誤區。

「狼人請看法官,請確認殺人。」當「法官」提高音量喊出這句話時,是想提醒我和劉經理,我們僵持的時間太久了。

「狼人,請閉眼!」桌上放著一個沙漏,倒計時結束,我們倆仍然沒有統一號碼牌,按規則,算狼人放棄「殺人」。

天一亮,「法官」宣布「平安夜」。

按以往的經驗推理,「平安夜」是「女巫」救了人,或者「守衛」守對了人,「狼人」不殺人的幾率很小。

前幾位發言的同事統一說:「平安夜,聽女巫的,過。」

輪到劉經理髮言,她直接「悍跳預言家」,發小馬的「查殺」,指認小馬是她查出來的「狼人」。

所有人在等下一個置位的小馬發言,畢竟,大家心裡比較清楚劉經理習慣性地穿其他玩家的「衣服」。我作為「狼人」,更是清楚小馬是冤枉的。

「我不知道咋說,過吧。」沒想到,小馬不為自己辯解一句。

投票環節,全場一致投給小馬,小馬出局,只是笑笑,扣了牌,不說話。

之前查出小馬內購有問題時,她也是這樣,「我沒有賣產品給店員。」苦笑了一下,臉紅到耳根,不辯解。

雖然小馬比較可疑,但是公司沒有找到實錘的證據,為了給那位齊老闆交代,公司承諾給他的連鎖店換一批服務團隊,劉經理接手了。

和我關係不錯的一個領導,私下告訴我,職場上,很少有人能撇得清關係。他給我敲警鐘,對我說:「看破,不說破。」我戲謔著讓領導「說人話」,他翻了我一個白眼:「讓你少管閑事!」

去年年底的時候,辦公室的市場人員為了沖業績全部出差,只有我和小馬在辦公室值班。

我還是沒忍住,開口問小馬,幾個月前的內購事件具體情況是如何。

我其實沒料到小馬會給我說實話:「之前我們在XX大學做活動,琴琴全權負責。活動持續一星期,貨品存放是個問題。」

這種情況很常見,解決方案是聯繫我們庫房負責人,派車將貨品拉回。可是,學校在臨市,路途遙遠,費用高,只能選擇租用當地的倉庫進行安置。

「那個學校是琴琴的母校,琴琴給我報備安放妥當,我也沒細問。結果,她把貨品放在學校門口一家她以前經常光顧的奶茶店裡。」

七天活動結束,盤點時,丟了一萬多元的貨品。

「你也知道,琴琴是我的人。」琴琴是小馬的部下,是小馬升為副經理後,親自面試招來的主管。相比其他老員工,琴琴是一個比較服管的主管。

公司規定,貨品丟失,由活動直接負責人按零售價全權賠償,這個鍋,只能琴琴背了。

「琴琴嚇壞了,都回想不出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一個勁兒地流眼淚。我看她那樣,有點心疼,哎,我也有責任,沒監督好,我就想到個辦法,我內購丟失的貨品,補回公司,內購價格便宜的多,我和琴琴一人承擔一半,這樣,把丟東西這件事瞞住,琴琴的工作也不會被影響。」

我怔住,無言回復。

忽然,我有些理解小馬在狼人殺里的玩法,她很喜歡替好人「擋刀」。被「殺」或者被「票」,她都無所謂。

劉經理也替人擋過「刀」。

即便劉經理的性格強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但是,仍然有她解決不了的棘手事情發生。

在劉經理接手小馬的客戶齊老闆之後的一個月,就被爆出難聽的醜聞。

齊老闆開的是「夫妻店」,老闆的妻子親自來到公司,吵著要把劉經理揪出來,稱劉經理和她的丈夫,有不軌的行為。

妻子在辦公室罵得很難聽,咒罵聲從接待室肆虐地噴出來,聲聲刺耳。同事們伸著脖子往接待室里一個勁兒地望,誰都沒想過走進去平息妻子的怒氣,默契地選擇不插手。

大家這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態度,彷彿在狼人殺遊戲和現實生活的切換中,上演了一場黑色幽默。

劉經理下市場去了,並沒有看到這般生猛的場景,老總及時趕到,平息了這場鬧劇。

公司的各個小群里,一瞬間炸開了鍋。

「看她平時裝正經,原來這麼老不正經。」

「太笑人了,和客戶攪到一起,太丟臉了。」

「她想咋子?想睡成老闆娘哇?最煩這種小三了。」

「做出這麼噁心的事,公司肯定要開除她了吧。」

大家爭先恐後地在群里「敞開心扉」,不再忌憚一個背負著惡名的經理。小馬也破例參與了這些八卦討論,每個人都在落井下石。

同事們津津有味地咀嚼著這件事,添油加醋,恨不得它迅速發酵。很快,這件事傳到劉經理的耳朵里。

劉經理回到辦公室,大發雷霆,在電話里和齊老闆的老婆據理力爭,一直說對方血口噴人。吵著吵著,劉經理說話語氣從憤怒變成哭腔,我從來沒見過她這般歇斯底里。

不一會兒,她在公司幾百人的大群里,發了一張截圖,是她OA提交離職申請的頁面。離職原因:寒心。

我忽然想到,某次劉經理和我閑聊,她打趣地說我老是拒絕出差,天天在辦公室坐著,根本不知道市場「水有多深」。

「市場上有些小女娃兒,為了出貨,陪著客戶去吃飯喝酒唱K,還有更過分的,我都開不到口,我真的是瞧不起這些人,賺好多錢?那麼不愛惜自己。你曉得我從不這樣做,為什麼我和客戶關係都還挺好的嗎?」我搖頭,示意她繼續說:「客戶有很多店鋪是夫妻店,哪怕生意上的事情,說話拍板的是男人,我啊,也只和老闆娘交流,政策、活動、出貨,全讓老闆娘轉達老闆,這樣,是避嫌。」劉經理對我說,「只有老闆娘舒心了,才會讓老闆放心地和我們長久合作。」

這一次,我覺得劉經理不是「狼人」,她是真的被冤枉了。

公司拒絕了劉經理的離職申請。

大家忽然明白,一個「緋聞事件」,不足以讓劉經理拍拍屁股走人,為了長久的相處,所有人默契地選擇閉嘴。職場的車輪只會繼續向前,一切又恢復到往日的樣子。

上星期三的中午,大家如約開始狼人殺。

睜眼後,出現了「雙死」,我和主管琴琴出局。

琴琴邀約我去吸煙室抽一支煙,我看了下時間,一點二十分,不夠時間再玩一輪,我便應了琴琴。

在吸煙室,琴琴問我下午要做什麼,我順口說:「策劃部那邊讓我幫忙做一個投票鏈接,要在年會現場票選今年的優秀員工。」

「這年生,狼人殺要投票,評獎也要投票,啥子都要發言拉票。」

「是啊,一個人只有一票,你們部門,你投哪個?小馬哇?」

「不啊,我投劉經理。」

我認為小馬幫助過琴琴,她一定會把票投給小馬,還她人情。只不過琴琴礙於劉經理在公司的威懾力,怕得罪她,才不給我說實話。我說:「沒事,小馬已經把所有事情告訴我了。」

琴琴一愣,掐了煙頭,說:「你都知道了?我肯定要投劉經理,我覺得多對不起她的。」琴琴繼續說,「給齊老闆他老婆的電話,是小馬讓我打勒,確實是造謠的。其實我也覺得多不好的,但是,小馬幫過我,又是我的直屬領導。哎。」

琴琴說完這些話,我回頭看到敞開的會議室,那局狼人殺還沒結束。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吐出的煙圈蒙在我的眼前,模糊了視線,我看不清會議室里的每一個人。


作者張小冉,一個話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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