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亞歷山大到張愛玲:跟鄭遠濤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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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作也以原作為依據。不過它依據的不是原作的生命,而是原作的來世。
——瓦爾特·本雅明《譯者的任務》
GS:遠濤,恭喜你終於出齊了的亞歷山大三部曲,把一個堪稱現代經典的系列作品完整地介紹給中文讀者。這是好大一套書,加起來有一千多頁。封面也很讓人讚歎,有整體性,三本書互相呼應。記得2010年版《波斯少年》付梓時,GS曾經採訪過你。當年那近似線描的封面,是法國留學歸來的楊林青所設計;這次的呢,出自何人之手?
鄭:這次的是舶來品,是英國設計師Geoff Grandfield新近為Folio Society設計的,那是一家專門出版限量精裝書的公司。他憑這套設計,連同內文的蠟筆插畫(中文版沒有引進插畫),贏了2014年度插圖家協會書籍類的專業大獎。
GS:這些封面簡約而有古韻,有一種沉默的聲響。
鄭:Grandfield自己說過,它們恍如電影里的定場鏡頭,接連起來,呈現出亞歷山大一生的弧線。個別而具體地說,我覺得那一輪當空的、似太陽又似月亮的圓,在第一部《天堂之火》的封面上,照映著馴服馬兒的少年亞歷山大,有牧歌的氛圍。到了第二部《波斯少年》,兩軍對陣,劍拔弩張,圓球也變得很大,凸顯一種戲劇緊張感。而終結篇《葬禮競技會》呈現的則像是荷馬史詩中的「午夜太陽」,底下有抬棺的隊伍,河上一隻艇,讓人聯想到冥河擺渡,此時那個圓也碩大到不合比例,似乎隱括著亞歷山大死後比生前更larger than life,成了傳奇。
GS:你接觸到瑪麗·瑞瑙特小說,是在什麼時候?為什麼想譯?
鄭:要感謝一個紐約的朋友,一位華裔老先生Joseph,他跟同性伴侶Don在一起三十多年了。
Joseph深愛瑞瑙特的一篇以二戰為背景的同志小說,《御者》,希望我把它譯成中文。當時是2005年,我已經從「廣外」(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畢業。其實我少年便鍾情文學,但寫作不多。我是喜歡翻譯。同志身分,又情竇初開,我當然是想譯一部精彩的同志成長小說了,但心儀的作品一直苦覓而不得。Edmund White(美國著名同志小說家)和別人的書都看了好些,都未孚我心。很多著名的寫實之作,因為寫於同志受打壓的年代,申辯色彩太重,也過時了。
GS:瑞瑙特呢?
鄭:瑞瑙特是普世的,是我自少年時代發現張愛玲以來,第二個把我深深捲入的作家。
她寫的古希臘愛情——亞歷山大對赫菲斯提昂、對巴勾鄂斯,柏拉圖對狄昂(Dion),《殘酒》中相濡以沫的呂錫斯與阿列克西亞等等,超越了一切時代。古希臘的男男之愛是健康的,被柏拉圖推崇為愛情的無上形式。以雅典的男風來說,男同性戀人可以一同在健身房裸裎競技,一同參加運動會,並肩作戰,追求共同的光榮。《天堂之火》寫到亞歷山大帶著赫菲斯提昂探訪死在戰場上的忒拜神聖軍團,那三百壯士剛被他們擊敗一齊犧牲,整個軍團都是由同志戀人構成的。那個筆墨……!內里的情感很澎湃,但作者採用冷靜克制的敘述。
GS:希臘男風是文化性社會性的,到底說來,其實是一種巧妙的生命設計,跟近代醫學把同性戀病理化所帶來的壓抑生存狀態大不一樣。
鄭:所以我對《莫里斯》、《城市與鹽柱》(The City and the Pillar)等等都不如對瑞瑙特作品興趣濃烈。可能我家庭開明,從小沒有因為性傾向遭到爸媽的反對,成年之後社會對同性戀的歧視也趨於減少……可能跟這個有關係吧。《莫里斯》或Edmund White作品裡都涉及同性戀「糾正」治療,我對這些共鳴不大。我自己幾乎不曾為性傾向煩惱過。瑞瑙特的《御者》也是寫一個同性戀屬於禁色的時代,這想必引起Joseph深切的共鳴,因為就像他的成長年代 。《御者》寫得很好,絲絲入扣,但我個人著迷的卻是她的古希臘世界。
GS:亞歷山大雖然是馬其頓人,但也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古希臘人了。
鄭:他結束了城邦時代,開啟了希臘化(Hellenistic)時代,把希臘文明傳播到東方。自古英雄出少年,他卅三歲死,跟耶穌一樣。關鍵是,我們從前只知道亞歷山大亞歷山大,他到底為人怎樣?做過什麼?一無所知。同性戀情?更是聽都沒聽過。
GS:也不是啊,2004年Oliver Stone那部電影《亞歷山大》引起爭議的正是同性戀情的部分。
鄭:噢,對。那也是我注意亞歷山大的開始。Stone的電影從瑞瑙特作品中偷師不少,但品味跟小說沒的比。電影里亞歷山大是個偏執狂,使人難以認同。瑞瑙特的亞歷山大雖然有驚人的自制力,但也充滿人性的弱點、凡人的可愛可親。
GS:舉個例?
鄭:比方說巴勾鄂斯給亞歷山大改衣裳這一段。亞歷山大已經征服波斯,成了波斯人的大帝,希望改造自己的服飾融入東方。「他命人取來一幅細羊絨,讓我把衣料披在他身上比著。但是我發現他非但不願穿長褲,甚至長袖也不肯要……」——然後巴勾鄂斯煞費苦心替他變換了式樣——「一條長裙,褶皺著縫在腰帶上;一件斗篷,中間留個洞讓頭鑽入,覆蓋上身,一直垂到手腕。我……移動鏡子,讓他照個清楚。」
亞歷山大「側身走向鏡子。只要有機會試衣裳,他就會像個在打扮的女人。」
GS:可愛!
鄭:這讓我想起同性戀人一起買衣服的樂趣,不但彼此參謀,身材相仿還可以分享衣櫥,連底褲在內。這種親密描寫,一下子把我們拉近到古人面前。這作家厲害:一方面她極其尊重歷史,寫古昔風俗一絲不苟,一方面又在嚴謹中有遊戲的、俊逸的筆墨。第一次看《波斯少年》,我簡直三月不知肉味,在書桌前,在床上,常去的飯館裡,駛向異鄉的列車中,看得忘乎所以,彷彿跟亞歷山大與巴勾鄂斯一起活了一世。其實這小說交織著事實與虛構,但最後所有的「幻設」(語本明人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都像是實有的。我很快決定要翻譯它,並且相信別人也會和我一樣被震動。亞歷山大三部曲本來有個天然次序,打頭陣的《天堂之火》敘其少年事,第二部《波斯少年》是異族宦官敘征服者的壯年,最後是《葬禮競技會》,寫他死後。而我偏偏挑出中間的一部譯起,可見它對於我的意義。
GS:那時候你多大?
鄭:二十五。我已經有過刻骨銘心的戀愛,就像巴勾鄂斯對亞歷山大的戀愛一樣。
GS:是一種自我的投射?
鄭:絕對是。《波斯少年》寫愛情的奉獻臻於極致之境。在生活中,我不會對任何人那樣子付出,但既然情懷相近,就能譯出感覺。
GS:為什麼打動你的是歷史小說而不是當下的東西?
鄭:當下的生活永遠是個局限,歷史的意義在於我們可以藉此回溯時間,等於倒退著拓展了自己的空間,好比科幻是前瞻的探索。但某個歷史場景究竟是怎樣的?越是久遠,我們越是沒辦法知道。像《聶隱娘》做了那麼多功夫,也只是一個模擬的真實,古文不夠地道的對白還時不時把人拋齣戲外。最好的歷史小說也不過是幻設、擬真。擬得越是高明,越容易讓讀者臣服,無條件地投入其中,所謂「交出自己」。現代生活,這種無孔不入的資本主義制度,一切商品化,再加上國家意識形態對個人的控制,對我們有很多掣肘。能夠投入到過去也是一種釋放自己、走向自由的方式。即使肉身無法穿透時代,靈魂也可以自由自在,到任何想去的維度生活。
GS:那你覺得瑞瑙特的擬真做得怎樣?
鄭:她是魔術師。無論從詩性還是考據上衡量,都躋身最優秀的歷史小說家之列。有一位可能比她還高的歷史小說家,是法語寫作的尤瑟納爾。
GS:我也有類似的閱讀感受。她描寫故事裡古希臘悲劇場面的時候,我會覺得身臨其境。我會找一些古希臘的音樂來聽去印證。她確實做得很好。你也說亞歷山大其實是人人都知道又人人都不知道。
鄭:Lessis more.(少即是多。)好藝術其實會留下很多線索,它不會每方面都寫滿,而是留白,將一些訊息放在景框之外。這樣才能充分激發讀者的個人聯想,讓作品格外鮮活。
GS:很多藝術家都會遵循這一原則。你的翻譯也頗為含蓄,遇上粗枝大葉的讀者,恐怕會覺得某些地方過於晦澀。
鄭:我亦步亦趨,儘可能忠於原作的表達。我有過一個感想「深讀莫如譯」,其實翻譯是一種仿寫,也是訓練寫作技巧的門徑之一。
GS:哈哈,其實更是「深讀莫如寫」。對了,你開始翻譯《波斯少年》是在哪年,是怎樣一個工作場景?
鄭:2006年初開始,當時還在廣州家裡,跟父母同住。我本是個疏懶的人,倘不是逼著自己做大部頭的工程,這些年恐怕更一事無成。每天早上起來喝一大杯綠茶,CD機放上古爾德(Glenn Gould)彈的《英國組曲》,便開始坐到電腦前敲敲打打。順利的話,下午三四點能完成當天任務,不然就五六點。因為爸媽在,自己打點的家務就不太多。晚飯後讀參考資料。第一稿說實話是臨急抱佛腳,對古希臘歷史也不了解,要看一些參考書,最基本的如希羅多德,柏拉圖對話錄等等,泛讀。但是文字風格動蕩很厲害,因為是歷史小說,希望借鑒一下我國傳統歷史小說的筆法,於是《三國演義》也拿出來翻看。所以最初幾章會有一些章回小說啊,話本啊那種味道,後來發現太不切合西方人的心性,反而不逼真,便全部去掉。全書譯到一小半,開始得心應手,當然還有很多要改的。《波斯少年》其實共有四稿,前後歷時四年,稿子從廣州帶到北京,中間經過很多周折。
GS:講講這些周折。
鄭:第一稿譯了半本就搬到北京,中斷了。不只是遷居,還出門旅行,陪母親去了雲南。旅途上還是記掛這書,說魂牽夢縈不是誇張。書中寫裏海關,雲層在山脈投下巨大的陰影,跟我在雲南看見的一樣。回到廣州,譯事就接不上了。等去了北京,動蕩就不在於文字風格,而在於生活。第一次長期離鄉生活,遇到一些考驗,就是自己和伴侶都沒什麼錢的情況下的生活考驗。於是《波斯少年》很長時間撇在一邊了。後來有朋友問及,口氣像是我永遠不會完成它似的,我受了刺激,才決心無論如何要做完。
《波斯少年》的出版合同我是2008年拿到的,跟動筆相隔兩年。早前有譯場上的資深同行出於愛惜而反對,說你一定要找到出版社,簽約認可你是譯者以後才做,否則太沒有保障:萬一有人相中這本書,買了版權然後找別的譯者,那你這個就完全沒希望了。你這不是公版作品。
但是我不能管那麼多,那樣的話我就沒法著手了,而且誰認你啊,你一本書都沒出過。總要有第一次。結果初稿竣工後,又是那位資深同行熱心地牽線,找到一位賞識稿子的編輯。從簽約到出書又耗去兩年。
GS:為什麼?
鄭:國內出版界的作業甚慢,其實該說是嚴謹,至少我的出版社世紀文景是這樣,有初校二校終校,初審二審終審的流程。台灣出了《波斯少年》和《天堂之火》的繁體字版,那邊速度快得多。但其實也是我自己的問題。編輯已覺得總體很流暢的文稿,我還是堅持要改,寧可晚出也修訂到自己滿意為止。文學創作上常會有一氣呵成的佳品,尤其是短詩,翻譯則不可能如此,所有翻譯大家都坦言好譯作是改出來的,是反覆揣摩文意、多種譯法多次權衡比較之後的成果。譯文沒有完美,沒有「一字不可易」的神話。
我熱愛修改。修改比初稿容易。譯第一稿,你知道今天狀態不夠好還得硬著頭皮翻,或者明明知道上一個句子不熨帖也只好暫時不去摳它,直接下一句,就像在海里游泳你只能拚命一直往前游,直到抵達下一個浮標。
GS:在你之前,有人曾經把瑞瑙特翻譯成中文嗎?
鄭:在我動工的同時,2006年左右,網上開始出現一篇《波斯少年》的中譯連載,那是把它當成耽美同人志來處理的,內容增刪頗隨意,譯筆我看不下去。後來又陸續有別人譯出一些,都是玩票性質的。
出版的則一直沒有,連台灣香港也沒有。她寫的東西有史可征,但一方面又超前,性觀念超前。《波斯少年》出版時(1972)大陸在幹什麼?鬧「文革」。台灣?尚在戒嚴期,社會觀念很保守。香港?1991年以前同性戀是可以被定罪的。早於2000年要在中國大陸出版她的作品,難以想像。原作召喚譯者,向虛空呼喚,四十年空谷之中沒有響應。因緣際會,我成為譯介第一人。
GS:《波斯少年》出版後,外界反應怎樣?
鄭:我們的文學評論界不成氣候,翻譯評論就更甭提了,但一般讀者迴響很熱烈。有個不算熟的朋友,Destination酒吧的經理,看了《波斯少年》說要「作為一個中國公民」來感謝我的工作。還有歷史系的女生看了我譯的《波斯少年》,決定研究院改考古典學系,而且做成了——瑞瑙特有生之年也有許多同樣的故事,最是教她感奮不已。
你想看一封我收到的fan letter嗎?(搜索、點開電郵)這是個女孩子。「您的翻譯甚至比原著更打動我。也許是我們語言的神秘與回味在您的傳遞下更能搖曳出那段傳奇吧……您讓我在面對這段耀眼到無法直視的歷史時,感受到了自己所需的部分。」怎麼說呢?《百年孤獨》英譯者Gregory Rabassa面對馬爾克斯的褒獎(「譯本比我的原文還要好」),說:我將它看成馬爾克斯先生對於英語而非我個人的讚美。這不完全是自謙;Gregory這樣講,是因為他了解翻譯的本質。
GS:有個說法,說翻譯是以織錦之背面示人——
鄭:錢鍾書在《林紓的翻譯》一文引了五代時期釋贊寧的話:「翻也者,如翻錦綺,背面皆花,但其花有左右不同耳。」似乎沒說織錦背面較其正面一定就暗淡失色。翻譯史上也確實有超拔的作品燦若織錦的正面。你喜讀佛經,知道《心經》的梵語原文失傳,現在的梵語版是從中文回譯的吧?
GS:譯入中文的外國文學,其實也是漢語文學的一部分。讀《波斯少年》的時候覺得你在漢語方面很努力。
鄭:是么?但願我的努力,跟作者的付出多少能夠相稱。
GS:我來念一段《波斯少年》。幾個衛兵帶走了他。亞歷山大將其餘的人都派去召他要見的人,此刻我們單獨相對。我理好浴具,傻傻地擔心在他召見的人到達之前,我來不及讓奴隸抬走沉重的浴盆。我又不想在有人回來之前離開,撇下他一個人。
鄭:最後一個「我」字可刪(笑)。你喜歡這段?我沒有想過會有人喜歡這樣一段,表面平平無奇。
GS:它寫出了巴勾鄂斯內心的曲折,是重大的。
鄭:《天堂之火》使我克服了一種恐懼,自幼對水的恐懼。出生時我嗆了羊水,被誤診為先天性心臟病,在加護病房裡搶救了好幾天。我卅三歲(亞歷山大死的年齡)學會游泳前一直沒有醒悟到自己恐水的特點原來跟經歷有關。Each moment free from fearmakes a man immortal.令人不死的是每一個超脫於恐懼的瞬間。聘教練學習游泳,開始很緊張,小腿會抽筋。怎麼克服?全靠這句話。現在我除了蝶泳沒掌握,其他泳式都如魚在水。謝謝亞歷山大!
GS:你實現了自己名字里的「遠」字,哈哈!你心目中的亞歷山大是怎樣一個人?
鄭:極其節制的人。酒量很大,但那是馬其頓風俗使然。豪飲後他會睡到中午,但大戰當前一定不喝。他一生都喜歡身體鍛煉。我本來不喜歡,因為他,也多少喜歡上運動。
GS:他對你還有什麼影響?
鄭:說影響是很玄乎的一件事。但現在,我要做重大決定的時候,會想想亞歷山大會如何做。你也知道,張愛玲作品的一大特徵是她的人物總是「跑不了」(語本《茉莉香片》,是「逃不出」的意思,即跳脫不開那封閉壓抑的環境)。但是翻譯亞歷山大三部曲,我漸漸懂得了自由。亞歷山大他會想要週遊世界,渴望走到世界的盡頭。我呢?何必把自己困在一個國家,一個城市一個區域裡面?我去大理生活兩年,不能不說有亞歷山大的催動。雖然本質上我只是個mental traveller(心智上的旅人),將來也要去美國和歐洲遊學、居住。希臘也是要去的,儘管不是為了翻譯得更好。Arthur Waley一生足跡不出英倫三島,照樣譯出了精彩萬分的《源氏物語》和《西遊記》。他不來東方,恐怕是不欲幻滅吧。
GS:什麼時候去的大理?
鄭:2013年。在霾都北京住了七年,發作七年之癢,覺得受夠了。但我依然愛北京,年年都回來一趟,每次回來儘管空氣惡劣,也無悔。中國似乎惟獨北京是個豪傑聚集之地,能令一個所謂文化人興奮莫名。
GS:在大理翻譯什麼?
鄭:《天堂之火》從北京帶到大理,是在大理草就和定稿的。《葬禮競技會》完全在大理譯成。張愛玲用英文寫的《少帥》,則是在北京翻出初稿,在大理改定的。
GS:翻譯《天堂之火》就比較水到渠成了吧?
鄭:沒有!我的編輯說:你還用看參考書?她以為自從《波斯少年》,我譯瑞瑙特就像抄書一樣快。沒這回事吶。《天堂之火》敘事層次複雜,比《波斯少年》更難掌握。迄今我翻譯得最順當的書是《葬禮競技會》,是沒有間斷地在四個月間完成的,不像其他,每一本都歷時好幾年。
GS:說一下《葬禮競技會》?
鄭:一本恢宏無情的小說,內容血腥,裡面有王族、將軍、貴婦的各種死法,極其殘忍。
有些是莎士比亞式的,比如麥克白那種。瑞瑙特始終關注垂死者的心理活動,鏡頭感很好,會寫到垂死之人被擊倒時眼睛對外界的關注,比如曠野中被一群人拿石頭砸,在黃昏的時候,火燒雲下面。筆觸很細。
翻譯這樣一本書是很難過的,每天工作完,我都需要輕鬆調劑。記得我的工期是從二月到六月。四月下旬露天泳池開放,雖然大理的春季陰雨綿綿,我還是每天跑去游泳,下午三四點鐘的樣子,游泳,放空頭腦,脫離那暗黑的一切。我有個朋友段映虹是尤瑟納爾名著《苦煉》的中譯者、北大法語教授。她譯《苦煉》也掙扎多年。她問過我一個腦筋急轉彎問題:
在森林裡迷路,可以迷失得多深?
你會怎麼回答?
GS:迷得跟森林出口一樣深。
鄭:她給的答案是「一半」;再走你就出去了。所以《葬禮》也是這樣,我用「最多只能迷路一半」來給自己打氣。它就是這些死亡、權斗和折磨人的方式糾纏在一起,但你總會出去的。天天翻譯下來,積跬步而至千里,當然有一種滿足感。雖是那麼不快樂的書,你也會感到某種近乎快樂的情緒。
GS:說一下你在翻譯時,逐漸了解古希臘世界的歷程吧。
鄭:對古希臘,我有相識恨晚之感。小時候跟外公(你們北方人叫姥爺吧?)同住,他是作家,藏書里自然有楚圖南翻譯的希臘神話了。譯家文筆很有激情,但那些「忒」來「忒」去的、有時長達六七字的人名,對一個小孩跟念咒沒區別。所以我只記住了人類墮落的那個神話——從黃金時代、白銀時代,一直到青銅時代、黑鐵時代。之後關於希臘,吸取的都是零星的知識。大學看荷馬史詩英譯本,也不過看個氣氛。是瑞瑙特那些小說才終於把我吸入了希臘的能量場。《天堂之火》有一句極好的話:「No teacher like Necessity.」我翻成「『必要』是最好的老師。」既然決定翻譯古希臘,不懂也得裝懂呀,只好硬著頭皮囫圇吞棗看古希臘的神話、歷史和哲學。就這樣多少學進去了。
我高中時迷過哲學,上課留一隻耳朵聽講,低頭默默看海德格爾。但後來很多年來又對思辨厭煩,覺得是空對空。但瑞瑙特寫的蘇格拉底、柏拉圖,真性感!尤瑟納爾就在《哈德良回憶錄》里借羅馬皇帝之口說:真正的誘惑者不是俊美的亞西比德[按:雅典將領、蘇格拉底弟子],而是蘇格拉底。《會飲篇》當中,喝醉了的亞西比德,會自曝勾引過蘇格拉底,那麼丑的人,還勾引不成哈哈。那個年代談論愛情的那些隱喻多麼透闢,席間的人,比如阿里斯托芬,把蘇格拉底嘲笑得那麼不堪,但柏拉圖對他始終是友好的,這裡面發生了什麼是很讓人浮想聯翩的。
我想說下柏拉圖《對話錄》的中譯本,朱光潛譯得極好。《斐德若篇》談到愛情的迷狂,每逢他凝視愛人的美,那美就發出一道極細分子的流(因此它叫做「情波」)…… 中文「情波」二字甚妙。
GS:那《少帥》呢,為什麼亞歷山大三部曲中途譯到一半,會插進來一本張愛玲用英文寫的著作?
鄭:《少帥》是邀稿,也是個dream job(夢寐以求的工作)。我十幾歲就是張愛玲迷,迷了十多年後,聽說張的文學遺產管理人宋以朗先生Roland在香港,是做媒體研究的。恰巧那幾年我也在協助外國記者採訪,兩個方面都跟他有交集,便厚著臉皮請記者朋友引見。當時《波斯少年》未出,雖然我知道他打算請人中譯張愛玲的英文自傳性小說,自己籍籍無名,實在開不了口毛遂自薦。不過跟Roland倒是保持著聯繫,每次去香港必去拜會,他是文學世家的後裔,自己不是文人但讀書極博雜,懂好幾門外語,是個謙謙君子,又見多識廣,常一語道破世間庸人的矯情與虛偽。後來又認識了Roland的文人朋友馮睎乾——他的《初評<小團圓>》是對張愛玲這部作品的最佳評論。馮跟Roland一樣隱逸。2011年春天他們閑聊談到整理《少帥》遺稿的事,找誰翻譯中文呢?馮睎乾自己不願譯,就說不如找鄭遠濤吧。我看到那封郵件,簡直晴天霹靂!如果晴天霹靂可以形容狂喜,那就是我的心情了。
GS:《少帥》是以張學良、趙四小姐的愛情為藍本的歷史小說?
鄭:沒錯,但張愛玲把自己的愛情故事投射在張趙故事上,真幻是交織的。馮睎乾要寫考證文章澄清史實與虛構的差異,讀得特別細。他的文字修為比我高很多,一遍遍校讀我的譯文,提出過無數意見跟我討論,這個過程把我譯《波斯少年》而建立的信心打碎了,就像是從識字開始重學一樣。《少帥》的難點在於,用語不但要符合民國時代,行文也得盡量近似張愛玲這位風格極強的作者。我做的功課其實不在於熟讀張愛玲——那些我早就讀熟了,而是泛覽一些民國史的文獻,以及研究張愛玲的英文寫法跟她中文的異同。馮睎乾真的幫了我很多,他學過哲學,分析文字的時候理性過人。本來一個東西反覆修改多次,製作它的人也會蒙掉,再也辨別不清孰優孰劣。幸好沒有人催促我們,每改完一次都可以停頓好久。這方面我比前一位翻譯張愛玲英文作品的趙丕慧幸運,《少帥》薄薄一本,她處理的卻是兩厚冊,而時間比我少得多。
GS:你對《少帥》最終出版的文本滿意嗎——或者可以問,滿足嗎?
鄭:這篇小說,張愛玲可以寫得更好,譯者很難說滿意,只能說問心無愧。有時我希望她的《少帥》能像《波斯少年》一樣場面壯闊,而不是局限於幽閉的內景。但她這樣寫有她的理由,因為她向來要「在傳奇里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現代無史詩,少帥與四小姐是凡人,碰巧被歷史推到舞台前方的凡人。
不過滿足是有的,因為跟馮睎乾合作永遠能給我帶來智力上的刺激。比如他剛開始說張愛玲對世界的看法與靈知派(諾斯替主義)相近,我不很明白一個那麼重視現世的寫實作家,怎會跟宗教神秘學扯上關係呢?馮就告訴我,寫現世甚至沉醉現世都可以顯示一種超越的幅度,matter(題材)不重要,重要的是form(形式),如川端康成所謂「火中生出蓮花,愛欲顯露正覺」。越是高手,反而越不會開宗明義。研讀張愛玲那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帶著這樣的視野讀她,有面目一新的感覺。
我很喜歡琉璃廠一帶的老街,特別在深夜,就像《少帥》里那種可以洞穿時間的兔窟,讓我在行走的夢境中回到北京的從前。那種衚衕容易讓人迷路,兜兜轉轉最後不知自己從哪兒出來。但迷路就是它的樂趣。
GS:翻譯給你帶來什麼?
鄭:它賦與我的生活一個形狀;長篇的譯稿,經常逼迫我去過定時作息、保持鍛煉的生活。
我需要給自己壓力,否則在這個網路鬧哄哄的年代,完全可以荒廢度日。其實我有點少爺脾氣,多年以來都不願在職場或學院發展,被某種遊戲規則限定,但又不願意僅僅是出賣勞力做著有一搭沒一搭的翻譯活計。在西方中世紀的鍊金術里,人體消化所需的熱量稱為「低等的火」,與煉金過程中「高貴的火」相對。既然生命是一場火祭,無論你活得多麼隨俗也時時刻刻在消耗著「低等的火」,那就不如把生命的柴薪投擲在……比如文學翻譯這種有價值的事業上。人要專註、要痴迷才能快樂。我翻譯自己喜歡的東西時,非常快樂。「有火就有灰燼」,作為終產物的譯文,也許末了不過是些灰燼——你要知道,文學史上很少有譯本的生命會超過五十年。但那天專程來見我的那個你們的朋友——阿玉,他居然能從印在紙上的死的文字,讓亞歷山大的情懷在他身上燃燒:這有點像朱天文侯孝賢他們的說法,電影在現場是活的,死於膠片,放映時照到觀者感動的內心,才又復活過來。我離《波斯少年》的世界已經遠了,自己長了一點蕭瑟之氣,現在要我翻譯這個書,一定翻不出我二十多歲筆下的青春意態。凡事皆有定時。
GS:遠濤,我好奇你為什麼自己不創作。
鄭:(笑)非得創作嗎?其實我有想寫的素材,是熔合家族志與心靈史的東西,很難,因為涉及大的時代背景,不知能否有朝一日寫成。這個素材的內在矛盾是你寫二十世紀的中國很容易讓史蓋過了詩,個人在時代車輪下很容易特顯蒼白渺小。本來我投注感情的只是那個人。也許我應該先寫一些小篇幅的文字。寫作好比肌肉,用進廢退,總該用它才會長進。不過……托馬斯·曼說a writer is someone for whom writing is more difficult than it isfor other people. 根據他的定義,那種寫起來最艱難的人,才是寫作者,哈哈。我譯小說需要數易其稿,寫小說,改的次數恐怕只會更多,而且時機還沒有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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