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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治療:一場沒有法官的狼人殺

這是對心理學專業學生的一個系列講座,介紹系統式家庭治療。 沒什麼專業門檻,有一定的桌游門檻…… 文章中多次提到家庭治療,其實不準確。家庭治療也分不同的派別,這篇文章中提到的「家庭治療」,多數指的是「系統式家庭治療」,或者叫「系統治療」。它是家庭治療的一種,可以應用在廣義的各種系統中,而不只局限於家庭的工作。 講座內容比較口語化,整理成文字的過程中做了一些刪改。 希望整理出來的文章對大家有幫助。

謝謝邀請。我是一個心理諮詢師。心理諮詢有不同的流派,我這幾年一直在學習家庭治療。今天的講座,我想先簡單介紹一些家庭治療的思想。

家庭治療,顧名思義,是邀請一家人參與到心理諮詢中來。孩子沉迷網路,我們把爸爸請過來,媽媽請過來,甚至把爺爺奶奶請過來。有人覺得小題大做,幹嘛那麼興師動眾?爸爸要上班,能不能請假?——最好不要。孩子的問題跟你是有關係的。一個人的問題離不開身邊的人,這是家庭治療的核心概念。

那麼把這些人請過來之後,家庭治療要做什麼呢?

要我來說,它是玩一局狼人殺

狼人殺大家都玩過吧?每個人都在找「狼」。在家庭治療里這個狼是什麼?就是「問題」。注意,現在爸爸發言了。他說:「我是預言家,查殺我老婆,她是狼。」現在是不是真相大白了?媽媽有問題?——沒有,不確定!這是爸爸一個人的說法,搞不好他才是狼。我用狼人殺一打比方,你就理解了。

狼人殺這個遊戲,好玩就好玩在這裡:每個人的說法都是「說法」,而不是「真相」。可能媽媽跳警,可能爸爸對跳,他們指的又不一樣。這個說爺爺掛相不做好,那個又給奶奶發一個金水……每個人對局勢都分析得頭頭是道,聽起來都有道理,人人都是好身份。但你知道,那只是他們的說法。

「到底誰說的是真相?!」你想問。

但是你問不出來,每個人都堅持說自己的話是真相。遊戲就要這樣玩下去。主持人不動聲色,繼續向前。「你想說的都說完了嗎?OK,下一位。」不評價,更不反駁。想說什麼觀點都可以,我們都會聽。至於說的對不對?不重要。聽到就好,每個人會有自己的判斷。在家庭治療里,這叫循環提問。

「我到底應該聽誰的?!」你變得更焦躁。

就好像在家庭治療中,一家人在找:到底誰是對的?誰是那個有問題的人?他們圍繞這一點已經爭論了很久,幾個月,甚至幾年。父母認為是孩子的問題,孩子覺得父母才是需要接受諮詢的一方。有時候他們會達成一個統一的結論,比如:「醫生說,孩子這是抑鬱症」,或者:「心理專家說了,孩子得抑鬱症,是因為父母有問題」。注意到了嗎?這些結論都需要有一個外來的權威,就好像狼人殺里的法官。他給大家揭底,真相是什麼。遊戲到此結束。

拿到結論,就意味著有了解決問題的方法。如果真相是孩子生病了,孩子就要吃藥。藥到病除,是最好的結果。但是,也存在這種可能:大家達成了共識,孩子也在吃藥,問題並沒有解決。這時候來了另一個專家,說:「不是孩子的問題,是媽媽有問題!」孩子停了葯:「果然是媽媽的問題!」爸爸說:「我就說是她的問題!」媽媽自己也說:「原來是我的問題!」又一次達成共識。然後媽媽去吃藥,去學習,接受改造。但是,問題還是沒有解決。遊戲還要繼續。

玩狼人殺有這種時候:你深信不疑,某幾個人是狼,他們一走,你以為遊戲結束了,結果遊戲還在繼續。你說:不會啊?法官都說了他們是狼……你錯了。知道錯在哪裡嗎?法官不是法官啊,他只是另一個玩家!他的說法也只是一個「說法」!

你們在笑。什麼感覺,是不是開始燒腦了?

是的,我們沒玩過這樣的狼人殺。狼人殺總是有一個法官,他是凌駕於整場遊戲之外的神。沒有人質疑他的權威性,他說出的話就是「真相」。如果你真的遇到麻煩,可以問他:「別鬧了!揭曉謎底吧,誰才是狼?」但是現實生活中,並不總是有這樣的一個法官。現在我跳出來說:大家好,我是法官李老師,我有博士學位,還在XX大學當老師……現在我告訴大家真相是什麼,真相是父母有問題,請父母好好反思一下。好,遊戲結束。我剛說完,另一個專家站起來了,是楊永信老師,說:請大家相信我,我才是法官!遊戲還沒有結束。因為真正有問題的是孩子,這孩子得送去電一下才行。你說,信誰的……

哇,你們信我,謝謝!謝謝大家!

但是你們發現沒有?你們剛才就在舉手表決。表決是什麼意思?每個人都在判斷要不要相信這個法官。法官不再是權威了,我的法官身份是你們抿出來的,其實大家都是玩家。這個遊戲不光有人跳警,還有人跳法官……

大家不要笑,想一想生活中是不是經常這樣?這個人有這個人心目中的專家,那個人有那個人心目中的大神。大家各抿各的,誰也說服不了誰。

爺爺說:我請了一個老中醫,藥到病除。

奶奶說:我去找某大師算一卦,這個大師特別神。

爸爸說:你們那都是偽科學,我信科學。

媽媽說:我也信科學,但我覺得這個醫生不行。

好,就算信科學吧。心理學是科學,醫學也是科學。現在心理學家跟醫生的假設不一樣,你信誰的?心理學家內部的觀點也不一樣,到底誰的假設更科學?武志紅老師跟我的假設就不一樣,我們還都是同一個導師帶出來的。他說,這個問題很嚴重。我說,這根本就不是問題。他說,父母不能這樣。我說,這樣也沒什麼不行。你們信誰?……信我?謝謝,但你女朋友信武老師,你們誰說了算?誰說了算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你們心裡,我們兩個都不是絕對的。

沒有人可以成為絕對意義上的權威。

現在我要告訴你們家庭治療是什麼。絕大多數的心理諮詢師,再說大一點,絕大多數的助人者,無論醫生、老師、專家、寫科普文章的、跳大神的……遇到這種情況,都會說:「聽我說,我才是對的!」他要佔住法官的位置。——而只有很少的人這時候會說:「這是你的觀點,OK,我們聽下一位的。」

這樣的人做的是家庭治療。

他看到每個人都在局中,他知道每個人的觀點都是假設。誰的假設是對的?不知道。真相是什麼?不知道。能不能解決問題?也不知道。

他是中立的。不是法官,而是一個主持人,推動大家繼續這個遊戲。要成為家庭治療師,在我看來,第一步就是學習這個「不知道」的心態。

你可能會想:「胡鬧!什麼都不知道,怎麼幫助那個家庭?」但家庭治療就是立足在這個「不知道」的基礎上,發展出了一整套幫助家庭的方法。而且被證明是有效的。所以跟其它助人方式相比,它是一個全新的體系。

下次繼續向大家介紹這個體系,今天先講到這裡。

提問:我們直接翻底牌,不就知道誰是對的嗎?

這位同學提了一個很好的問題,看底牌,底牌上有事實真相。這樣的問題就簡單了,用不著做家庭治療。家庭治療處理的是更複雜的情況,我們沒有足夠的技術手段發現那個真相,或者說,真相湮沒在時間長河裡,不可考了。大家不妨想一想:你在玩一局漫長的狼人殺,玩著玩著,底牌都被風吹跑了,記亂了。你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是什麼角色了,遊戲還要玩下去。這是什麼感覺?

我們在家庭里,經常會陷入這種情況。

是不是有一點抽象?拿一個例子來說吧:夫妻關係,這是最簡單的模型了。一對夫妻,冷戰了很多年,互相看對方不順眼。大家覺得這當中存在什麼真相?寫在哪張底牌上嗎?誰是壞人?要讓不同的人來說,雙方的親戚,朋友,閨蜜,單位的同事,鄰居,吃瓜群眾……每個人都有不同版本的故事。

誰是對的?不知道,而且,可能永遠都拿不出一個正確答案。

是不是很複雜?但生活常常就是這樣。

提問:為什麼要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

不是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簡單的問題,有簡單的解決辦法。就像得了一種常見病就吃藥,這些有標準答案的問題都不算問題。如果簡單方法都試遍了,還解決不了,這些問題才需要做家庭治療。它們本來就是複雜的。

提問:我聽過某老師說:「在家庭治療師眼中,沒有有問題的孩子,只有有問題的父母」,請問您怎麼看這句話?父母的問題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我對這句話的理解,就是給父母丟了一個水包。

好吧……嚴肅一點回答:你是把我看成一個法官呢,還是一個普通玩家?如果我是一個法官,就會裝模作樣地說,這句話也對也不對。在西方,把一切問題歸因到父母身上,這是家庭治療第一浪潮的觀念,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理論。這在當時是進步的。但現在看來,這種說法仍然是簡單粗暴的,是用一種簡單粗暴替代另一種簡單粗暴。——我要是一個法官,我就會這麼說。

但你可能不相信我說的。因為我也只是一個玩家,身份上並沒有什麼特權,我也沒有資格要求你相信我。我不是法官,當然了,某老師也不是。

所以,我看到的就只是某老師丟了一個水包,而我指出了這一點。

提問:家庭治療是不是也不光適用於家庭?感覺你說的情況也適用於企業組織,比如我現在的團隊遇到了業務方面的瓶頸……(省略若干字)

你說得很對。家庭治療是一個理念,它的核心是我和身邊人的關係,而不是狹義的一家人。比如我的工作效率特別低,那要不要把我父母從老家請來北京,一起做家庭治療呢?不用。如果是工作中的問題,跟我的領導,同事關係更大,就不如跟這些人一起談。有的家庭治療師,是專門給企業做顧問的。

企業也會遇到複雜的問題,也需要家庭治療。跟個人是一樣的,有些問題很容易解決,大家都同意:制度有問題,那就改變制度。但總會遇到複雜的情況,領導覺得員工有問題,員工覺得領導有問題,這時候又是一局狼人殺。不同人看到了不同的問題,但都是各人的假設。

把不同的假設呈現出來,才會有真正的溝通發生。

也不光是在企業,這套思路其實可以應用到各種場合。因為這種「狼人殺」隨處可見。我稍微展開說幾句:社會發展到今天,文化上不可避免地進入到一個多元化的時代。可以說,一致的認識越來越少,處處都是分歧。每個人都有自己堅信的一些東西,跟自己不一樣的是異端,是邪說,是難以理解的固執和愚昧。但是把大家的觀點合起來,又莫衷一是。你到網上看,每天都有人在爭吵,在轉基因食品上是這樣,中醫是這樣,觀念和制度上就更是這樣。

有幾個同學的表情很古怪,我猜你們心裡在想:「我跟他們不一樣,我相信的都是事實。」有沒有人是這樣想的,舉一下手?——沒有嗎?沒有人心裡想:「反對轉基因可不是什麼觀點,那是基本的智商問題!」啊你看,舉手了!

不要緊張,作為個體來講,我的態度跟你們一樣。但是作為家庭治療師,我保持中立。我私人的態度只代表個人,是若干種可能的立場之一,換句話說,我不把它作為一個「事實」,這樣,才能理解那些跟我不一樣的人。

你可能會想:幹嘛要理解他們?

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了,可以再講一節課。用一句話來回答:因為他們存在,他們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而且他們會對我發生影響。這個世界就是這麼複雜,存在著我們不能接受的可能性。——接受這一點,是成熟的標誌。

我想,今天的目標不是教大家去做家庭治療,而是告訴大家,存在這樣一種思維方式,不去站隊,也不必抱定某一種信念,你可以接受矛盾的立場,也可以遊刃有餘地穿梭於對立的信念,來促成理解與合作。這種思維方式的核心,在於認清每個人的說法都只是一種「說法」。這種思維方式叫家庭治療。

不是跟一家人說話就叫家庭治療。在我的理解中,家庭治療首先是這種思維方式。

學習這種思維方式,你可以從狼人殺開始。生活中處處都是狼人殺。不信的話,看一看自己的朋友圈。一件事發生了,什麼說法都有。大家七嘴八舌:這是鐵狼,那個是金水……你聽甲說的很有道理,乙想的跟我一樣,丙幾句話又全盤推翻。你在心裡不斷提醒自己:姑妄聽之,每個人的說法都是假設。

我相信,這個時代會越來越需要這種思維方式。不一定為了解決什麼問題,而是為了讓大家看到,問題不像我們以為的那麼確定。很多事情並不是鐵板一塊:病是有功能的,問題是有資源的,好人是有缺點的,壞人是有好處的……你用不同的角度看習以為常的世界,會有不一樣的結果。我認為這是一種超前的哲學理念,是心理學發展的方向之一。希望有機會跟大家分享更多。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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