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鼠同眠

　　一

　　「什麼？你們還有核心價值觀？」問話的警員有些驚訝，他周圍的幾個同事則笑了起來。

　　「對啊……我們宰相說的……」他囁囁嚅嚅地說道，「宰相說，要有個核心價值觀，我們後秦才能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什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都是他們給你洗腦用的，洗腦！懂么？還有，以後別說什麼『我們後秦』，那就是個非法組織，知道了嗎？」警員語重心長地說道。

　　「是，是……小人明白了……」

　　「唉，別自稱什麼『小人』了，大家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警員忍不住敲著桌子說道。

　　「是……小人……我……」

　　「唉，」警員打斷他的話，「行了，該問的都問完了。你可以走了。」

　　「小人可以走了？」他有些不敢相信，他們整個後秦的人都被抓了，包括皇上、皇后，而他卻安然無事？

　　「嗯，」警員不耐煩的點點頭，他又想起一事，「對了，你舉報非法組織有功，過幾天可能有媒體來採訪你。你要好好想想該說什麼。別忘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千萬別說成了你們的那個什麼核心價值觀。」說到這裡，他周圍的幾個同事又笑了起來。

　　「是，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他一迭聲的回答道。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什麼？我問你。」旁邊的一個警員冷不丁地說道。

　　「啊？」他從小在他們後秦長大，怎麼會知道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呢？

　　「關於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你回去可得好好學習下，」警員皺眉說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趕忙躬身告退，退到門口時，他又一個機靈，碎步跑回來，一臉媚笑的問道：「關於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材料，能讓我學習下嗎？」

　　警員正想說，滿大街都是，你不知道上網搜嗎？但他轉念又想，這人生長在窮山僻壤，又被當地的非法組織洗了腦。多半不會上網。於是他找了幾本材料，遞給他。

　　他躬身接過來，連聲道謝，這才歡欣地去了。

　　「居然還有這樣的人……」一個年輕幹練的警員看著他的背影，抽了口煙，然後瀟洒地吐了個煙圈。「太low。」他最後評價道。

　　一個三十多歲的警員正在伏案做文書工作，剛才的對話他都聽在耳里。他願意顯示出自己向年輕人一樣懂得新鮮事物，於是他推推眼鏡，說道：「是啊，圖樣圖森破。」

　　二

　　回到昭和殿，一屋的冷清。其他人都被抓了，只剩他一個人啦。他牢牢抓著手中那關於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材料，這幾本書有點重，他一路帶回來，有些累。但他知道，這點累算什麼？這幾本書他要好好地讀。

　　活了二十多年，他終於知道了，什麼後秦、皇帝、皇后，都是騙人的！他們就是山溝溝里的一個非法組織。要不是他向我們的黨舉報，這個非法組織還不知道會存在多久。

　　現在想起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去告密的。他就是跟欽差大人進了趟城，城裡五光十色的，什麼都有。他眼睛都看花了，他也忘了自己都說了些啥。然後欽差大人就被抓了。他也被逮去問話。然後整個後秦的人都被抓了。

　　他已經知道了，問他話的那個地方叫公安局。是我們黨為人民辦公的地方。問他話時，皇帝剛好被帶進來，他迅速地瞅了皇帝一眼，幸好皇帝哭哭啼啼的，沒有看到他。皇帝這回沒戴皇冠，他才發現他是個禿頭。

　　都是群騙子！經過警察叔叔對他的教育後，他終於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被騙了二十多年！什麼昭和殿，不就是幾間茅草屋么？

　　他正義憤填膺地站在那裡，忽聽得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回來？其他人呢？」

　　他被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公主殿下正嬌怯怯地望著他。

　　他憤怒地瞪著她，以前他都不敢仔細瞅他。因為她是公主，他只是個小民。但現在他知道了，已經是新中國了，是不存在這種階級關係的。

　　於是他執拗地盯著她細瞧，他這才發現，她多美啊。而且是那麼小，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

　　她皺著眉頭打量了他一會兒，說道：「你是誰，怎麼還不行禮？」

　　他又和她對視了一會兒，盯著她那雙清冷如水的眸子。終於他跪下，磕了個頭。

　　「其他人呢？」見他磕了頭，公主的聲音柔和了一點。

　　他想說，其他人都被抓了，你也不是什麼狗屁公主。但他又不想這麼說，也許在他跪下給她磕頭的時候，他就打算順著她的意思來了。

　　「其他人被天兵天將請去喝茶了。」他靈機一動，說道。

　　「天兵天將？是去玉皇大帝那裡了么？怎麼沒叫上我呢？」她嘟著嘴巴，還是疑惑不解。

　　「公主殿下，你剛才在哪裡呢？」他小心地問道。

　　「我在清夢泉那裡玩，不知不覺睡著了。回來後他們就都不見了。」

　　他明白了，清夢泉那條山溝溝很隱蔽，所以那些人來清剿非法組織時，卻沒有抓住她。

　　「我餓了。」她理了理裙子，在一張椅子上優雅地坐下。看得他心中砰砰直跳，雖然她不是什麼公主，但她還是像朵水仙花般嬌艷美麗。

　　「我去給你找點吃的。」他覺得，服侍她是他的義務。他正要動身，卻聽到公主說道：「你是誰啊？怎麼說話這麼沒有禮數？」

　　他不由得心裡怒火上沖，他掂掂手裡的書，感受著手中書的分量，他覺得，在吃飯之前，他很有必要向這位假公主普及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公主殿下，我給你說，」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耐心柔和一點，因為說到底，她畢竟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在玉皇大帝、天兵天將那裡，是沒有我們定的這些亂七八糟的禮節的。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大家都是一樣的……公民。」他努力想了想，終於想到「公民」這個詞，這個詞是他今天才學會的，還好沒有忘。

　　「一樣的公民……」小公主皺眉思索著，「那玉皇大帝又是什麼呢？」

　　「這個……」他一時語塞，於是故作堅定地說道：「反正玉皇大帝最大，其他人都是平等的。」

　　「好吧，」她畢竟是小女孩，不想和他在這種問題上糾纏，她現在只想吃點東西，「嗯……請你去給我弄點吃的吧。」

　　他發現她把對皇上、皇后用的敬語都用在他身上了，心裡一陣飄飄然。冥冥之中，他似乎感受到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威力，他覺得，吃飯這事是不要緊的，一定要先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學好。而且，在他私心之中，他還有一種打算。以後，他會帶著小公主生活在城裡，住在城裡面，不懂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怎麼行呢？不然她怎麼融入那個文明社會呢？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開始考慮他和小公主的未來。

　　於是，他神態莊嚴地打開警員給他的第一本書，硬逼著小公主和他學習起來。小公主終究是小孩子，看他比自己年長了好幾歲，就有了順從之意，而且心裏面對這本天兵天將的贈書也有了幾分好奇。

　　他們一句句讀起來，不知不覺被書中博大精深的文字迷住。他們都忘了肚中的飢餓，時間悄然流逝。

　　三

　　「今天就學到這裡吧。」小公主終於忍不住說道。再好的精神食糧，終究不能當飯吃。

　　「好吧。」他總算有些滿意了。他估摸著按照這個進度，吃飯後繼續學習，夜以繼日地學，大概可以在兩三天之內學完一遍。以後當然還得不斷溫習鞏固，但對於那個什麼媒體採訪，應該可以應對了。其實對於媒體是什麼，他並不怎麼懂得，反正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啊？」小公主又問道。

　　「我……我沒名字啊……」以前他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民，怎麼會有名字呢？

　　「沒名字……」小公主抱著膝蓋，歪著腦袋思索道。

　　他也覺得，自己既然是新中國的公民了，應該有個名字才對。但他也一時想不出來自己該叫啥，只好說道：「不管了。我先去弄吃的去。」

　　他在昭和殿里轉了一圈，才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什麼吃的都沒有了。眼看日已偏西，難道今晚上要餓著肚子睡覺不成？他自己倒沒什麼，但小公主大概會撐不住。

　　他逛到一處牆角，忽然發現三具屍體。兩個人頭破血流，旁邊椅子倒了一地，他想了想，一定是這兩個人搭椅子玩，結果高處那人不慎掉了下來，腦袋撞到另一個人的腦袋上，就兩個一起死了。還有一個人，他沒發現明顯的傷口，那估計是嚇死的。這人太不中用了，他想。

　　他發現一個人的嘴巴在動，原來他沒死啊！他趕緊把耳朵湊過去，想聽聽他在說什麼。結果他嘴巴猛地打開，躥出一隻老鼠。

　　他被嚇了一跳，罵了一句娘。這些臭老鼠，居然敢吃屍體。忽然他心念一動，老鼠可以吃人，人也可以吃老鼠啊。昭和殿里什麼都缺，就不缺老鼠。今天的晚飯有著落了。

　　那些老鼠又大又蠢，他沒費什麼力氣，就用陷阱捕捉了好幾隻。老鼠們在籠子里吱吱叫著，擠成一堆，似乎預感到自己的末日來臨。

　　小公主正在自己屋裡面彈琴，沖淡的琴聲傳過來，蓋過了老鼠的尖叫聲。他怔怔的聽著，心想，在新中國還有這樣的古琴嗎？

　　他怕小公主不吃老鼠，於是把這幾隻大老鼠細細的剝了皮，宰成幾塊，直到它們完全不成鼠樣。然後生起柴火，烤了起來。

　　香氣把小公主引了出來，她喜道：「還有肉吃！這是什麼肉啊？」

　　「這是雞肉。」他順口說道。

　　烤熟了，他正準備舉手開吃。小公主橫他一眼，說道：「你忘了我們的核心價值觀了么？」

　　他心想，後秦都沒了，還有什麼狗屁價值觀？但他不忍拂小公主的意，只好躬身肅坐。

　　小公主這才微微一笑，雙手合十，對著火光，輕聲吟道：「焚我殘軀，熊熊烈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為惡，唯光明故。喜怒哀樂，皆歸塵土。」

　　這時殘陽斜照，光影斑駁，整個昭和殿中，只有他和小公主的影子，在牆上跳動不止。他怔怔的聽著小公主輕柔婉轉的吟誦，聽著柴火的噼啪聲和屋外暮鴉的啼鳴，淚水不由的流了下來。他想：「我哭什麼？這什麼狗屁價值觀，沒頭沒腦的，跟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相比差遠了。但是，小公主吟誦得真好聽啊……」

　　儀式完畢，他悄悄地拭掉眼角的淚水，撿了塊大的老鼠肉，遞給小公主，笑道：「吃吧。」

　　小公主咬了一小口，說道：「不好吃。」

　　他想，畢竟是老鼠肉，終歸不好吃。他也咬了一口，才發現是沒放鹽。

　　放了鹽後，味道一下子就好了。兩人開口大嚼，飽餐了一頓。

　　他有些遺憾的想，早知道老鼠肉這麼好吃，後秦就應該多發動大家吃老鼠啊。這樣就不用到城裡去採購糧食，我就不用跟著進城，我也不會莫名其妙的告了密，後秦也不會亡了。終歸到底，都是因為沒有吃老鼠肉啊。

　　顯然，他沒學過什麼科學知識，不知道老鼠身上帶著很多病菌。因此，老鼠雖多，多也無用。

　　四

　　按照他的意思，吃完飯後，當然是繼續挑燈夜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但小公主卻說自己困了，他只好悻悻地說：「你去睡吧，我還要好好學習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小公主有些扭捏地說道：「你陪我睡。」

　　「啊？」

　　「人都沒有，我害怕！」小公主撒嬌道。

　　他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怎麼抵擋得住小公主的撒嬌？於是只好把心愛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放下，隨小公主進了屋。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期待什麼，只覺得來到小公主的卧室，一陣心跳加速。

　　小公主脫了外衣，往床上靠牆的一側睡了。他不敢脫衣服，和衣倒在床的邊上。

　　幸好床夠大，他不會碰著她。但屋子裡這麼靜，他還是能聽到她勻凈的呼吸聲，嗅到她身上隱隱的香氣。

　　他不敢說話，以為她已經睡著了。黑暗之中，卻聽到她輕輕說道：「我叫你阿鼠，好不好？」

　　「阿鼠？為什麼要叫阿鼠？」他覺得，如果阿鼠是自己的名字，那他實在有點不喜歡。

　　「你給我吃老鼠肉，你當我不知道么？」她輕輕笑道。

　　「這個……我怕你不吃……」

　　「我要吃的，其實老鼠也沒什麼不好。現在……也只有你和那些老鼠陪著我了……」她幽幽說道。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說？難道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她的父母、家人、朋友、侍從，所有熟悉的一切都不會再回來了嗎？他想安慰她，繼續說那套天兵天將、玉皇大帝的假話，但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

　　半晌，他終於找到個話題，問道：「你叫什麼呢？」他忽然很想知道公主的名字。

　　公主沒有回答。他又輕輕說了一聲，還是沒有回答。他想，她一定是睡著了。

　　他躺著，想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想著即將到來的媒體採訪，他忽然覺得，那些事情是那麼遙遠，它們本來可以被遠遠地關在昭和殿以外。但他卻把它們放了進來。

　　他心裡一陣疲倦，閉上了眼睛。他現在只想活在此時、此地，只想活在她的身邊，如果可以的話，他只想這樣陪她永遠睡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他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醒來。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他身上遊走，他心中一動，是她的手嗎？他抓過去，逮著了一個軟軟的東西，在輕輕顫動。

　　正在心神激蕩之間，他忽然感覺不對，他把手舉到自己眼前，滿室的月光下，一隻老鼠正瞪著紅紅的眼睛看著他。

　　它沒有驚慌，他也沒有。他嘆了口氣，把老鼠放到一邊，老鼠「哧溜」一聲爬到了窗台上，他望過去，窗台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老鼠，正顫動著鬍鬚，定定的注視著他。

　　他忽然明白，它們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她。

　　他順著老鼠的眼光看過去，月光下，她的身軀是那麼美，那麼美。月華如水，在她的身上流動，勾勒出她玲瓏浮凸的身段。一瞬間，他是如此渴望她輕紗下的肉體。如此渴望……

　　屋外有隱約的山風聲，隱約的泉水聲，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聲音，靜謐得不像人間。老鼠靜靜地看著他們，它們不像是活物，而像是某種永恆的存在。

　　他支起身來，看著她秀美的臉龐，這一刻，她似乎散發出女神的光輝。他把臉湊了過去，似乎自己將要抵達某個聖潔的永恆。

　　他看到她的櫻唇在輕輕顫動，就在四片嘴唇將要觸碰到一起的時候，忽然，紅唇輕啟，一隻老鼠從她嘴裡躥了出來。

　　他嘆了口氣，心裡卻沒有驚訝，因為他知道，這就是故事最後的答案。然後他吻了下去。

　　（完）