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如天仙的小龍女，究竟怎樣沒有人味兒？

一

世界上的事，往往就那麼奇怪：你費盡心力，不一定會圓滿；你信手為之，卻事半功倍。當然，我要說的不是世事，依然是武俠小說。

在金庸筆下的諸多女主角中，唯有王語嫣和小龍女這兩位俏佳人，是他仿照自己的夢中情人夏夢來打造的，堪稱用力最勤，結果卻是差強人意，這兩位都不算那麼得人心，遠不如那兩部小說中的女配角出彩，因為她倆沒什麼人味兒。

在這一點上，古龍也不遑多讓。他創作出了」小李飛刀，例不虛發「的李尋歡，可就是這位近神的人，卻是武俠世界中最大的可憐蟲——為了將自己塑造成空前絕後的傳奇，李尋歡以天意和人工精緻雕琢自己的過往，甚至不惜自虐，也喪失了人味兒。

中國的歷史夠久長，隨便想想，便會想到一堆佳句來形容金古這種狀況。老話里是這麼說來著：「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幸好，中國還有句老話，叫「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木婉清、程英、郭襄、阿飛、林仙兒，這些人讓小說足夠精彩。

我一直認為，中國的俠義精神，其實就是人味兒，有些近似於西方人所說的人性關照。武俠小說是中國所獨有，人性卻是共通的。王語嫣、小龍女和李尋歡，都是武俠小說中最為出名的那類人物，倒實在是件很值得研究的事情。

今天，便讓老張帶大家深究一下小龍女，看看她是如何沒有人味兒的吧！

二

說實話，我一直不太想寫小龍女。

這當然是個人喜好問題，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打破業已形成的美好形象，總歸有那麼點讓人掃興的意思。何況，小龍女美如天仙，她的愛情千迴百轉，更是等待了漫長的十六年。

幸好，陳妍希版神鵰率先打破了小龍女形象，阿彌陀佛！這讓老張相信，大家的承受能力是極其強大的，嚴肅地論證一下小龍女沒有人味兒，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好吧，鋪墊了夠多，是時候言歸正傳了！

現實就這麼殘酷，小龍女這樣一位情深似海的人，甫一出場，她的形象便是「非人」的存在：

那少女披著一襲薄薄的白色布衣，猶似身在煙中霧裡，看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除一頭黑髮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絕俗，只肌膚間少了血色，顯得蒼白異常。

我們知道，西方故事裡的吸血鬼們，住在古堡里，保留著古老的貴族傳統，他們皮膚白皙，面容俊美，態度優雅，可惜不是人。小龍女不正是這樣嗎？她生了一副天仙般的體態，如廣寒仙子、姑射山人謫落凡塵，生活在活死人墓中，終日不見陽光，她竟然絲毫不以為苦。

看看此時楊過的想法，這是小龍女「非人」的極佳註腳——他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這姑娘是水晶做的，還是個雪人兒？到底是人是鬼，還是神道仙女？」

這一年，小龍女已滿十八周歲，正是懷春的好年紀。

三

少女懷春，本是人世間最美麗的事兒，可在古墓派，則觸犯了天條。因為她們的功夫最沒有人味兒。

說來有趣，古墓派不是什麼宗教派別，卻比宗教更不近人情。從門派創建以來，大概除了孫婆婆之外，便沒有幾個正常人。這倒也不怨後來者，肇始者實是創派祖師林朝英。

我們知道，林朝英傷情於王重陽後，便鳩佔鵲巢創立了所謂的古墓派。林朝英武功高絕，與王重陽也在伯仲之間，可她傳給丫鬟（小龍女師父）的武功，偏偏是克制心意、絕情棄欲的功夫，其用心真是飽含深意：她有感於自己沒得到幸福，也不想弟子得到。

武俠世界習慣了刀光劍影，明白人終究太少，認識馬夫人艷如桃李心如蛇蠍容易，認識林朝英則要難上許多。從某種意義上說，林朝英實在是馬夫人康敏離散多年的好姐妹！

讀者們往往為林朝英和王重陽有情人難成眷屬而扼腕嘆息，卻很少有人想過：她真真沒人味兒！這個例子告訴我們，江湖不僅盲從，還足夠膚淺。

這門簡直比清教徒還清教徒的功夫，在第三代便遭到了集體挑戰。第一個挑戰者當然不是小龍女，而是她的師姐李莫愁——她不肯立下不離古墓的誓言，便被師父逐出了師門，而她並不後悔，反而勇敢地去找尋屬於自己的幸福。

小龍女倒是沒想去挑戰什麼，她壓抑著自己的慾望與寂寞，安靜地生活在古墓中。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直到有一天，一個叫「慾望」的人來敲門。

四

無數年後，一個叫迅哥兒的紹興人，為小龍女做了一番恰到好處的心理描摹：「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

幸好，寂寞滋生的時候，可敬的孫婆婆死了，而楊過來了。

少男少女的古墓生活是什麼樣子？在舊版中，金庸一再強調他們絕無半點越禮之處，實在大可不必。在新修版中，金庸卸下了這份道學皮囊，讓楊過與小龍女在古墓里便開始了眉來眼去，雖然很狗血、很瓊瑤，但終歸坦誠（裸露）了許多。

慾望，當然是壓抑不住的，那怎麼解決呢？這就要靠《玉女心經》了——這武功別出心裁，不僅要陰陽互濟，還要解開衣衫，實在是一等一的情色絕學。它的另一個名字，大概就是密宗的歡喜禪。

當晚二更過後，師徒倆來到花蔭深處。靜夜之中，花香更是濃郁。小龍女將修習玉女心經的口訣法門說了一段，楊過問明白了其中疑難不解之處，二人各處花叢一邊，解開衣杉，修習起來。楊過左臂透過花叢，與小龍女右掌相抵，只要誰在練功時遇到難處，對方受到感應，立時能運功為助。

花叢解決了兩個人的赤裸問題，慾望卻並未輕易被化解。於是，小龍女失身於尹志平（新修版里叫甄志丙）。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倒不是說她一定要失身給尹志平，而是慾望的這層窗戶紙，必須有人加以捅破。

慾望選了尹志平，陝西道教協會表示不服；最後，金庸表示服了。

五

老話說，龍生九子。

龍是一種神奇的動物，變化無端，這有點像希臘神話中的眾神之王宙斯。很多時候，東西方文化有著奇妙的共性，龍與宙斯都有很多不同的子嗣，引申的意義是慾望的伸張。

小龍女姓龍，同樣代表著慾望，而古墓派恰恰是慾望的枷鎖——龍要伸張自己的慾望，而枷鎖壓抑著慾望的滋長。楊過代表慾望來敲門，尹志平則打破了慾望的枷鎖，於是，小龍女就像她的師姐李莫愁那樣，離開了古墓。

當然，你如果一定要說小龍女代表的不是慾望，而是對愛情的堅守，我也並不反駁。畢竟，愛情是人類的一個永恆主題，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台，都流傳了幾百年。楊過與小龍女的愛情，更是中國文學形象中最出名的經典故事之一。

我只想輕輕地提醒你一下：在整個神鵰世界，小龍女出現的場景都有著各自的意義，正代表著慾望的產生與幻滅，這一點很少人注意到。

活死人墓代表著棄欲，她卻失身於尹志平；英雄大會代表著世俗，她卻選擇了妥協；絕情谷代表著忘情，她卻並未忘情；困了她十六年的幽谷，代表著拋開過往，她倒似乎是真的拋開了。最後，他們回歸活死人墓，選擇了與世隔絕，告別了江湖和人的生涯。

六

當慾望來敲門時，金庸與夏夢沒能雙宿雙飛，他的好夢終究難圓。

小龍女呢？她自幼生長在古墓中，從未在世俗社會生活，卻從未曾天真無邪過，這很讓人奇怪。更奇怪的是，她在英雄大會之後一度變成了低齡白痴，讓人無法相信一個人的智商，前後會如此迥異！

為了愛情，她的師姐李莫愁離開了古墓，與陸展元演繹了一出狗血悲劇，並因失戀而心性大變，卻絲毫不妨礙李莫愁成為一個鮮活的人，而她從來不是一個真真正正的人。

十八歲之前，她不喜歡與人為伍，而喜歡與蜂為伴；當慾望來敲門時，她的眼中變得只有她的過兒，同樣和別人沒什麼交集；在中了情花之毒後，她跳崖，然後是漫長的十六年。這十六年，楊過始終活在激情中，她則再次絕情棄欲的活在幽谷里。

再次相逢，等待她的是什麼？多年後，一個法國女人，替她回憶道：

我已經老了。直到那一天，那個男人終於來了！

他向我走來，主動介紹著自己，他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也許，小龍女不是沒有人味兒，而是將自己的人味兒只給了一個人。

（微信公號：江湖叢談——不止金庸，亂燉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